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他那一腔饱含着的爱意太过烫人,还是被他所说的那些剥树掘石以苟延时岁、粪溺婴儿母子不相眄的惨事拨动心弦,素来刚强的刘钦渐渐也哽咽了。
他想到在江北曾见的那个易子而烹的母亲,想到翟广那双伤疤横贯的坚定的眼睛,或许又想到了一些别的,眼眶一热,不提防对着周维岳掉下泪来。
周维岳的眼泪,是沿着下巴扑簌簌落在衣襟上,刘钦的眼泪却是一块石头落在铁鼓上。周章见了,忽地一阵愕然。
刘钦以为,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是在放榜之后的曲江宴上,其实不是。
那是周章刚刚入京赶考的时候,他在京城交游、暂住,繁华都会,朱门大户日日笙歌管弦,红烛夜攒、舞袖摇曳,沿街却有乞讨的人,进城卖货的小贩脚下的鞋磨破了,走一步,便露出漆黑带血的脚底。
周章带着全族的希望,掏空积蓄、受人资助好容易才到了这里,长安城却地价如金,在开考之前,他就已经连住宿也快要住不起了。
春回大地,长安城的春风却不曾吹进过他的那间贫巷。他不愿接受朋友的资助,一天只吃一餐,饿得不行了,就喝水充饥,等待着放榜日期,艰难维生之时,他见到了刘钦。
宝马香车,卫士呼拥,净街开路,国之储君的车架在街上迤逦而过,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车架在他面前路过时,春风吹开帘幕,露出刘钦那张年轻甚至颇显年幼的面孔,神态雍容,意气自若,带着贵气、傲气、漫不经心之气,视线不经意扫过来,在他脸上轻轻划过,像是看到了他,也像没有。然后风停帘落,将刘钦的面孔拦在后面。威仪赫赫的太子车架去得远了。
即便后来两人在一起了,这一天的相遇,周章也从没有对人说起过。这是他心中一根永远拔不出的刺,即便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之时,每一想到,心中某处仍不免隐隐刺痛。
华帷宝帐盈车,玉粒金莼满喉的这样的刘钦,竟也会为此而落泪么?
正惊愕怔愣间,忽然,陆宁远抓住刘钦的手。
他胆大包天,不计后果,也不知所谓,当着在场数人,竟然就这么突然把刘钦的手握住,就连刘钦脸上都划过一瞬间的惊讶之色。陆宁远却没有马上把手放开,脸上的神情像是一盏风灯,明灭闪烁着,有什么在他心中翻腾,从那张开的嘴里半晌却只吐出两个字。
他轻轻唤道:“殿下……”
刘钦像是被他惊醒,即刻收拾好神情,没有挣开他手,让他尴尬,反而轻轻握了一握,另一只抬袖飞快擦掉了眼泪。在一旁,周维岳却已泪下如雨。
刘钦看了陆宁远一眼,整整心神忙问:“大人这是?”
周维岳忽地跪在地上,“即便是和臣一样的父母官,每天所见都是升斗小民,对这些人、对臣今日所言之事往往也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不着意。听臣一言,不过一哂而已,笑臣痴愚。更不用说诸王公、大臣各居庙堂之高,据要路之津,或是弄潮宦海以建功立业,或是寄情山水以避世邀名,或是纵声色于繁弦急管、骋贪欲于珠玉宅田之中,几人能听臣讲今日这些!泱泱黎元,世事多苦。殿下今日一身罗绮,要耗费中产之家数年所得,一只手掌,能定几千几万人之生死宠辱,臣之所言,您肯为之一动容,臣不能不为之一悲哭……”
刘钦心头蓦地一梗,扶起他道:“不过几滴眼泪而已,我能流,旁人也能流,大人不必如此。不过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他站起身,声音脸色已恢复如常,“朝会已经误了,免不了一番口舌,还是快动身吧。”
周章也整理好神情,一道站起,对周维岳道:“如蒙不弃,还请台端先在寒舍暂住几日,马上便为台端送膳。”周维岳忙举袖拭泪,连道叨扰。
刘钦沉默地往外走着,登上自己车架时,周章忽然在身后道:“你的眼睛——”
刘钦回头。周章错了错眼睛,没有看他,问:“已经好了么?”
