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虽不好听,但刘崇仔细一想,实在没有半分破绽。默认之余,不由心惊:没想到自己这幼子竟有如此见识,短短片刻的功夫,竟然就能想到此处,当真是后生可畏。
按说他若退居幕后,他这位置便会顺理成章地落在刘钦这太子身上。但今日一谈,刘钦对议和却没有半分赞同之意。听了他这一席话,刘崇心中芥蒂不觉消了,转而换成了另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这不舒服却说不出来。
他点一点头,让刘钦暂且退下。刘钦照做,却在出门之前,忽然转头道:“兹事体大,不好问计于外臣,儿臣又年幼,才疏学浅,大哥素有贤名,父皇何不听听他的意见?”
第81章
刘钦走后,刘崇沉思良久,又召了刘缵过来。
与刘钦不同,刘缵虽然一向耳聪目明,但那是在江南,过了长江,对夏人与江北军务,他就知之甚少了,被刘崇传召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全无准备,见到夏人送来对那封国书上的内容,不由大惊失色,半晌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人一向穷凶极恶,如今却突然提出议和,本就足够让人难以置信了,更不必提这议和条件,竟然是逼他堂堂一国之主退位,简直闻所未闻!
刘缵震惊之余,忽然头顶一凉——他马上想到,眼下刘钦是太子,万一这和约成了,皇位岂不顺理成章地就落在他头上了?
他整整心神,猛一抬头,正与刘崇看过来地目光对上,原本正要开口,却忽地吞声。
从他接过夏人国书之后,刘崇就一直打量着他,他脸上的震惊、错愕,还有最后一闪而过的厌恶之色全都一览无余。刘缵抬头,见父皇正盯着自己,神情颇有些明晦不定,心里怯了,原本想说的话就没有马上出口。
他胸口狂跳,手上汗出,在这惊天之变中勉力收拢心神,明白自己接下来说的话至关重要,万一说错了话,之后再做多少事情也未必补救得回来,忙在心里飞速地思索着,手上的汗越出越多,将信纸一角都打湿了。
好半天,在刘崇脸上终于露出一抹不耐之色后,刘缵终于开口,“决不能答应他们!”说完,他定一定神,坚定道:“父皇贵为万民之主,乃天命所归,夏人世代蛮夷,披猖至极,竟敢妄开此议!儿臣请提一支锐旅,长驱直入,为父皇扫灭群凶,灭此朝食!”
他说的是天方夜谭,所幸态度十分坚决,刘崇嗤笑一下,没有当真,又问:“不答应他们,便要开战,江北诸军,可有能为国藩屏的么?”
刘缵让他问得一愣,也没再提自己亲自领兵过江作战的事,支支吾吾片刻,一时没了主张。
若是徐熙还在,他进宫之前,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以徐熙的智谋,教他几套问对的说辞,虽然未必刚好押中题目,但也能让他在御前好歹有开口处,何至于像眼下这般捉襟见肘?
刘缵心中焦急,头上的汗顺着眉骨淌下来,打在纸上,“噼啪”一声。他知道不能沉默太久,但事起仓促,不及沉思,只有勉强道:“解督沉毅有谋,老于军事,儿臣想他定能……定能御敌于江北,不使,不使北贼得计……”
他口中说着,心里渐渐冷静下来,知道刘崇必定不想退位,此事症结其实并不在军事上面,吸一口气道:“北贼如此,其意乃在辱我轻我,不在其他,若是为其所恫吓——恕儿臣直言,我大雍与他们的藩属国又有什么区别?君辱臣死,似此唾面自干之事,若朝廷当真为此,则儿臣宁披发覆面死于国门之外!”伏地深深一跪。
他因事先全不知情,于北方形势的一番论对远不及刘钦有见地,期期艾艾,刘崇对他不由好生失望。但这番话说出,拳拳之情,又让人深为感动,更说进了刘崇心里。
他做了三十年的皇帝,主威独运,大权独揽,谁敢让他退位?天方夜谭!夏人要是能打,早打过江来了,现在又要议和,又要兵不血刃逼他退位,实在痴人说梦!
