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陆宁远。就在他的面前,一道铁栅栏的后面,陆宁远拖着那条残废的腿跪在墙角,伸长了脖子,脸贴在墙上,手把在上面,伸出舌头,正在舔墙上结出的水珠。
这个瞬间,刘钦惊得呆了,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但马上,他浑身激灵灵地一震,把手从口鼻间拿开,快步上前,一掌挥开哆哆嗦嗦正准备把钥匙插入锁孔的狱卒,拔出腰间宝剑,在锁上猛地一砍,锁头应声而开,不等落地,他飞起一脚踹开牢门,两步走到陆宁远边上。
陆宁远听见声音,回头看他。
刘钦震怒着,撒手扔了剑,抓着陆宁远的肩膀便待要把他提起。可陆宁远委顿在地,两腿像是一摊稀面,半分力气没有,站也站不起来。刘钦一时没提起他来,两手按在陆宁远肩上,顺势蹲下去,凑近了看他。
在睢州时,陆宁远曾受过重伤,在闯进衡阳王府的那夜,以为他要死了,脸上也曾看不见半分血色。但两世来刘钦还是第一次瞧见他这幅样子,跪坐在地,像被打断了腿的野狗一样,浑身衣服皱在一起,散发着阵阵臭味,头发上不知粘了多少东西,两只眼睛微微陷着,一张苍白的脸上,两颊透着不自然的红,嘴唇干裂开了,被他凑近了瞧时,轻轻抖了一抖。
刘钦心头猛地窜起一道怒火,还有什么别的,但感头面上轰地一热,按在陆宁远肩上的手脚霎时凉了,痉挛般哆嗦起来。
大惊大怒之下,原本以为已经治愈了的眼睛竟然忽然有点看不清楚,他猛眨了几下眼,因为看不清陆宁远的面孔,下意识把他按得更紧,几乎像是抱住他一样了。
他喊了他一声,叫他的名字,“陆宁远!”声音当中仍是怒意磅礴,却同他本人一起,轻轻发着抖,像是石头扔在牢里的地上,于死寂之中骨碌碌滚了三滚。
陆宁远一时没有应声,只怔怔瞧他。
在一般无二的牢狱之下,他常常不由恍惚了,有时甚至觉着自己仍在上一世,一生所求尽是泡影。他想到刘钦,刘钦有时好像飘然来到他身边,不出声,只拿那双雄心勃勃的含笑的眼睛静静看他;有时却死在那个腊月,大张着空洞的眼,在他的枪下流干了身上的血。
但现在,刘钦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带着满脸惊愕、带着无边的怒气,更重要的是,带着勃勃的生机,来到他的身边。
他第一次被刘钦抱住——抱得这样紧,也第一次看见刘钦这样愤怒、这样失态——是为了他。他忽然感到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注入到他身体当中,让他立刻挺起脊背,把自己坐得直了,挺拔得像是一棵树木,又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四面包裹上来,让他想坐却坐不住,又软了浑身的骨头,朝着它们歪歪斜斜地陷入进去。
但马上,他看见刘钦不停眨眼,似乎是情绪起伏之下犯了眼疾,无论是刚才的柔软还是挺拔,一时尽散。他忧心着,抬起只手想要碰碰刘钦的眼睛,举起来时才发觉自己满手脏污,不敢落下去,忙连声安抚道:“殿下,别……不要激动……殿下,殿下,慢慢吸气,吸气——”
刘钦忽然捉住他手腕,深吸一口气,猛眨了几下眼睛,渐渐平复下来,到底没有因为他而再度失明。
陆宁远在旁边瞧见,松下口气,定定看他,说不出是喜悦、振奋,还是关心、爱怜。他一时忘了自己正在狱中,在前面还有一场审判,栅栏外面还有许多的人,忘了终日痛入骨髓的那条废腿,忘了肺上的伤,忘了摇晃在喉头的那一泓孤愤的苦水,只是拿眼看着刘钦,时不时咳上几下,但那是他的身体在病,他自己甚至全无察觉。
他真切地感觉到,这一次在他两手之中,再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所梦想着的一切,不是轻烟,不曾消散,他的手指已经抓到了它们的一角,他将要把它们攥在手掌中了。
他反手抓住刘钦——那是从他心底里生出的手——把刘钦的手腕也攥在他自己手掌当中。刘钦的脉搏在他手掌下面铮铮跳动,那样鲜活,那样有力,那样生动。
他忽然感到种强烈的感激,感激刘钦,不是感激他出现在这里,而是感激他竟还活着,感激那正在他双眼当中喷薄着的怒火、那一晚他在周维岳面前落下的泪,和许多天前他写给自己的那四个字——“除恶务尽”,甚至感激起那原本被他暗暗深恨着的缥缈天意。
可是他这一腔喜悦没有能传递给刘钦。刘钦抬手,给他把脸上粘着的头发拨到侧面,松开他手站起来,向着身后一看,被囚牢里漂浮着的污浊臭气笼罩的身形已是山雨欲来。
第122章
刘钦抬手一指司狱,让他过来,问:“你们刑部狱就是这么对待犯人的?”