在刘钦惹得刘崇龙颜大怒、被禁止入宫的这几天,朝廷官员为着避嫌,来看望他的人很少。就连一向同他走得很近的崔允信都不敢造访,生怕这时候授人以柄,既是明哲保身,说好听点,也是保护刘钦。
周章却是那时为数不多过来看望过他的人之一,不论为了什么,刘钦总是记他的好的,便点点头,对他道:“已经没事了。”又道:“多谢。”说完转身上车。
他虽然同周章一道出发,坐的却是两人各自的车架,等刘钦上车之后,忽然身子一偏,陆宁远也矮身钻入车里。刘钦想了一想,给他一道带进宫,正好一半请罪、一半求情,就没赶人。
陆宁远不知有没有为刚才的一时失态后悔,这会儿只勉力解释着:“殿下,臣刚才……一时发怔,手、手臂旧伤疼痛,痉挛弹起……”
然后刚好弹到别人手上。
刘钦心思正沉,没有打趣的兴致,看他实在局促,摇一摇头,让他不必说了。
陆宁远直挺挺地坐着,两手按在膝盖上面,过一会儿又问:“殿下眼睛病了么?”
在两人最后的通信中,刘钦没有提及自己生病的事,如果不是刚才周章发问,他一点都不曾得知。他不敢坐在离刘钦太近的地方,但也不离着很远,坐下之后,一眼一眼地向刘钦眼睛那里打量着,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刘钦忙说了实话,“没事,苦肉计罢了。”等车架动起来,忽然问:“战场上猝遇强敌,拔出刀来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预计的厉害太多,做大将的该怎么办?”
陆宁远怔怔的,不答反问:“衡阳王是殿下的强敌么?”
刘钦打开车帘,看向周维岳的方向。周维岳站在周章院中,仍垂头肃立,送着他的车架。
“他算是什么强敌?”刘钦目不转睛,轻轻道:“有了今天这些,他和陈执中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说的强敌自然另有其人,比他强上百倍千倍。”
陆宁远默然一阵,然后答:“转头就跑,只会被追上杀死,狭路相逢,唯有鼓勇力战而已。”
刘钦没有说话,眼神蓦地如刀如剑,烁烁地劈了过来。陆宁远浑身上下还未来得及脱下的甲胄忽然不解自落,有一刀搠进他胸口当中,将他钉在原地——
那在他眼中横亘天地、不可战胜,那让他一度无望、一度万念俱绝的庞然大物,刘钦竟想要两手撼它一撼。他还这样年少!
明明他生就在这巨物之上,从睁开眼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要稍一动念,便可做个垂拱而治的富贵闲人,这些同他迥隔山水、他一生也不会亲眼见到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就同此时的刘崇、或是上一世的刘缵一样。他大可将这一切全都不放在心上,心安理得地让自己成为这巨物的一部分,理所当然地受着天下万民供养,旁人还要来高颂圣明。
可他竟不打算被牵缚其中,竟要迎着它反戈一击么?在前面等着他的,是战而胜之、一遂此愿,还是旗鼓散地、铩羽而归?
陆宁远心中一阵震颤。明明他比刘钦多活了许多时日,于数百场恶战、苦战之中死里逃生过,才终于走到今天,可他竟反过来从刘钦身上得到一种力量,让他神为之摇,魂为之荡,一颗心被紧紧攥紧了。
他再不敢想大同之事了,甚至从心底里涌起一阵愧疚,极其强烈的愧疚。他简直羞惭无地了。就在这时,车架停了,刘钦叹口气道:“还是先想一想眼前的事吧。”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下马车。
当天朝会结束,陆宁远即被下狱,留待三法司定罪。
第119章
这是大雍永固四年第三个月。
这一月,夏人厉兵秣马,陈兵江淮,主力驻军凤阳,分兵各据庐州、滁州等地,南窥建康。解定方聚拢大军,据守江岸。夏人发来最后通牒,国势愈发危如累卵,而此时雍国朝堂之上,却是在争论陆宁远的功罪。
这天方一上朝,果然马上就有人弹劾陆宁远目无纲纪,撇下大军私自赶回。刘钦知他嘴笨,自己又不好以储君之尊直接出面,便授意崔孝先等人替他申辩。
之前皇后被打入冷宫,刘钦又惹得龙颜不悦,被迫闭门在家,听说眼睛还坏了,京城里一时大有变天之意。崔孝先出于谨慎,便不许崔允信出门,别再急着往刘钦身边凑,先观望两天,看看形势如何。
或许是刘钦真有几分驭人之道,一向拎得清的崔允信竟在此事上面忤逆于他,说什么都要去看望刘钦。崔孝先情急之下就给他告了假,锁在家里,钥匙放在自己袖子里面,这才把他伏住。这父子俩一个心里打鼓、举棋不定,一个气得拍门大叫,只有崔允文看着一切如常,照旧在早上出门,晚上归家,忙着朝廷公务。
现在圣心已回,刘钦眼看着过了这关,身体好像也恢复如常,这天又变了回来。崔孝先因着之前的事,颇为心虚,攒了一身的力气正愁没处可用,见到这重新向刘钦卖好的机会,哪肯放过,当下摇起三寸不烂之舌,极力替陆宁远抗辩。
陈执中说陆宁远擅离职守,崔孝先说事出有因。陈执中说陆宁远目无纲纪、丝毫不顾朝廷礼法,崔孝先说那是因他此次平叛战功被人吞没,怕位卑言轻,即便上书也不能上达天听,无以自明,一腔忠愤之下这才加紧赶回陈述冤情。陈执中说此次平叛的一应经过,在前方统兵大将陈述战功的奏表上记载的清清楚楚,谁也没有二话,怎么只有陆宁远一人的战功被吞?崔孝先说邹元瀚所上奏表当中多有前后矛盾之处,当场列举下一二三四。
