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破天当即大怒,“放你娘个屁!不是在大同镇你让我撵得跟兔子似的那会儿了,哼,到了京城里边,怎么,臭虫钻进瓜子堆里,你还充上仁了!现在装不认识你扎破天爷爷?”
刘缵一惊,向邹元瀚瞧去。邹元瀚脸色果真变了,和刚才的气定神闲大不相同,再看地上跪着的那些俘虏,无不满脸惊愕,一开始没人说话,后来有第一个人叫出声“大哥”,其余人也纷纷叫道:“大哥,你没死?”
“大哥!” “大哥!”
邹元瀚脸色青白,意识到自己可能让人耍了,但这当口千万不能服软,便道:“据本将所知,扎破天被俘虏后不久,即被陆宁远砍头,现在这个恐怕不是本尊。”
扎破天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前几天他被秘密送进城,让人放进车里东拐西拐,不知道给安置在了什么地方,睁眼便在一间小屋子里瞧见刘钦。他对刘钦印象当然深刻,刘钦也和他之前见到的没什么区别,甚至因为衣服好看,好像还显得更俏了,鼻子底下的两片嘴也还是红彤彤的。可等听说他竟然是皇帝的儿子之后,扎破天不禁把嘴张出一个圆形。
马上,他想起自己之前轻薄刘钦的经历,想自己本来就是俘虏,还和刘钦结下过梁子,这趟看来是必死无疑的了,不由心如死灰,好像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但下一个念头就是:去他爹的,老子也算在太子身上摸了一把,除了他,还有谁能在太子身上那么摸?不是他老子,就是他娘老子!他是男的,肯定不是娘老子了,那太子的老子是谁?只有皇帝!可见老子虽然没当成皇帝,那也和皇帝差不多了,死也死够本了,嘿!转念又颇为自得。
刘钦却像没认出他来,简单问了他几句便离开了。之后一连多日,扎破天都没有再见到他,直到今天忽然被拉到一个什么大堂上,四周坐着一堆人,把他围在正中,跟他一起跪着的,许多都是他的老部下,正在这儿说着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的事。
他正摸不着头脑,那边邹元瀚居然说他不是他。彼此交手那么多次,邹元瀚就是说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他也得驳上两句,虽然一时不知道邹元瀚是什么意图,但也必定不能让他如愿,当即骂了一声:“屁!”
然后往人堆里问:“刘大有,你说我是谁?”
被点到那人忙跪直了,这次也没再看就站在一旁的陈执中的脸色,下意识便道:“你是咱扎破天大哥啊!”
邹元瀚仍咬死不松口,“分明是有人假冒——”
旁边,一直不曾说话的陆宁远忽然道:“末将在行刑时所杀……咳咳……乃是,咳!相貌……”
刘钦抬一抬手,让他别再说了,高声道:“传李椹上堂!”
李椹即刻便被带了上来。
刘钦稍作示意,李椹便代陆宁远道:“启禀众位大人,当日陆副守备所杀,乃是从俘虏中挑选出的一容貌、身材与扎破天相似之人,其名字、身份卑职已带来,请众大人验看。”说着从袖口当中拿出一张纸,呈给旁边的小吏,“扎破天本人,未随其他俘虏一并移交入邹将军部,而是随我部一同回京。”
刑部左侍郎看过后,递给其余人,问李椹:“你的意思是,你们当日所杀乃是一个替身,真正的匪首被你们私藏了下来?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
这样一顶帽子压下来,李椹面上却丝毫不见惊慌之色,跪地道:“大人,卑职等也是无可奈何!此前我部一应军功,朝廷从未颁赏,战报发去,兵部也鲜有回文。若不出此下策,恐怕今日扎破天所言,便与这些俘虏众口一词了,卑职等所怀冤情,如何能得昭雪?”
刑部左侍郎看看旁边,正要问“你有何冤情”,那边刘钦却先对扎破天解释道:“刚才这些人说,你战败那天,是邹将军率人攻破了你的大营,他们大多说自己是被邹将军俘虏的。”
扎破天听完,果然两条眉毛高高地一竖,第三次道:“放屁,放屁放屁!这是往他脸上贴金,往我脸上涂大粪呢!他有那个能耐?我是让——”
他顿了一顿,随后悻悻地抬手一指陆宁远,“让这小子给耍了。他白天说要和翟广议和,晚上说打我就打我,奶奶的鬼一样!我当时……我当时,哎!当时也是不小心,正吃着酒,没提防让他给一锅端了,他老邹?连个影都没看着。”
他看看陆宁远。说也奇怪,陆宁远袭破自己那天,看着可龙精虎猛的,这会儿不知怎么,突然成了个病秧子,跟要把肠子咳出来似的,像是活不了几天。这一路上,陆宁远待他不算赖,他也就没太幸灾乐祸,只是忍不住想:他奶奶的,要是当天他也是这模样,老子一把捏死了他,还能让他擒住?