司狱小步跑过来,下意识想回头看身后的长官,忙忍住了,硬着头皮装傻道:“殿下息怒……这大牢里的条件,的确比不上外边……”
刘钦四下瞧瞧,牢房里没有床,连干草都不见,仅有四壁而已,门口有一只碗,看来是盛饭的,里面让陆宁远吃得一干二净,看不出曾经盛的什么。刘钦走过去,捡起来,拿手在内壁上一抹,手指肚上粘了一层细细的沙砾,抬头又问:“你们给他吃这些?”
司狱头上冒出汗珠,这次没敢应声。
刘钦拿着碗起身,眼睛一瞥,看见另外一边墙角,更是一惊,才知陆宁远居然屎溺都在牢房里面,气极反笑,问:“谁授意你这么干的?”
司狱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一退,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攀扯旁人,只是不住地磕头请罪。
刘钦猛地把碗往地上一掼,但听一声脆响,陶片四面横飞,在安静的地牢之中,有如炸了道雷。刘钦没再看这个跪在脚边咚咚磕头不止的八品司狱,两眼紧紧盯着刘缵,高声道:“提人审案!”
两个狱卒松一口气,忙上前来,先从地上捡起刘钦的佩剑递还给他,然后一左一右担着陆宁远两边胳膊,一发力把他架了起来。陆宁远腿上无力,大半重量都压在他们身上,直压得两个狱卒脖子一红,暗暗惊奇:这人关了这么多日,一天只得一碗饭,怎么身躯还这么沉重?
这两个狱卒身材瘦小,陆宁远又比常人高大,被托着胳膊架起来时,腿半拖在地上。刘钦站在门口不动,冷冷道:“找个椅子抬他。”
刑部官员上前来,低声道:“殿下,陆宁远毕竟是人犯,恐怕这样于礼……”
刘钦没耐心听他说完,“他现在定罪了么?”
刑部官员只得答:“尚且没有。”
刘钦忽然冷笑了下,没有出声,却格外尖锐,像一把刀子抵在人后心上,“今日事毕,我还要弹劾贵部收押人犯不力、擅用私刑之罪呢,你还和我谈什么于礼不合?”
其实刑部对陆宁远始终没有用刑,但他现在人成了这幅样子,刘钦面色又实在不善,几个官员不敢现在触他的霉头,便也不出声反驳,忙让人去搬椅子。
等椅子搬来,刘钦才从门口让开,放他们过去。陆宁远被扶到椅子上,尽力坐直,把脊背挺了起来,谁也不瞧,只看着刘钦。
刘钦也向他看去一眼,见他病容潦倒之下,尚能如此端坐自持,颇有凛然不可犯之意,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按了一按,满面厉色敛去了些,再开口时语气不像刚才那般严峻,指着人道:“你们四个,把他抬上去。”
邹元瀚因身处嫌疑之地,没有同刘钦等人一起去牢里,而是仍在刑部大堂。等了好一阵,才终于见这一行人回来。刘钦按着剑走在最前,陆宁远却是让前后左右四个人抬着把椅子送进来的,邹元瀚见到这个阵仗,不由吃了一惊,又瞧跟在后面的刘缵和陈执中俱都面色不虞,暗道:太子倒会使威,且看他一会儿如何对我使。
这念头没落,便见刘钦走到堂上坐下,不等三法司长官也坐,便道:“既然如今两案合成一案,弹劾两位将军的罪名又都有败军一项,第一要务便是弄清楚交战时的真正情况。有什么人证物证,一齐拿上来罢!”
邹元瀚道:“三月间前后经过,臣已都具表兵部,亦有兵部回文,来往公文俱在,殿下若觉着有可疑之处,可往兵部调取公文勘验。”
刘钦抬一抬手,便有人将一沓公文抱到案上,“我已着人取来了。物证在此,尚缺人证,此战俘获的扎破天、翟广部俘虏何在?”
邹元瀚道:“已在堂外等候。”
一番你来我往之后,两人均知对方已有准备,真正负责审案的各部长官反而没能插进一句话去。等邹元瀚说完,大理寺卿这才插空道:“将人证传上堂来!”