他收到信后,先是惶然悚震片刻,渐渐定神之后,便打定主意置之不理,叫两个儿子来,其实只是观望其态度而已,如今有了答案,便让刘缵退下。
在两人谈话的功夫,刘钦去后宫探望过母亲,从宫里出来时已近中午,又遇到崔允信请他赴宴。刘钦自从回京之后,同他们便三日一宴,五日一游,这次也不推拒,只是同崔允信到了宴饮之所后,却并不坐下,同人只喝了一杯酒,眼睛在屋中众人脸上一扫,便推说事务繁忙,先行离开了。
众人一头雾水,纷纷出门相送,刘钦挥手让他们少歇,不必为自己败了酒兴,只让崔允信一人送他,给他一张纸条,让他回去交于他父亲崔孝先,便登车离开了。
明日有朝会,刘崇定然要说起议和之事,他提前通知崔孝先,让他有所准备,也算卖他一个人情。况且这次他去,还有另外一个收获,只是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还有待后观。
他知道经了这件事后,刘崇肯定要催问东南平叛进度,陆宁远出兵就在十日之内。等了许久的时机终于到了,但这会儿他却不想见陆宁远,把议和之事告知给他。
如果真如他所料,那么陆宁远对此事也已经提前预料到了,无需他巴巴地凑上前再去告诉。至于出兵平叛,陆宁远是为朝廷做事,不单是为他,他也没什么必须嘱咐的。况且陆宁远若真是从上一世来,那带兵打仗已经轻车熟路,就更轮不上他指手画脚了。
刘钦不快地想着,回府下车,正要径直回卧房,德叔却跑过来向他汇报:“晌午请大夫过来看了,陆小将军没什么事,就是染上风寒,几贴药下去就好了。只不过这会儿人不大清醒,药给他煎好了,送不下去,高热了一个多时辰了,殿下看怎么处置为好?”
刘钦脚步顿顿,随后又往前走,“那等他醒了再喝就行了。”
“烧得高,”德叔跟在他背后,看出他心情不怿,小心道:“别给烧傻了……”
“他?”刘钦哼了一声,没说下去,挥一挥手自去了,看来是不愿理会这事。德叔只得站在原地,想了一想,又回到陆宁远那里。
刘钦只让他帮忙找大夫,倒没吩咐他照顾人,但他虽然以前一直在宫里,等刘钦开府后又直接到了太子府上,朝廷之事却也听说过一些,分辨得清黑白朱紫,对当初冤死的陆元谅深有同情,见陆宁远是他的后代,难免起了几分怜意。
加上自从陆宁远住进来后,刘钦对他就关照有加,今天忽然冷淡,他心下一寻思,便觉是年轻人因事负气,等气消了就又会哥俩好起来,便打算这两天替刘钦代为照拂一番,免得他气消后后悔。
他去到陆宁远房中,摸他额头果然还烫得厉害,打了盆冷水回来,在里面绞了条手帕,擦在他额头、脖颈上。陆宁远仍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眼皮不住颤动,像是要醒来,却睁不开眼。
德叔想他无父无母,又没成家,孤身一人寄居在这里,现在又生了病,觉着他可怜,把手帕绞了又绞,擦了小半个时辰,换了一次水,再摸他头却还是烫着。
他正要出去换第三盆,却见床上的陆宁远忽然睁眼,呆呆地看着自己。德叔松一口气,弯下腰对他道:“可算是醒了!”