他原本虽然同刘钦私下里走得很近,但也没有像这样旗帜鲜明的时候。陈执中见他不依不饶,愈发惊疑,怀疑他手里掌握了什么别的东西,便更加饶不过陆宁远去,暗地里决心要彻底摁死他,以绝后患,于是论心不论迹,拿陆宁远练兵时那几句“目无尊上”的话说起事来。
此事之前就遭人弹劾过,朝廷派去的御史也曾当面问责,当时李椹解释了其他几点,唯有这一点不敢置词。凡事涉及到天子,便不得不多几分小心,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陆宁远说得没错,军中那些粮食确实是百姓在地里种出来的,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有那些田地,也是盛德光照所致,与他们自己何干?陆宁远不提天子而归功旁人,实在大犯忌讳,就是崔孝先也不敢反驳。
陈执中见他哑火,乘胜追击,又一次翻出陆宁远在江北曾背叛长官的旧事。那是一笔糊涂账,虽是死罪,却也是其情可原,正说反说都有理。只是连同陆宁远出言不逊、又擅自回京,加上之前未奉调令便私自移师黄州府等事一块翻出,便对陆宁远颇为不利。
刘崇做了几十年的皇帝,自有一套驭将之道,比起那些打仗不行的庸才,最为他不喜的其实是陆宁远这般不听朝廷节制的。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副守备,就如此桀骜难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若不敲打一下,让他加以收敛,将来万一手握兵权,岂还了得?当下便止了争论,将陆宁远下狱,等候问罪。
刘钦心中已有准备,知道此时不可强争,便不急着说话,拿眼神示意陆宁远没事,不出几日定然放他出来。陆宁远不知看懂了没有,让人带下去时,神情只一片平静。刘钦瞧着,心里忽然闪念:莫非在我死后,他也曾下过大狱不成?
邹元瀚已屯兵京郊,却并不着急入城,勒马不动,是在等刘缵传来的消息。
这次同流贼交战,他麾下人马损失过剧,上万人的部队都打散了,虽然临时招募了些人凑数,但毕竟不同于自己嫡系,使唤起来并不顺手。于他这般将领而言,麾下部众便是他为将的胆气,兵强马壮,他腰杆就硬,人马打得七零八落,他便有点硬不起来,犹犹豫豫不敢进京。
况且他所传捷报,也颇有些春秋笔法,将败绩隐去不谈,许多战功则是自陆宁远处吞没而来。固然山高路远,朝廷难明具体实情,但也得仰赖刘缵他们替他修饰一番,不然难免让有心人拿来做他的文章。于是他便按兵不动,观望建康形势,直到刘缵传信给他,说陆宁远已经下狱,刘钦那边虽然反击,却也始终没有翻起大浪,这才放心进京受赏。
他平贼有功,自然恩眷甚隆,登明堂、饮御酒,天子亲临,一一颁赐有功。而在他逗留的两日之间,李椹已秘密进京见过刘钦,将这一战所有经过一一复述,更带来了周维岳随军运来的一应证据。
这两日间,刘钦没有声张,甚至于刘缵、陈执中等人看来,安静得过分,明面上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同刑部打招呼,要他们对陆宁远不许苛待。但他能打招呼,陈执中自然也能打,在这京城官场里面,刘钦虽然是太子,但伸出拳头来,却也掰不过他,上下打点一番,便让刘钦说的话尽数作废。
刘钦没想到刑部竟敢对自己交代的话阳奉阴违,这几天忙于同李椹、周维岳一起整理一应证据,确定从何处下手,又从身为兵部侍郎的周章处拿来了邹元瀚所上军报的全部副本,找知情人凿实漏洞,昏天黑地,就没有亲自下狱探望,让家丁去过两次。谁知家丁亮明身份后竟然还被拒之门外,刘钦这便察觉不对,亲自前往,谁知同样被拦在外面。
刑部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让人指不出错处:这是陛下钦点的案子,陆犯归本部羁押,尚未定罪,由本部严密保护,任何人不得接触,即便是殿下也不可私下探望。刘钦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冷笑一下,也不多说,上轿离开了。
如今随邹元瀚军一道押送的俘虏已经送到,刘钦便催促三法司尽快审理陆宁远案,免得这么拖下去,不知人在牢里如何。但不知为什么,刘缵处似乎有意拖延,一直通过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借口延宕审理日期。按说他们自觉胜券在握,尽快结案于他们也有利无害,没有必要如此,如此作为,定有原因,刘钦思索良久,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但太过惊人,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莫非刘缵、陈执中他们打算把陆宁远弄死在牢里?