一应俘虏的流寇军官被一一带到,在他们陆续被带上堂时,刘钦先让人给陆宁远喝水,然后低头翻着桌上的军报,拿起一份,“这上面说,击破扎破天当夜,是城内邹部与城外陆部共同出兵,前后夹击,攻破扎破天部。因城内空虚,鹅笼镇为翟广趁乱所得,回城路断,不得已,邹部往太平镇方向突围,收拢军队,陆部暂时驻扎城外,等待援兵。”说完问堂下俘虏,“我所说经过可属实?”
俘虏们纷纷道:“是真的。”
“是这样。”
邹元瀚笑了一笑,身子靠在椅背上。
“你笑什么?”刘钦忽然问。
过了一阵,因堂屋内没有别人说话,邹元瀚看向刘钦,同他视线对上,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他不由得一愣,四面看看,因为太过奇怪,甚至都没觉出怒意,下意识出了一声:“嗯?”
“你死到临头,竟然还笑得出来。”刘钦认真至极地看着他道。
邹元瀚又是一怔,随后眉头猛地拧起,脸跟着向下一撂,正待说话,那边刘钦却已转开头了,对堂下道:“扎破天部俘虏何在?站在左面。翟广部的站右边。”
刑部官员有数人在场,负责审理此案的是一个左侍郎,乃是主审,见刘钦大有越俎代庖之意,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了挪,同旁边的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无论他们上谁的船、拿谁饭好处、吃谁的饭,刘钦毕竟是太子,明面上总是不好得罪。
等俘虏纷纷站好,刘钦看向扎破天部的那几人,“我再问一遍,当晚你们是同陆部和邹部都有交手,是也不是?”
扎破天部的俘虏道:“对,都交手了。”
刘钦点了答得最快的一个,“既然一次俘虏了那么多军官,当晚战况一定是异常惨烈,想你印象不会不深。具体情形如何,你就在这里复述一下。”
那人一愣,下意识地发出一声“这”,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意。刘钦马上面露不快,斥道:“还不道来!”
他生就一副颇有威棱的面孔,这会儿将脸一板、声音一沉,实在威严避人。那俘虏贫苦出身,跟随扎破天作战半年,至多只攻破了几个县城,平生见过最会拿威作势的,不过就是县太爷,哪见过这般阵仗,当即腿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邹元瀚在一旁道:“怕什么?你只如实说来。”
那人听见邹元瀚声音,神情愈发古怪,极为勉强地开口道:“是、是这样……当晚,当晚……我,小人正在营中,忽然听见营门口大乱,是官兵、是官兵来劫营,眼看着闯进来了。扎破天命我们回击,就,就打起来了。”
刘钦问:“和你交战的是什么人?”
“是陆……啊,是邹、邹长官。”
“总共打了多久?交战情形如何?你是在何处被俘虏的?被俘经过如何?俘虏你的军官长什么样子?”
刘钦语速既快,声音又厉,咄咄逼人,直迫得这人如被逼到墙角,无可旋身,心惊胆战,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下一下地抖着嘴唇而已。刘钦却不饶他,喝问道:“你这逆贼,弄兵潢池、悖反朝廷不说,既被俘虏,遇朝廷审讯,竟敢支支吾吾、不吐实情!莫非仍保藏奸心,意在反叛不成?还不从速从实招来!”
他声色俱厉,威势逼人,一身杀气腾腾,好像马上就要扔下一个“斩”字。那人头上汗出如浆,浑身大抖,忽然大叫一声,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手脚不住抽搐。跪在旁边的一众俘虏瞧见,只吓得魂丢了一半,有去看他的,也有挪着膝盖躲远了的,人人脸上惊恐毕露。
刘钦让人把那人拉了下去,是死是活都没问一句,马上又点了被吓得脸色最白的一个,“你说!”那人本就惊慌,让刘钦如电的目光一照,浑身一时僵直了,震怖失措,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跪在那里簌簌而抖。
“怎么都不说话?”刘钦问,“只是询问交战情况,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莫非此中有什么隐情?”说着转向旁边的刑部左侍郎。
刑部左侍郎自己也正忐忑,见刘钦两眼忽然扫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先已“啊”了一声。
他今年四十来岁,做官已有十年了,以前也曾见过刘钦,而且对他说得上熟悉。在他印象当中,刘钦还是个颇为年少、不通什么朝事的小太子,虽然身份尊贵,毕竟不懂什么事,心思也不在朝堂上,听说和兵部的周侍郎还颇有一段风流韵事。
从江北回来之后,刘钦在朝堂上倒偶尔能说两句话,但之前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他仍没怎么觉察出区别。刚才刘钦一番作色,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马上便知道,今天等闲是糊弄不过去了,见刘钦忽然转向自己,几乎吓了一跳,不敢和刘钦四目相对,也转向堂下,附和着道:“大胆!还不速速交待?”