陆宁远眨了两下眼,像是没听明白,只呆望着他,两只眸子渐渐拢起了些光。待看清他后,忽然间神色一变,一张烧红的脸陡然白下去,嘴唇打起哆嗦,对着他不住摇头。
德叔瞧得一愣,担忧他真是烧魇着了,凑近了看他,陆宁远却躲避他一般闭了眼,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正奇怪间,听见门口传来响动,一转头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刘钦。
他就猜到刘钦会来,也不惊讶,见他站在门口不动,知道他是缺个台阶下,便道:“殿下来看看,他烧得正高呢。”
刘钦面无表情地道:“是么?我看看有多高。”说完才抬脚往里走。
德叔把手帕搭在盆边,收到旁边,脸上神情一如往常。
他今年年近六十,一张老脸皱纹密布,不做表情时便好似树皮一般,即便做了表情,一般时候别人也看不出来。他这会儿笑了一下,但除他自己,屋里另外两人谁也不知。
他是个没志气、也没能耐的人,一把年纪了,既不是掌印,也不曾秉笔,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从青葱少年熬到了如今的鹤发鸡肤,也只是从小火者变成了老太监。这几十年来的人生里,日复一日,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看着刘钦从襁褓里长到现在这么大。
刘钦小时候,拉屎撒尿都归他管。睡得不对劲了,他和乳母就轮番抱起来拍抚摇晃,给他唱歌;不爱吃饭,也是他拿勺子哄着劝着一勺勺往嘴里送;疯跑时摔破了腿,是他给上药;读书后顶撞先生被罚抄书,也是他一面给偷偷送饭,一面向刘钦的母妃求情。
他是没根的人,身份低贱,是地上的泥,刘钦却生就金枝玉叶,是天上的太阳。但在他心中,多少年一直有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没对人说过,说出来恐怕要诛他九族——
那就是他把刘钦当做自己的儿子,从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他就在心底里悄悄这么想了。
或许是从那一天,刘钦自觉受了委屈,没去找母亲,跑过来抱着他哇哇大哭;
或许是更早的一天,刘钦爬上他的背,一屁股坐在他肩膀上面,他怕刘钦摔下去,忙抓住了他的两条小腿;
又或者是最早最早的那日,刘钦在小小的襁褓中哭个不休,他摇晃了拨浪鼓,唱歌唱哑了嗓子,把鬼脸做遍,仍是哄他不住。他束手无策,不知道要不要叫乳母过来,到最后满头大汗地遮住了脸,把手拿开,遮住,拿开,又遮住,又拿开,刘钦才总算破涕而笑时,他长出一口气,抓着刘钦那刚刚一寸来长柔软的脚丫,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口中脱出——
空无一人的寂静宫殿中,只听见他的一声笑骂,“小坏蛋!”
他浑身一个哆嗦,连忙住了口,但从那时起,心里就扎下了这个念头。
一晃许多年过去,刘钦已从婴儿长成了翩翩少年,因为做了太子,他也就跟着一同显贵。许多小火者对他终日讨好,想求他收做干儿子,这在老太监当中是常事,但他一个也没答应。他就悄悄地想着,念着,一个人揣着自己的心思,他不说,也就没旁人会知道。
见刘钦过来,他自觉从床边让开,看见他腰间空了,没有佩玉,暗暗记下,准备去拿块回来。
刘钦没急着去看陆宁远,看他要走,拦住他在耳边道:“让人找张大龙,告诉他陆宁远病了,让他过来。”他点点头,把水盆端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关门出去。
刘钦走到床边,垂了眼睛往床上看看。陆宁远听见了德叔的那声“殿下”,睁开眼睛,见刘钦就在旁边,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刘钦原本看他虚弱,正打算伸手在他额头上探探,见他自己坐起,倒不好伸手了,就站着没动,下意识地,右手轻轻抚上左手手背。
陆宁远一口一口喷着热气,呼吸粗重得刘钦都能听见,刚褪去血色的脸又烧得红了,靠在床头,忽左忽右地轻轻晃着,却不躺下,怔怔睁着眼,在刘钦抱在一起的两手上瞧了一会儿。然后,在刘钦刚好要说话时,他忽然问:“很疼吧?”
