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缜看着沈宴,“其实我来是遇见了难事,上府衙告状,没想到遇见了沈千户,实在幸运。”
沈宴惊了,还有人这么猖狂,在这太岁头上动土?“温秀才遇见了什么不平事?”
“不瞒沈千户,江南人贩子猖撅,我的女儿就被拐了,一路追到青浦县,发现青浦县令与人贩子勾结,纵容他们为所欲为,女孩多被卖往扬州,成扬州瘦马,扬州必有大量官员掺和其中。”
“这——”
温缜知道,这牵扯太广,但如果不严查,会有更多的人以为朝廷真的无能为力了,犯事的就更多。
“沈千户,这事不能拖,不止为了我女儿,也为了天下,不能让人以为朝廷不行了,管不到他们。越是如此,天下就乱了套了,你快马加鞭告知于大人,我们先查,他必有定夺。乱世用重典,不能出事。”
沈宴点点头,“好,温秀才,我得先问问,等会带你去见方总兵,他同意了,有兵马才能办。”
“好,谢谢。”
沈宴带着两大袋赃物出去了,温缜才缓了一口气,上报就好,出了这种事,于谦不可能不知道重要性,外头乱,里面一定要稳住,不能让这些东西掀了摊子,乱世用重典,杀鸡儆猴是必须的,用江南这些杂碎警示天下,是有必要的。
夏天很热,温缜奔波这两天,一身的汗,他都不知道这么难受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他叫小二打热水来,锦衣卫给他们送来了衣服,两人洗澡洗头洗漱好,才感觉活过来,他们下楼吃点东西,沈宴过来,说方总兵同意见他们。
温缜忙应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晚一步他怕出事,这一路没看见人,他都没去打草惊蛇,让他们以为顺利,像以往一样入扬州,不然他怕那些亡命之徒杀人灭口。
这主要是他们没有抓到人,还不如让他们进老窝,然后一锅端。
下午的日头正毒,温缜和狄越随沈宴穿过杭州城熙攘的街巷,往总兵府行去。盛夏的江南闷热难当,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蒸腾的热浪裹挟着运河的水汽扑面而来。
总兵府门前,四名披甲执锐的卫兵站得笔直,汗水顺着铁盔边缘滴落。见三人到来,为首的校尉上前抱拳,“沈千户,总兵大人已在偏厅等候多时。”
穿过三重院落,温缜注意到府中护卫比上回多了数倍,且个个眼神锐利,右手始终不离刀柄。偏厅前,两名身着软甲的亲兵伸手拦住,“请解下兵器。”
沈宴解下绣春刀,狄越不肯,“我剑从不离身。”
气氛一时凝滞。偏厅内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无妨,少年意气之事,进来吧。”
厅内,方总兵一身靛蓝便袍坐在太师椅上,看似随意,腰间悬着一柄错银的宝刀。他身旁站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文士,正是其谋士赵汝明。
“下官参见总兵大人。”沈宴抱拳行礼。
温缜跟在后面也恭敬拱手行礼。
“不必多礼,温秀才,快一年不见了,你的事我听说了,必会帮你找女儿的。”方总兵有些感慨。
温缜却据理力争,“大人,这不是小事,丢女儿的不止我一个,这天下将乱,必有妖孽,如果不严抓,犯事的官员不管,会让那些在观望的人也蠢蠢欲动,他们会以为朝廷无力。野心家一煽动,天下就乱了,将军,到那时,您也担不起这责。如今不比以往,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人心惶惶,朝廷需要一场大案来稳住人心。需要让那些人知道,抱有侥幸心理,贪赃枉法会有什么后果。趁乱生事,想发国难财又会如何?”
“只有用重典,用重法,让流血来平息人们的蠢蠢欲动,给百姓吃一颗定心丸,让官员吓到不敢与贼寇勾结,攘外必先安内,将军,于大人必会下令严办的,今时不同往日,不能轻飘飘的放过,当杀一儆百,以令效尤。”
方总兵没想到这层,他是给武将,一听,好像是这回事,不能外敌打回去了,家里乱了吧,江南是他管的地方。
他看向身边的赵汝明,“先生怎么看?”
赵汝明想了想,“温秀才所言不无道理,如今乱象初生,这个时候确实需要一个大案来平息,警示天下。以免日后出了乱子,上面追究下来,不好交差。”
温缜稍稍放下心,官场讲究不做不错,很多事感觉明明刚开始就可以办好,为什么要等事情变大了,损失惨重才重视,就是如此。
不把天捅一个窟窿,是不肯看见的,都讲和气,他们一讲和气,那灾难就来了,封建社会的朝廷不是那么干净的,毕竟青楼都是合法的,人口买卖也是。
方总兵看着他,“不过我没有时间去,给你五百人马,肃清这一切,如果出了问题,我会找你的麻烦,能做到吗?”