陈执中慢条斯理地道:“想是太子殿下威重过甚,这些草寇心惊胆落,已是口不能言。殿下若是不弃,臣愿代为问话。”说着起身走到堂下,对着其中一人温声问:“这是在朝廷的公堂上,一切有法度可依,你不必害怕,只管把当时情况照实说来。”
他面容白净,语意温和,气度沉静,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笑容,看向那人的眼神却是攫得紧紧的。被问到的那个俘虏怔怔地抬头看着他,过会儿磕磕巴巴地道:“是、是……那天是……邹将军忽然闯进来,把,把俺俘虏了。”
刘钦问:“在哪俘虏的?”
“啊,在,在大营里……”
“在大营里?”刘钦问,“既然是在大营,说明没怎么经过激战,既然不需激战,如何还有前后夹击?你们方才说,是同时遭遇了两路官兵,那我问你,陆宁远部当时何在?”
那人一呆,哆哆嗦嗦地道:“陆……陆将军部,也,也在。”
“你亲眼瞧见?”
“这……”那人迟疑着,“是、是俺亲眼瞧见。”
刘钦忽地冷笑一声,“扎破天败亡之前,所部足有万人,两路官兵既然是分头夹击,战况又并不激烈,如何能让你把这两路长官瞧见个遍?你到底见着的是谁,还不从实招来!”
他每问上一句,那人就抖上一下,本来就已近崩溃,到最后让他这样一喝,登时承受不住,软倒在地上,忽然“咚、咚”地磕起头来,大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实在什么也不知道啊!”
一直坐着不出声的刘缵忽然开口道:“只是一个草民而已,太子殿下何必这般威吓于他?”
刘钦转头道:“只是听他言语之中多有前后矛盾之处,追问几句罢了。既然是审案,就要审个明明白白,是不是?”
在几人说话的时候,陆宁远始终咳嗽着,几乎没有片刻停歇。他虽然刚喝过了水,有多少就喝下了多少,渐渐不再觉着口渴,但肺疾正剧,自然不因几杯水而缓解。他咳嗽时并不抬手掩嘴,也不偏头弯腰,仍是挺直了地坐在椅子里面,一条脊背像是铁打的一样,咳嗽时,也是锤头打在铁上,一声声铮铮地响。
刘钦频频向他看去一眼,却始终没有同他说一句话。陆宁远一面咳、一面听,见这些由邹元瀚押解进京的俘虏所言没有一句实情,也并不出言反驳。
刘钦总结道:“所以你们都是在营中被邹部俘虏的?”
俘虏们连声称是。
邹元瀚道:“也有一些是让陆副守备抓到的。”
刘钦点点头,又问:“官军两路夹击你们?”
俘虏们正待继续称是,刘钦却忽然抬手止住他们,“别急。此案既然是由陛下御笔点下的御案,那么谁要是敢弄虚作假、不说实话,犯的可就是欺君之罪,是要族诛的!所以回答之前,都好好想一想,实在想不起来的,给你们见一个人,见了他,你们可能就能想起几分。”
说完高声又道:“把人带上来!”
众人一齐回头。就见几个东宫牙兵押着一人送上堂来。那人被五花大绑,胡子拉碴,一面挣扎,一面被推搡着进来,让人按着在堂前跪倒时,因为膝盖磕到地上,还愤愤地骂了一声:“直娘贼!”
余人正不明所以,邹元瀚和一众俘虏已经惊得瞪大了眼——来人竟是已经被陆宁远砍了头的扎破天!
第123章
在场的知情人正为见着这“死而复生”的扎破天而不胜震骇时,门口传来通报,过得片刻,兵部尚书和周章也穿着朝服到场。
原来是刘崇在宫中发下手谕,让他们协同审查陆宁远和邹元瀚这两个案子。可是之前没让兵部参与,现在却忽然让人来,从下朝到现在的短短这段功夫里是发生了什么,让刘崇改了心意?刘缵和陈执中互相对了下眼神,均摇了摇头,再看刘钦,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感到一丝不安。
刘钦指着扎破天,对邹元瀚道:“邹将军,此人是谁,你应当还记得吧?”
邹元瀚脸色刷地一白,从椅背上倾了倾身,咬着牙答:“我不认识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