刘钦一愣,随后恍然,神情一整,两眼盯着他面孔,应道:“嗯。”
陆宁远不语,忽地哽咽一声,从床头离开,往前一点点弯下了腰,像是张越拉越满的弓。张到头时,往旁边一歪,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
第82章
那是在他杀死刘钦的大半年后,陆宁远病势渐轻,就想弄清楚刘钦为什么要做出谋反的事。
从刘钦被夏人放归之后,他们两个私下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少有的几次坐下来聊天,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刘钦在江北时都经历了什么、心里想着什么、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陆宁远全都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刘钦死了,被他亲手杀死,作为阴谋作乱的逆党,被传首京营诸军后,便裹了张席子草草下葬。埋葬他时,不知道有没有人将他的首级和身体缝在一处,而他那不起坟茔、不立墓碑的埋骨之地究竟在哪,除去刘缵之外,也无人知晓。
刘钦活着时没有什么建树,死时又是篡逆而死,就此成为朝野间不可提及的人物,无人追思,无人哀悼,也无人凭吊。大江日日东注,销骨磨名,俯仰之间,身共黄土俱尘,名与草木同朽,或许再过不久,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了。
但陆宁远记得。他借着在京城养病的功夫,私下里探寻着刘钦留下的痕迹。
当初刘钦起事之前,或许是对自己能否成功没有把握,事先便将府里的人遣送大半,约定大事若成,就还有再见之日。后来自然是没有这一天的,于是这些人就各奔东西,散落各处,像水滴掉进大海。
陆宁远想了所有的办法,暗中找了很久,终于辗转找到了曾照顾过刘钦的一个老仆,那个人就是德叔。
小的时候陆宁远与刘钦便是好友,对他身边那个总是慈眉善目的老太监自然留下了几分印象,后来他去刘钦府上拜访,也曾见过这个老仆的面。只是他找到此人时,正值深夜,他又头戴蓑帽,身披斗篷,这老仆一时并未认出他来。陆宁远也就没有自报姓名,当先向他问起了刘钦的事。
刘钦谋反,阖府都要连坐,这老仆自然不敢再居住在京里,但他身有残疾,又半截入土,在世上更没半个亲人,也没处可去,就栖居京郊,在农村隐居起来,用分别时刘钦给他的银两盖了一座土房,剩下的钱足够他衣食无忧地度此一生,他却全都埋进地里,同乡人一起力田而食。
旁人看他,便是一个寻常的老汉,只是声音发尖,下巴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胡须,说话口音和别人不同,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陆宁远找见他后,说明来意,他原本十分警惕,问他什么都说不知,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但陆宁远追问几次,他呆立一阵,长叹一声,终于松口,请他进了院子,却没让他进屋,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哽咽,好像一下老了十岁。
“出了那事,人人都说雀儿奴是乱臣贼子,和他刀割水洗,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一样,就是提也不敢提他。你是一个有肝胆的,难得,难得……他死了那么久,你想问他什么?”
陆宁远来的时候,是想问刘钦谋反是因为什么,但默然一阵,开口时却是问:“他这几年……过得不好吧?我见过他的手……是在夏营里弄的么?”
他竟问出这样的话,老仆也是一愣。过了半晌,在一片黑黢黢的夜色当中,陆宁远才听见他那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将虬曲的树皮从树干上一块块剥开。
“是啊。他在夏营吃了多少苦,不止是那一双手,还有身上……”老仆低低地说,“他心强,对那时候的事不肯多说,但身上的疤一道道的都在那里,光我见到过的,肩膀、胳膊、前胸后背,还有腿上,有烫出来的,皮都鼓着翻着,还有打穿了的,肩膀上的疤一前一后,那是后来长起来的,刚回来时候,是从前面通到后面……”
“啊。”陆宁远忽地发出短促的一声,老仆耳背,没有听见,又继续道:“他不和我们说,但我看着他从小长大,哪能不知道,到后两年,他身体更坏,成天价疼着,尤其阴天下雨,就躲在屋里,一整天都不露面,他是出不来啊!”