温缜忙应下,“可以,将军放心,江南必稳如泰山。”
大明很多历年考上的进士还在等官位呢,一个萝卜一个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
温缜有了五百人马就好办了,他带着人直扑扬州,沈宴也跟在身边。
——
扬州城门处,守城兵卒见五百精兵浩荡而来,慌忙要关闭城门。温缜一马当先,高举方总兵令牌,厉声喝道,“奉总兵令,即刻封城!敢有阻拦者,以通匪论处!”
令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守城官看清后脸色大变,慌忙跪地,“大人恕罪!小的这就开城门!”
五百铁骑如潮水般涌入扬州城,马蹄声震得青石板路嗡嗡作响。温缜分派两百人守住四门,一百人随他直奔府衙。两百人由狄越带着去查所有青楼与相关的宅子,沈宴带着锦衣卫去寺庙去码头翻找,可以说扬州翻了天。街市上的百姓惊慌躲避,一时之间,有几个商贩的货摊被撞翻,瓜果滚落一地。
知府衙门内,扬州知府陈言正在后堂品茶,忽听外面喧哗大作。他皱眉放下茶盏,“何人敢在府衙喧哗?”
话音未落,大门地被踹开。温缜大步而入,身后跟着二十名持刀军士。陈知府惊得茶盏落地,热茶溅湿了官袍下摆。
“你、你是何人?”陈知府声音发颤。
温缜冷笑一声,将方总兵令牌拍在案上,“陈大人好雅兴。城外盗匪横行,收受贿赂,纵容不法之徒,与人贩子勾结,你这知府倒是当得清闲。”
陈知府面如土色,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下官冤枉啊!扬州境内绝无盗匪...”
“是吗?搜一搜就知道了,我们也不为难你,来人,查!”
温缜来的突然,还没有任何征兆,扬州城还在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没有任何感知,就这样被人闯进来,陈知府一点准备也没有,一点消息也没收到。他家里不能见人的东西可太多了,双腿一软,竟从太师椅上滑落在地。他官帽歪斜,哆嗦着去抓温缜的衣角,他不认识温缜,只道,“大人明鉴,下官是被逼的啊!”
温缜冷眼瞧着陈知府狼狈的模样,拂开他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此时搜查的人已带人从内室抬出三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温缜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银锭,在烛光下泛着刺目的白光。
“先生,里头还有很多。”
“陈大人,这是何物?”温缜拾起一枚银锭,底部赫然打着官银印记。
陈知府瘫软在地,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这时有人从书房大步走出,手中握着一叠信件,“先生,你看这个。”
温缜展开信件,眼神骤然转冷,“好一个扬州知府!竟与盐枭约定每船私盐抽三成利,还替倭寇细作开具路引!”他猛地将信纸掷在陈知府脸上,“这就是你说的被逼无奈?”
陈知府见此无路癫狂般大笑起来,“你们懂什么!这扬州城上上下下,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他猛地指向温缜,“你是何人,以为抓了我就能肃清?这世道就能清白了?做梦!”
温缜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袖,平息了心中怒火,才冷眼看他癫狂的样子,直视他可怜又可卑的灵魂,“陈大人放心,这世道怎么样我们管不着,但你这扬州城,趁国家危亡之际,大肆敛财,贩卖人口,通敌卖国,这上上下下,一个都跑不了!”
夜色渐深,扬州城的灯火却比往日更亮。一队队官兵举着火把穿街走巷,按着从知府府上搜出的名册拿人。码头边,几艘正要离岸的商船被官兵拦下,船上的盐商面如死灰。
衙门外,温缜带人控制了整个府衙。师爷、衙役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温缜站在台阶上,望着这座繁华的江南名城,沉声道,“传令,扬州城许进不许出,所有官员一律不得离府。”
他既然借到了兵马,就得把这片地方的腐烂玩意挖出来丢掉,把阴暗角落洗一洗晒一晒,让这些魑魅魍魉在太阳底下无处遁形!
——
沈宴还真的从一个不知名的寺庙里地下室里,找到了最新一批还没出手卖的小孩,孩子们奄奄一息,他把人救出来,里头并没有茜茜与安安。
这里头是男童,从三四岁到十来岁都有,他让人给孩子们喝水,然后吃点东西,小孩们才缓过来。
沈宴蹲下身来,擦拭着一个五六岁男童脸上的污渍。孩子瘦得颧骨突出,眼睛里满是惊惶,小手紧紧攥着沈宴的飞鱼服袖口不肯松开。
“别怕,你们安全了。”沈宴看这些小孩,转头对身后的锦衣卫吩咐,“去请郎中,再找些干净的衣裳来。”
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这时扑过来抱住沈宴的腿,“大人...求您救救我妹妹!她和另外几个女孩被关在别处...就在、就在...”孩子急得直掉眼泪,却说不清具体位置。
沈宴心头一紧,立刻追问,“你妹妹叫什么?多大年纪?”