但陆宁远眼下还名不见经传,这次平叛,或许算是稍稍崭露头角,但以这些人的本事,陆宁远真正的可用之处,他们哪里看得出来?自己对他也没有表现得格外倚重、非他不可,他们哪有必要如此?想来想去,却也揣摩不出他们是什么意图。
其实让他猜中了,刘缵、陈执中二人对陆宁远所动的确实是杀心。
陆宁远平叛时的真正战绩,虽然瞒着刘崇,但是刘缵自己是清楚的。只是打胜几仗,那倒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他的一应手段,的确能看出气象非凡。徐熙虽然在外地,却特意致书刘缵,和他说陆宁假以时日一定是不世出的大将,请他务必加以笼络。又搬出之前的陈词滥调,让刘缵一旦笼络不成,就要把他杀死,以免遗患将来。
他说得十分恳切,刘缵就也上了心,想上次把陆宁远叫来府上拉拢不成,就听徐熙的话再试一次。他不好自己亲自去刑部,加上上次被陆宁远拒绝,不愿再同他相对,就让陈执中代为出面。
陈执中与刑部的官员素来交好,他要去见陆宁远,当然没人拦他。陈执中去到刑部大狱时,陆宁远刚被羁押半日,看起来颇有些安之若素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只抬了抬眼,瞧见来人是他,也没有什么额外反应,既不发怒,也不害怕,只当没有看见。
陈执中想:他倒是有恃无恐,只当太子真能救下来他?但惦记着来意,面上也不作色,先抱怨一番牢里阴冷,狱卒不晓事,也不知道送来点被褥一类的东西,然后和颜对陆宁远道:“小陆将军,你是个有本事的,虽然一时触怒了龙颜,过后陛下息怒,一定还会用你,只看你自己能否振作了。”
他说话时慢条斯理,带着点文质彬彬,说的内容也颇为悦耳,陆宁远抬头看了看他。陈执中便继续道:“衡阳王殿下对你素来欣赏,总是暗恨有如此人才,却不能得以亲近。你若有意,点一点头,殿下一定全力营救你出来,无论是三法司还是陛下处,你都不必担心,自有我们为你一力承担。”
他想陆宁远处在如此境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有人能拉他一把,他如何不心怀感恩?就是顾念旧主,不立时答应,也总要动一动念头。谁知陆宁远听完,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陈执中见他愚鲁,想是自己将话说得还不够明白,知道四下无人,索性直言:“我知道你是自以为是太子的人,在这里等着他来救你。可你不想想,他又有多大的能耐?过一阵子,怕是自身都难保了,不然你以为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说到后面,又苦口婆心,“要知道你现在来投,日后也算是从龙之臣,但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转心思,那不过就是一株墙头之草,岂能同日而语?想你心里一定能掂量得清……”
他没说完,陆宁远却不愿听了,肃然了面孔峻拒道:“陆某心意已决,终身不事二主,请回吧!”
他上一世时官拜大将,平日面无表情时不还不显,猛然将脸一沉,颇露几分威严。
陈执中瞧得一愣,不曾想那样一副表情,竟在这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脸上瞧见。当下又好笑、又恼怒,心道现在对这小子是恩至而威不至,话锋一转便冷笑道:“想你也知道,衡阳王是看重你,愿意让我来同你说两句话,但也不是没你不行。惹恼了他,捏死你就像捏死只蚂蚁一般简单,哪轮得到你在这里拿乔?”