“当日具体情形如何?”刘钦追问。
扎破天不乐意讲自己吃瘪的事,偏一偏头,不打算说。可头一偏之后,刚好看见邹元瀚一脸紧张,马上转了主意。他为人看着粗疏,其实脑子却快,隐约猜出邹元瀚是拿自己撒了个谎,哪有不揭破的道理,便把当夜情形一一道来。
刘钦又问俘虏们:“你们好好看看,这是不是扎破天本人?”
俘虏们见了老首领,都无法抵赖,只得纷纷点头。刘钦又问:“他所说可是实情?”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又补充:“好好想一想,说错了的,可是欺君之罪。过后会把你们分别关押审问,口供如果互相出入,恐怕有人全家都要掉脑袋。”
俘虏们互相瞧瞧,又看扎破天,让扎破天两眼一瞪,登时心虚,全改了口,承认扎破天所说才是实情——当晚并没看见邹元瀚,他们是陆宁远人马被翟广打光之后,被邹元瀚借兵威强行带走的。至于为什么之前那样说,是关押途中,邹元瀚以他们全家性命相要挟,又许给他们事成之后可放他们一条生路的好处,才按他教的说。
“第一件事弄清楚了。”刘钦凉凉一笑,“不着急,还有后面的几件。”
他转向兵部尚书和周章两人的方向,问陆宁远当日大破扎破天后送去的捷报何在。兵部尚书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周章则从袖子当中拿出数本文书,神色平静地道:“陆宁远所发文书俱在这里。兵部收文后,并未呈递内廷。原件已佚,这些是臣抄录的副本。”
刘钦命人拿来,找到关于破扎破天那战的报告,当众读出,果然与扎破天所说若合符契。
堂下一时无人吭声,刘钦把那一本公文放在一旁,举起其他各本,道:“大同镇外,陆宁远尽烧翟广粮草,使其不能远遁,又设疑兵,使翟广进退不能,这才被困黄州府数月,几被全歼。觇知翟广于要路设伏之后,陆宁远一面发兵救援,接应邹元瀚马军,一面向其步军快马传讯,使其倍道兼程赶往交战之地,否则邹元瀚孤军轻入,已不是死在翟广、就是扎破天的手上了。”
“扎破天,我说得对么?”
“是这么回事。”
“后来翟广和扎破天分家,邹元瀚又一次轻敌冒进,追扎破天部,遭翟广前后夹击,折损万人!朝廷在黄州府的官兵,几乎损失殆尽。之所以苟全一条性命,乃是因陆宁远看准战机,趁鹅笼镇守备空虚,一举夺城,将翟广大军家眷并一应粮草辎重都控制在城内,方才一挽颓势。”
刘钦不再问扎破天了,转向邹元瀚,冷冷瞧他,“再后来陆宁远夜袭扎破天部,生擒其帐下众部将,不费一兵一卒。你邹元瀚却连一个小小的鹅笼镇都守不下来,因滥杀无辜失了众心,让人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只得狼狈逃窜,将大军驻防之处拱手让人。”
“陆宁远无处可退,只得在城外扎营,你则回到大同镇观望形势,等待援兵。陆宁远担忧翟广在大军合围之前突围出黄州,领一支孤军与翟广拼死力战,前后不过三千之众,却与翟广的万余大军于数日之间血战二十余次,使翟广死伤千余人,被拖得迟迟不得走脱,这才被我集结而来的大军围住,几被全歼。弹劾陆宁远损兵折将,便是为着这个。”
刘钦说完一件,便把一份公文扔在桌上,一时间只能听见他侃侃陈词和公文落下的“啪、啪”声。等说完之后,他两手也空了,话锋一转,“而你邹元瀚是怎么向朝廷报告的?”
“大同镇一战,是你大破翟广与扎破天联军。鹅笼镇一战,是你大破扎破天部,又把翟广打得元气大伤。官军四面合围,是你指挥调度有方,歼敌万余,一鼓破贼!你一个偾军之将,几无胜绩,有何等脸面,竟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莫非真当我朝廷无人,任你黑白拨弄不成!”