“叫囡囡,七岁了,我们是一起被抓的,可是那些人将我们分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哪去了。”
沈宴点点头,“放心,会找到的,然后送你们回家。”
狄越带人查抄青楼,他们涉嫌买卖良民,与人贩子交易,这些可是可以处置的,所以不必顾及这些青楼东家是谁,他们东家都难保。
狄越手持天枢剑,带兵马直扑扬州最大的青楼百花楼。夜色中,楼内依旧灯火通明,丝竹声声。
“围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走!”狄越一声令下,两百人立刻将百花楼前后门堵得水泄不通。
老鸨徐妈妈扭着腰肢迎出来,脸上堆满媚笑,“这位爷,咱们百花楼可是有苏州织造李大人的干股...”
狄越今天就是带人来砸场子的,反手一记耳光将她扇倒在地,“今日查的就是你们这些腌臜勾当!”
士兵冲进楼内,惊得嫖客妓女四处逃窜。狄越一脚踹开地窖大门,腐臭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女被铁链锁在墙角,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
“大人救命!”一个少女跪下来,“我们都是被拐来的良家女子!我们不从,他们便虐打我们,将我们锁在此处。”
狄越眼中怒火更盛,他知道这地恶心,但知道与看到是两回事,天枢剑一挥斩断铁链,“把所有人都押到前院!”
前院里,士兵将所有嫖客和青楼打手按跪在地。徐妈妈还在叫嚣,“你们敢动百花楼,上面的大人饶不了你们!”
后院传来打斗声,狄越飞身赶去,只见几人正与一名黑衣刀客缠斗。那人武功极高,转眼间已伤了两名兵卒。
“好身手!”狄越天枢剑出鞘,剑光如虹直取对方咽喉,“可惜做了人贩子的走狗!”
黑衣刀客仓皇招架,却被一剑挑飞兵器。狄越剑尖抵住他咽喉,“说!这些女子要卖往何处?”
刀客面如死灰,“杭、杭州,再由海路运往南洋...”
狄越剑锋一转拍晕刀客,厉声喝道,“传总兵大人令!即刻查封扬州所有青楼楚馆,凡有买卖人口者,一律拿下问罪!”
这一夜,扬州城烟花之地哀嚎不断。三十余家青楼被查,解救被囚禁被拐女子二百余人,男童百余人,已成贱籍女子数千名,抓获人贩子近百名。城东菜市口的木栅栏都快关不下这么多犯人。
温缜和沈宴赶来汇合,看着满院被解救的女子,沈宴握着绣春刀,“这些姑娘先安置在知府衙门,等找到家人再送回去。”
温缜看着她们,看着这扬州繁华的高台上,所掩盖的乌糟一片,一时不知如何去评这东西,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沈宴叹了口气,“这么多人里,并没有找到茜茜与安安。”
温缜脸色苍白,他一时之间头都开始隐隐作痛,怎么会呢?那茜茜是被谁抓了,去了哪里?
第51章 茜茜失踪(三)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 山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岁的茜茜紧紧攥着七岁安安的手,两个小姑娘在崎岖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茜茜的右脚踝肿得老高,那是从匪窝的窗户跳下来时扭伤的,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茜茜, 我害怕...”安安带着哭腔小声说, 瘦小的身子不住发抖。
“别怕, 跟着我。”茜茜咬着嘴唇,把安安往身边拉了拉。山里的溪水都是往山下流的, 只要跟着溪水走,就能找到人家。
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密林中穿行。茜茜又矮小,她的衣裳被树枝划得破烂不堪,裸露的手臂上布满血痕。突然,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茜茜浑身一僵, 连忙拉着安安蹲进一丛灌木里。
“嘘——”她把手指竖在嘴边, 感觉到安安在自己怀里发抖。
火把的光亮从山腰处晃过, 几个粗犷的男声骂骂咧咧, “两个小兔崽子, 抓回来非打断腿不可!”
没错,他们根本还没出青浦县,导到抓小孩的人在找人没有收到消息,他们还在漫山遍野的寻找跑路的小孩, 这年头, 四岁孩子都成精了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 茜茜屏住呼吸,感觉到安安的眼泪浸湿了自己的衣襟。就在这时,一只夜枭叫着从头顶飞过, 那几人被声响吸引,骂骂咧咧地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直到火光完全消失,过了很久,彻底安全了,茜茜才长出一口气。她摸摸安安的头,“安安,我们继续走。”
两个孩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茜茜的脚踝疼得像被烙铁烙着,但她不敢停下。不知走了多久,她们终于听到潺潺水声。循着声音找去,一条小溪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安安,快喝水。”茜茜掬起一捧溪水,自己喝了几口,冰凉的溪水滑过喉咙,带走了一些恐惧。
溪边有棵歪脖子树,树干中空。茜茜把安安塞进树洞里,自己守在洞口,“你睡一会儿,我在外面守着。”
“不行,我才是姐姐,我七岁了。”
“行了,你先睡,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