程裕仰头,看见父亲清瘦的面容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只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嘈杂,程明远眉头微皱,正要唤人询问,书房门被猛地撞开。管家程安慌忙扑进来,“老爷!锦衣卫...锦衣卫闯进来了!”
沉重的靴声如雷般逼近。程裕透过雕花案腿的缝隙,看见十余名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的千户冷笑道,“程颐,你身为工部主事,勾结河工贪污修堤银两,致使开封府黄河决堤——”
“荒谬,这事是我一个小官就能办的?”
“闭嘴,程主事贪墨河工款,致堤坝溃决,淹死百姓七十三人!奉旨拿问!”
陆轲记得他跌跌撞撞跑过去,看见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把父亲往外拖。父亲程颐的官帽滚落在地,露出斑白的两鬓。
一记刀鞘重重砸在父亲背上,程裕看见父亲呕出一口鲜血,溅在庭院的海棠花上。母亲扑上去拽住父亲衣袖,被锦衣卫一脚踹中心窝,倒在台阶下瑟瑟发抖。
“程大人好大的胆子。”为首的千户冷笑道,“连吴侍郎都敢攀扯。”
幼时的程裕如坠冰窟,吴侍郎,工部侍郎吴循,上月父亲连夜整理账册时,确实提到过堤坝用砂量不对。
三日后,程裕和母亲被押往刑部大牢。经过菜市口时,他看见父亲和三位叔父戴着重枷跪在烈日下,背后插着贪墨害民的斩标。后面程颐被斩,女眷充官妓,男丁流放岭南。
三个月后,程裕和母亲被押往南京教坊司。时值盛夏,囚车里的女眷们衣衫被汗水浸透,引来沿途泼皮的污言秽语,母亲始终把他搂在怀里。
“小崽子长得倒俊。”在滁州驿站歇脚时,一个满口黄牙的差役突然拽过程裕,“听说大户人家就好这口。”
程母像护崽的母狼般扑上来,被那差役反手一耳光打得口鼻流血。程裕看见母亲被那个差役拖进马棚,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和母亲压抑的呜咽。他拼命挣扎,却被铁链勒得手腕见骨。
当夜程母在驿站柴房悬梁自尽,差役骂咧咧地割断绳索时,她的身体像片枯叶般飘落,颈间勒痕紫得发黑。
程裕被关进应天府的奴籍牢房。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此起彼伏的惨叫。
“你叫什么名字?”人牙子来提货时问他。
“陆轲。”程裕盯着牢房顶漏下的一线天光,他仿佛失了魂魄的人偶。
人牙子大笑,“小崽子倒有脾气。”转头对太监说,“刘公公,这小子眼神够毒,净了身准是个好苗子。”
净身房的白布帐子像灵幡般飘荡,程裕被绑在‘蚕室’的春凳上,老太监用热胡椒水擦洗时,他死死盯着梁柱上干涸的血迹。
剧痛袭来时,他眼前浮现出父亲呕血的画面、母亲悬空的脚尖,还有吴循在奏捷露布上龙飞凤舞的题名,他终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
陆轲带着温缜围了吴府,过往不敢回想又夜夜恶梦的记忆袭卷而来,他终于可以将这个衣冠楚楚的畜牲拉下来,血债血偿!
他真怕这人死得早,让他连报仇机会都没有,还让那人死后尽得哀荣,陆轲盯着吴府的匾额,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阵阵。
吴循坐在正厅,他怎么也想不通,他一生叱咤风云,却被一个无名之辈拉下了马来,还是这么可笑的理由,仅仅只是他目无尊卑死心眼。
“一生叱咤如虎狼,末路偏逢狡兔妨。
利爪裂风空啸月,钢牙断铁竟输芒。
荒丘有窟藏三窍,朽骨无棱陷一芒。
莫笑英雄崩逝处,从来绊倒不须冈。”
温缜一入府,就听见里头的人作起了诗,很有节奏的吟颂出来,温缜仔细听,听他不要脸的把自己形容成虎狼,把他形容成兔子,死到临头还自称英雄,真是极其不要脸。
他还没说话,陆轲先笑了,他的笑声又尖又冷,听得人牙根发酸。他缓步踱入正厅,猩红的蟒袍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吴大人好雅兴。”陆轲的声音像毒蛇吐信,每个字都淬着剧毒,“这诗做得妙啊,把贪污军饷说成'利爪裂风',将陷害忠良美化为'钢牙断铁'。”他突然一把掀翻案几,桌上的东西哗啦洒了一地,“你也配自称英雄?!你以为你以前做的事,就抹得清清白白了吗?”