邹元瀚忽地浑身一震,眼看着身子在椅子上面挫了一挫,看看他,又看向刘缵。刘缵不说话。
“几次作战的真实情形,除去陆宁远发往兵部的军报之外,你邹元瀚的部将也有些良心未泯的,写了证词在这儿。我这里的只是副本,原件已在下朝之后呈递入宫,算算时间,想来陛下此时应该已经读完了,如果没有……”刘钦又露出一个笑,“那便是我送去的东西太多,陛下一时还不及遍览。”
邹元瀚脸色彻底白了,问:“你送了什么东西?”
刘钦正等着他发问,“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些你邹将军几次杀良冒功、虚报士卒人数吃朝廷空饷、克扣士卒军饷被服等事的实据而已。”
他话音落下,不知邹元瀚作何想,刘缵听来,心里已是一惊——有些事情连他也只是隐隐听说,刘钦如何能够查到?莫非……下意识地,他看向陆宁远,可陆宁远只是靠在椅背上,一声一声咳着,除去刚才说的那半句话外,再没有吐过一个字,好像在这场谈话之外。
刘钦回堂上坐下,忽然问:“邹将军,你犯下如此弥天大罪,如何还能在椅子间安坐?”
邹元瀚满头大汗,怔怔地不答。刘钦大声道:“来人——”
“邹元瀚!”话音未落,却有一个声音插在当中,竟是陈执中的,“朝廷对你信重有加,畀以东南剿匪全权,你竟不畏威怀德,如此利欲熏心,竟然妄想欺瞒朝廷、欺瞒主上,其心可诛!待我之后奏明圣上,陈述实情,怎么处置你,陛下定有定夺!”
他明里是丢卒保帅之意,好像当场要和邹元瀚撇清关系,刘钦却听出他其实话中有话,意在告诉邹元瀚,之后他要去面见刘崇,陈说此事,此事还有转圜余地,要他千万不要松口,更不要随意攀扯别人。
刘钦忽地嗤笑:“如此重罪,有死而已,何必再惹陛下烦心?”
陈执中道:“殿下此言差矣。我大雍祖宗法纪俱在,一向用刑甚慎,如邹元瀚这般大将,更不可失之轻率,以寒众将之心。不经三法司、不经朝廷会审、不由陛下亲自裁准,如何能草草当庭鞫谳定罪?一切还是等陛下旨意发来再说。”
刘钦又不傻,自然知道此事只要一拖下去,那邹元瀚就再也死不成了,不论刘缵他们用什么法子,到最后总能保下他来。他闻言并不答话,起身自顾自地在堂中信步走了起来。
他走到堂下,拔出腰间佩剑,平放在手上,一边端详,一边走着,一边道:“诸位可知江北有一个守备名叫成业的,曾死在这把剑下?”
他突然当堂拔剑,谁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不由各自紧张起来,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后面的话。
“他的确该死。为着保全自身,置数千友军于不顾,坐看他们一个一个死于夏人之手。如此之将,有不如无。后来我杀他时,曾说日后要是再有只顾谋私,置国家大计、天理人情于不顾的,此人便是榜样!”
他说这话时,刚好走到邹元瀚背后。陈执中忽觉不对,大叫道:“老邹!”邹元瀚也即惊醒,猛地一推桌子,就要向前一步站起,刘钦却赶在前面,拿剑往他脖颈前面一横,两手狠劲向着怀里一压、一转,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竟就此把邹元瀚的半边脖子给割了开,登时血溅三尺。
刘钦因站在邹元瀚身后,浑身只两手让血喷得红了,他也不收剑回鞘,一翻手腕,长剑便插在邹元瀚伏倒的尸体旁边,直没进桌子当中。
这一下实在事起仓促,左右虽有卫士,却无人来得及上前。邹元瀚毕竟是带兵之人,武艺算不上弱,但因始料未及,竟然也全无还手之力,临到死时,眼睛仍然睁着,贴在桌上的一张面孔上面,满布吃惊之色。
但听得“哗啦啦”一串巨响,所有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人都站了起来——除了陆宁远。他身体前倾,手按在膝盖上,实在是想站却站不起来。还有人惊慌之下碰倒了桌子,其上东西散落一地,滚到俘虏脚边上。人人瞪远了眼睛看向刘钦。
万籁俱寂之中,扎破天忽然大叫一声:“好!”