陆宁远猛一抬眼看向他。
他这一眼忽地带上几分厉色,让陈执中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出一步。他是文人,平日里至多与人唇枪舌剑,哪让人这样看过?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当即大怒,再看陆宁远,已经敛去了刚才的厉色,反而现出几分不屑的神情。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陈执中为官多年,除去只在几个王公贵胄和岑士瑜等人面前赔上几分笑脸之外,哪受过旁人的气?当即省了口舌,让人上刑。
负责的官员刚才一直不敢吭声,这时才轻声上前来,面露难色地道:“此人还未定罪,提审之前,实在不好用刑……”
陈执中骂道:“蠢材!你非得让人看出来不成么?”说完再没有别的交代,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剩下几个刑部的官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过了一阵,才有人领会了陈执中言语间不尽之意,忙拾掇起来。
对人用刑却不留伤口的法子很多,就是把人折磨致死,手段也多的是。有个年轻官员想到此处,便提了出来,话音落下却没有一人附和,其他人只当没有听见。过了一阵,那人自己也反应过来,讪讪地住了口,当做没有这事。
所有人心照不宣:这些年进大狱的,什么人都有,有人前脚还在牢里,后脚便做了封疆大吏、朝廷大员。陆宁远将来到底能不能放出去,现在还不好说。太子毕竟打过招呼,真上了这种刑,万一三法司提审之后,说陆宁远无罪,他们这些人,谁能脱得关系?坚决不能做这么绝。
只是陈执中那边也不好得罪。几人商议一番,知道陆宁远是个瘸子,腿有毛病,就给他换到间地下牢房关押,阴冷潮湿,只有最上面有一小面窗户,天晴时不见透亮,下雨时却从四面墙缝间往下淌水,雨最大的那天,房中涨水几乎能没过脚面。
室中污泥因终年不见阳光,熏蒸恶败,臭气逼人,墙角几只死老鼠尸体已经腐坏,从那里面长出数条虫子,在裸露出的骨头之间穿行。还有些活着的老鼠,瘦条条的,因为找不到吃的,趁人入睡,摸黑出来,咯吱咯吱地啃食脚趾。
狱卒不给茅草,也不给床,陆宁远只能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面,每天只得一顿饭,一碗水。陈执中大概想要借此磋磨他,或者让他相信,他真是一只拿捏在自己和刘缵手上的蚂蚁,刘钦没有半点能解救处,一面作弄着他,一面在每天日头落下之后,现身一次,问他有没有回心转意。
陆宁远腿疾本就没好,被扔下狱,才转天便又复发。三月份的天气,外面虽然已经热起来了,他的这间牢房却冷得扎人骨头。他腿骨疼起来,痛苦难当,日夜都难入睡,只是靠墙枯坐,不说话,也一声呻吟都没有,半点声响也不发出,却只有咳嗽忍耐不住。
那是他在江北时受的旧伤,为抗击夏人所得,现在却成了旁人摧折他的利器,想要借此让他屈服。
一开始他还能稍加忍耐,后来因始终不得医治,一日重过一日,到后来大口大口、咳得整间牢房都在震动。安静的牢房中,漫漫长夜,常常只能听见不知何处的滴水声、老鼠的窸窣声和他一串一串没有止歇的咳嗽。
在入狱之前,在回来路上,他曾想过要回大同去死,可是受人如此折磨,他反而再不想死的事了。
没有人能夺去他的生命,包括他自己。他的生命是一把炬火,必不会让任何人吹灭。他要活着,烈烈地燃烧着,为着看到刘钦所描绘出的、也是他从年少时、从心底里始终期盼着的那一天,他要点燃起燎原大火,他们除非尽倾东海之水,不然就别想能浇熄他。
他病得潦倒了,渐渐站也站不起来,骨头疼得整日整夜都在冒汗,咳唾间都是血丝。但他愈是衰弱,从那萎顿的身体当中焕发出的生机就愈是迫人。
到后来就连狱卒都生出敬意,却不敢谈论他,只拿眼睛互相瞧着。
陆宁远于他们,只是一个寻常犯人,但他们听他咳得肺都要出来了,却硬是不服一句软,无不暗暗钦佩,有时趁着长官不在,偷偷给他添一碗饭、加一碗水。
狱中不知岁,陆宁远每天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以此计算着时间。陈执中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拿手在布条间拨拉几下,才知道已经是十六天后了。
或许是羁押的时间已经到了最后期限,马上便要提审的缘故,陈执中再来时,神情不像之前那样的莫测高深,反而隐隐有些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