吴循端坐太师椅上,花白胡须微微颤抖。他眯起浑浊的老眼打量这个眼神阴鸷的太监,陆轲说词可不像个来办案的太监,倒像是他仇人,吴循盯着他,看着他的眉眼,瞳孔一缩,想起了故人。
他抽了抽面目没说话,不敢再看陆轲,盯上了温缜,“陆公公,今日可否让老夫与这位书生单独说几句话。”
陆轲还没说话,温缜先说了,“不行。”他此次比较急,没带狄越,拒绝与任何人独处。
陆轲恨他恨到想扒皮抽筋,怎么可能搭理,“老匹夫,有什么话就说,说完昭狱等着你呢,来人,将吴府抄了,任何一个角落,庄子,名下的产业,都别放过。”
吴循到了这一步,尤感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放声大笑,“温缜,你以为你在为人间伸张正义吗?只不过是不知世事,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如果不是于谦护着你,你都不可能活着出扶风县,惶论今日搅得京城不得安宁。”
他看着温缜,像看着当年一腔热血金榜题名时的自己,这么天真,这么不知所谓。“我为官数十载,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不是你能耐,只不过他们想让我死罢了。新朝容不下我,正好顺水推舟弄死我。而你,你终是要入官场,你以为将我绊倒的你,还能有什么未来吗?官场容得下你这种死心眼的人吗?凭你断案的本事,就能让大明朝澄清玉宇,就能洗得了人心贪念吗?于谦注定活不长,不知道到时候,你是不是也要下去陪他!”
他冷眼看着温缜,恨到极点,恨到平静,“温缜,你若想上位,终有一日会与我一样,在官场和光同尘。”
温缜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在福建也是造福一方的人物,上得了战场,治得了民生。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升上巡府的时候,还是升上侍郎的时候?
“吴大人,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不择手段,你自己背弃了圣贤道,背弃了天理昭昭,看看你头上清正廉明的匾额,你不觉得讽刺吗?你落得今日下场,不是我造成的,是你自个自取灭亡。你不止这三条人命吧,不止与大同总兵谋反事,还与瓦剌串通了吧,通敌卖国,恨不得为其打开城门,迎瓦剌入城,你看不见战火下的百姓,看不见死去的将士,看不见正在拼命的战场吗?你怎么有脸自称英雄?”
第81章 春闱(一)
吴循要迎回朱祁镇, 重新夺回权力,为了他自己的权势,他可以让天下陪葬,这种人, 居然言之凿凿的说他会和他一样, 给自己的权欲野心美名其曰和光同尘。
温缜想想就觉得恶心, 这一朝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死到临头还要诅咒他, 真的太恶毒了。
抄家的锦衣卫如潮水般涌入吴府,沉重的靴声踏碎了府中最后的体面。吴循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那些曾经对他卑躬屈膝的锦衣卫翻箱倒柜、砸毁屏风、掀翻桌椅,眼中竟浮现出一丝讥诮。
他听着温缜自以为正义的反驳,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 抚了抚自己的胡须, 笑了。
“陆公公。”吴循的声音沙哑低沉,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终究认出了他, “杀了我, 就能洗刷你程家的冤屈?”
陆轲冷冷盯着他,手指攥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吴循继续道,“你以为, 你爹真是被我害死的?不, 他是被这世道害死的。这朝堂上, 谁的手是干净的?你爹太蠢,不懂变通,才会死得那么惨。”
陆轲猛地拔剑, 剑尖抵在吴循的喉咙上,寒光映着老人浑浊的眼珠。
“闭嘴。”
吴循却丝毫不惧,反而笑得更加诡异。
“陆轲,你恨我,可你终究会变得和我一样。”他咳嗽两声,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温缜皱眉,察觉不对,厉声喝道,“他服毒了!”
陆轲瞳孔骤缩,一把掐住吴循的下巴,可已经晚了。黑血从吴循的嘴角蜿蜒而下,他的眼神渐渐涣散,却仍死死盯着陆轲,像是要把诅咒刻进他的骨子里。
“你……逃不掉的……”
话音未落,吴循的头猛地垂了下去,再无声息。
陆轲站在原地,可仇人已经死了,死得如此轻易,甚至没让他亲手剐上一刀。
他忽然觉得荒谬至极。
他谋划了十几年,日日夜夜想着如何让吴循生不如死,可最终,这老贼竟自己咬破毒囊,连最后一点复仇的快感都不给他。
温缜看着陆轲僵硬的背影,“他死了。”
陆轲缓缓收剑入鞘,面无表情地转身。
“抄家,继续。”
锦衣卫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多言,只是更加卖力地翻找罪证。在吴府上下哭嚎里,很快,他们抄出黄金万两,在吴循的书房暗格里搜出了一叠密信,其中一封赫然写着——
“上皇归位之日,便是吾等重掌朝纲之时。”
温缜眼神一冷,攥紧了信纸。
吴循死了,可他的党羽还在。
新帝不会清算,甚至还会迎回朱祁镇,那时才是乌烟瘴气的开始。
这场案子,随着吴循的死,就这么盖棺定论了,温缜觉得远远不够,上面却觉得太过,吴循是个老臣,怎么能一点体面都不给?再说上皇回来,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新帝不得人心,怎能让他们胡作非为?