因为没有人想到要阻止他,他反背着手,竟膝行两步上前,挨到邹元瀚桌子边上,高高兴兴地说下去了,“老邹,你死得好哇……不说别的,你是早该死了,省得往后你家孩子,孩子再生孩子,都不长拉屎的腚眼……”
刘钦站在邹元瀚的尸体旁边,淡淡开口打断了他:“我刘钦今日擅杀大将,所有干系,都一力承担。至于诸公身上的干系,那怕是也脱不开,都得各人自己担着,谁也保不下谁。”
“邹元瀚有再大的能耐,料他手也伸不进兵部里去。陆宁远这几月如何为国宣劳、奋不顾死,你们当中也有人从头到尾都一清二楚,却安然吞没其战功,反诬以无中生有之事,把人弄进大牢里——那时如何不想众将士寒心之事!”
他紧紧盯着陈执中,又看向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举着鲜红色的两手,从邹元瀚身后踱回堂下,“陆宁远在前线,朝廷军饷却是发给邹元瀚的,邹元瀚不给,陆宁远便派人四处筹粮。”
“有人从中作梗,让他怎么都筹不到,他就和军士们一样,一天只吃两顿,后来一度减到过一顿,还曾吃过百姓们只有喂猪时才用的粗糠。从始至终,没有劫过民间一粒粮食。所过之处,乡绅百姓纷纷争睹,说今日才知何为王师。我空口无凭,具体情形如何,问一下亲历的战士,自有是非区直,混淆不得。”
“他那条腿,你们也看见了,在牢里十几日就成了这样。打起仗来,一打就是三个月,他后来作战的时候,是让人把腿拴在鞍上才能不从马上掉下去的!就这样,足足追着翟广打了多少天!三千士卒打得星散,只为了拖住翟广,等后续大军尽收平贼之功。”
“我问在座的诸公,平日里都大谈忠义节烈,慨然为国,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
“你们不行,你们做不到!我刘钦也做不到,只有他陆宁远能。可你们如何待他?”
他走到陆宁远旁边,按在他肩膀上,手上鲜血一霎时沾在他满是脏污的囚服上,在那上面又添了一层。
从头到尾,陆宁远无论咳成什么样,在椅子上始终都坐得笔直,可被刘钦的那只手轻轻一按,却忽地难以承受般弯下了腰。刘钦神情陡厉,那只千钧重的手一时在陆宁远肩头攥得紧了,“你们竟然、你们竟然敢这么对他,你们竟敢这么对他,有半点心肝没有!”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你们当中有些人身居高位,只想着怎么稳住自己屁股下面这把椅子,想着怎么往上爬,蝇营狗苟,终日抬头眼巴巴地看,几曾低头想想我大雍,几曾开眼看看这天下!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任你多高的官位,多大的威风,就是把你们拆成段一斤斤卖了,也没有陆宁远一根手指分量重!他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就是死十次百次也不够赔!治他的罪,凭你们也配?”
他说这话时,谁也不看,只死死盯着刘缵。刘缵一时愕然,满脸血色退去,两只手轻轻抖着,不知为何,脸上神情不是震怒,而是种难以置信,如同被一支飞箭当胸射伤。
刘钦却是胸中大快,不再理会旁人,也不去想之后要过的难关,抬起陆宁远一只手臂,放在自己肩上,从椅子间扶起了他,看样子是想不等结案,就把人带走。
陆宁远浑身颤抖着,倚靠着他,使尽力气站了起来。起身时,或许喉咙里面轻轻发出一声,像忍耐着什么似的,听着却又近乎哽咽。刘钦偏过头,向他看去一眼,那一眼含蕴着许多东西,如同聚起的大浪,立起一道摇摇欲坠的水墙,已深深地倾斜过来,只待轰然扑来的那一响。
然后,他弯一弯腰,手臂一探,一把将陆宁远抱起,旁若无人般昂首阔步地去了。
第124章
刘钦把陆宁远带回家,让人去找大夫,又吩咐下人帮陆宁远洗一个澡,再换一身干净衣服。他没有更换朝服,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手拄在桌上,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过不多时,没等陆宁远清洗完出来,周章忽然来拜访。
从来都是刘钦去找周章,自从二人没有了师生之分以后,周章几乎再不曾来他府上,探病时除外。刘钦心里奇怪了一下,知道两人没时间说上几句话,仍然让人把他请进来。
周章进来,却并不坐下,站在那里,神色间颇为复杂。上一次见到他这幅神情是什么时候?刘钦忽地一怔,没有开口让周章入座,也没让人上茶,就这么看着他、沉默了一阵。有片刻的功夫,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好像是许多许多年前,周章像一个真正的太子侍讲般讲过课,刘钦又一次留下了他。一直闹到后半夜,周章坐起来,沉默地一件件往身上穿着衣服。刘钦带着餍足、带着快乐、或许还带着少年人天真的残忍,翻一个身,从后面抱住周章的腰,亲昵地蹭蹭,头枕在周章腿上,抬头对他道:“你不要总是冷着脸,你也喜欢喜欢我。”
说完,他在床上蹭蹭,让自己在周章腿上枕得更实,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看着周章讨好道:“你对我笑笑,我就什么都不想要啦。”
周章手上一顿,低头看他。那双冷淡的、好像一直在被迫承受着他的眼睛当中忽然有什么闪了一闪,那时候在他面孔上的就是和现在一般的复杂之色。
刘钦回过神来。他与周章分开太久,像这样的事情想起来时,居然不觉着再如何地心潮翻涌、难以自制,只是觉着有点难堪。他定定神,正要发问,周章却先道:“当庭格杀朝廷二品大员,不像是你做出的事……你想过后果没有?即便你是太子,但朝廷自有法度,岂能轻饶了你?”
“当时也没想什么后果,”刘钦抬头看他,丝毫不加掩饰地直言道:“只是一时义愤而已。”
周章怔了怔,像是不确定般,又好像第一次同他认识,两只眼睛如同两只钩子,探进他的眼睛当中,想要钩出些什么来。他没问刘钦之后有何打算,也没替他谋划什么,而是忽然问:“你还记得……荀相么?”
刘钦许久不曾听过“荀相”二字,闻言一时微愣。这是当初与陆宁远之父差不多同时被谗杀的前宰相,也是周章的老师。
他忽地想起什么,脸色变了一变,抿起嘴,脸上显出几分强硬之色,“我记得。”他的两手下意识地轻轻握住了,看着周章,“你想听我再道一次歉么?”
周章瞧见他的神情,眼中忽显失望,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宫里来人送来谕旨,让刘钦火速进宫。
刘钦整整衣服起身接旨,回头对周章道:“当初荀相之事……如果你觉着咱们两个还有没说尽的话,就在这里稍待,等我回来之后再说——”他忽地嗤了一声,极少见地自嘲:“要是我回得来的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随宫使离开了。
陆宁远再醒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刘钦。
在回太子府的轿子里面,他还始终维持着清醒,似乎还和刘钦说了几句话,但已经记不清了。
他思绪太乱,浑不知身在何地,只知道在一模一样的祗辱蹉跎之中,原本已经死去、被他亲手杀死的刘钦,忽地劈开这个囚禁了他两世的牢笼,引一束天光照进他的怀里——又或许当刘钦袍服翻卷着怒气,闯进这间幽暗溽湿的囚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自己就是那一束亮堂堂的光。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在江边牵马而行的那个黄昏,在那些被囚禁的、暗无天日的白天和夜晚,同样的问题,他在心里问了自己千次万次,没有人能回答。天与地只对他沉默着,看着他奋力挣扎或是心灰意冷地溺毙水中,无论怎样都不置一词。他孤独地生,又无意义地死去。
但在这一天,天与地所夹出的牢笼豁然洞开了。数年来的第一束日光打在他身上,这样热,这样刺眼,浑不像三月底的江南春日。那照耀着他的,是大同城外横于高高的城墙之上的、那一轮金戈铁马的烈烈白日。它不曾照在他的父兄身上,也不曾照耀过上一世的他。
可它现在升起来了。
直到这一刻,不是他身体当中的某一个部分,而是全部的他,才真真正正地走出了那一次死亡。于死亡中复生的他在这个崭新世界第一次睁开眼,从那裂开的缝隙后面,看到向他伸来的那一只手,如何能不心潮浪涌,如何能不奋起全身的力气,把它牢牢攥在手里?
他想不起自己都说了什么,只记得紧紧抓着刘钦。刘钦让他抓着,好像还掀起他的衣服看了看。再后面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他强撑着醒来,似乎是在水里,氤氲的雾气遮住了眼睛,他竭力去看,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便又昏迷。
他几次睡去,又几次清醒,恍惚间好像正让人摆弄着,轻柔的手抚在他的身上,温热的水扬在他的头顶,从他头发的缝隙间流过。他不喜欢让人服侍,抗拒着想要起身离开,可马上就没有了记忆,再睁眼时,那只手正在帮他把衣服穿在他的身上。
这世上的每一只手都是刘钦,他于是想也不想,一把将它攥住。可是不是。他惊了一惊,怅然松开手指,悲伤的阴翳席卷天幕,陡然将他笼在里面。他又一次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