温缜这个案子后,就窝在家里读书,门也不出了,他名声大噪,什么人都想来认识他,还好他离陆轲近,东厂番子对这条街的管理很到位,那些人没法靠近。
不然非得每天换着人来干扰他,这些人里,有想认识他的,有嫉恨他出风头的,还有纯粹想干扰他,让他落榜的。温缜觉得亏得自己来得早,租好了院子,不然在客栈,他不得被人烦死。
刘永把自己看过写了解析写了心得的书与笔记给他,就应该宅一宅,都快科举了,这么大的事不苦读,与那些人掺和什么,到处呼朋唤友,办诗会的,过于哗众取宠,也过于干扰人了。
这些人没一个是怀着好意的,这种关键时候,宴什么会,等科举过后金榜题名的时候,参加琼林宴才是正事。
北京的冬天太冷了,温缜一个南方人,在房里读书,壁炉就没有停过炭火,室内很是暖和,随着学子越来越多,物价不断上升,年关将近,北京城的初雪就纷纷扬扬的下了。
温缜清晨推开窗时,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屋檐上积了厚厚的雪,院中那株老梅的枝桠也被白雪压得低垂,偶有麻雀飞过,在天地茫茫中格外显眼。
“阿越,快来看!”温缜忍不住唤道,声音里带着南方人初见北国大雪的惊喜。
狄越走过来,刘永听到声音也裹着绵服从里屋走出,看到窗外景象也不禁赞叹,“好一场瑞雪!看来明年必是个丰年。”他转头看向温缜发亮的眼睛,笑道,“温兄是第一次见京城的大雪吧?”
“这话说的,你见过吗?”温缜还真没见北京的初雪,尤其是大明朝的北京,这时还没暖气,家家用炕,大户人家用火地,也就是地暖。
温缜目光仍流连在雪景上,“江南的雪总是细碎,落地即化,哪有这般气魄。”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它们在掌心化作水珠。
狄越感觉还好,他小时候的雪是会冷死人的,家家户户的窝冬,他又是个好动的人,大雪封山的时候就会憋闷。“还好,我还是觉得江南更好,这雪地不好走。”
“今日不如出去走走?”刘永提议,“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好,再过半个多月就过年了,况且这初雪最是难得。”
“出去走走也好,”温缜终于点头,转头看向狄越,“阿越觉得如何?”
“雪地湿滑,你要去我肯定得陪着,不然摔个好歹又得折腾我。”他顿了顿,眼中尽是幸灾乐祸,“只是阿缜如今名声在外,就这么出去怕是不妥,何况你们南方人出去久了耳朵都得冻没。”
刘永想起一个月前的情景,那些人是真烦,他会意,从柜子里取出三顶遮耳的暖帽,“早有准备,这帽子戴上,再围上围脖,暖和,不分南北方了。”
温缜接过一顶深灰色的帽子戴上,又裹了条素色围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狄越选了顶靛青色的,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刘永自己则戴了顶棕褐色的,三人相视一笑,温缜笑着想起了年代东北的感觉。
出了院门,街上行人稀少。雪后的京城静谧安详,偶有挑担的小贩踏雪而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温缜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听着脚下咯吱作响,反正穿成这样没人认识,故意往空白处踩。
“你小心滑倒。”狄越提醒道。
温缜看了他们几个穿的这样,狄越为了合群被逼穿得一样厚,“阿越,就我们穿成这样,滑倒还能感觉到痛不成?”
这雪下得晚,又下得急,三人沿着胡同慢慢前行,转过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什刹海已结了薄冰,岸边柳枝挂满晶莹的冰凌,哪都是雾蒙蒙的。远处几个孩童正在冰面上嬉戏,欢笑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清脆。
“要不要去湖边走走?
温缜兴致勃勃,“好,我拉着阿越,我怕他摔。”
刘永听着都忍不住翻白眼,但温缜说着已经拉着狄越往湖边走去。
大明很冷,什刹海的冰面比想象中结实,孩童已经敢上去玩了,不过他还是觉得,才过了一夜,不适合成年人的体重,他们上去估计就是如履薄冰了。
才想着就见有当父母的来唤他们,他们回去就挨训,哪都敢去,掉下去咋办?
温缜在湖边弯腰细看,见几条鱼儿在冰层下游弋,姿态悠然。狄越看他在雪地看什么都新鲜,就陪着他。
温缜看着什刹海周边的宅子,“都说这附近,非富即贵,上回来的时候,还是抄吴府的家,这次来,就赏景了,还是闲着舒服,这大雪天的,周围人怎么都不出门?”
狄越穿得多手很热,拉着他手,“可能是看腻了,也可能人家的窗子,楼阁都可以看见,不必走出来。”
温缜每逢佳节倍思亲,他其实更想现代的父母,他是独子,牺牲得那么惨,还不知道父母会多久才释怀呢。“今年过年就在京城了,也不知茜茜在家怎么样了,是不是又长胖了?”
狄越也想扶风县的时候,“也可能是长高了,胖点怎么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就五岁了,可以开始练武了,正是打基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