“有时候我耽着心,夜里睡不下,悄悄去他门外,就听里面翻啊翻啊,半宿半宿不歇。太医也看过,没有法子,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后来他就做了那事……其实做不做都一样。也好,其实也好,成天一刻一刻那样疼,哪是人能受的,不知道现在……”
他声音轻下去,像是怕吵醒什么人似的,“他是不是睡着好觉。睡吧,睡吧,好孩子,睡了就好了……”
空气湿润着,看不见的灰尘漂浮起来,东边的云层间响起隐隐的雷声。陆宁远在斗笠里面,像是与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
好半天,他才又道:“老伯,他在夏营中的事,你知道多少?是谁对他用的刑?”
他声音压得太低,像是咬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仆一开始没听清楚,问他说了什么。陆宁远又重复一遍,手按向腰间的挎刀,刀在鞘里轻轻打出脆响。
第二次时老仆听清楚了,摇了摇头,在黑暗中却看不见,只能听见一点动静,“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过了一会儿,又道:“可能是一个叫呼延震的吧。他经常问起这个人的消息,对别人都不这样关心。”
忽然,云层间落下一道闪电,照亮半个天幕,有一瞬间的功夫,将这座小院也照得亮如白昼。陆宁远的脸与老仆的脸在黑暗当中相对着闪了一闪,一个满布汗水,一个沟壑纵横。然后电光落下,小院又归于黑暗。
借着这道电光,老仆看清了陆宁远的脸,一瞬间认出他来。然后,就听一道厉声的哭嚎如鸟啼般突兀响起,老仆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朝着陆宁远扑过去,扯他衣服,拼命捶着他拍着他,没有指甲的手指使劲抓他的脸。
陆宁远呆呆站着。老迈的拳头一道道落在身上,于他而言,一点疼痛也不觉。他眼前忽然闪现出刘钦的身影,眼睛在眉骨里陷着,手腕的骨头支棱出来,神情悒悒的,看到自己看过去,就拉下袖子,藏起了那两只伤疤横贯的手。
这一次,陆宁远没再黯然退开,猛地向前捉住了这一双手。但下一刻,他手中一空,它们便如轻烟散去,刘钦却站在远远的地方,面目模糊着,定定看他。
他朝他走去,每走一步,刘钦便如水上浮光、风中掠影般改换一次面目。
年幼的刘钦伸手一拉,拉他上了自己的那匹小马。他坐下去,鞍间一空,小马消失不见,两人一起跌倒。刘钦血流满地,脖颈间空空荡荡,裸露出鲜血淋漓的腔子,他的面孔却凑近过来,一晃到他眼前,神情带着焦急,好像还有一点关切,张着嘴不住对他说着什么。
陆宁远不住地将眼睛闭上又睁开,悠悠转醒,意识从核桃般大小一点点在身体中延伸开,声音从很远处来,渐渐近了,最后响在他耳边。
“陆宁远?陆宁远?”
刘钦拿手扳着他的肩膀,半扶半抱地托着他,差不多是同他抱在一处。
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隐隐作痛,陆宁远想起自己正在发烧,而且烧得很热,这才见到这样之景。但当刘钦见他醒来,把他放回床上,他的后脑挨上枕头时,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醒了,下意识地,喉咙里发出一响。
梦境和眼前的现实交织着,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明明知道自己此时正在哪里,正在何时,却觉着自己被落在了京郊,落在腊月十五的那天。
他下马,把长枪从地里拔出来,刘钦的身体挂在枪上,跟着向上一提,又沿着枪身滑下,但只滑下一半,枪头的锋棱就卡进肉里。他跪坐在旁边,一手按着刘钦的身体,另一只手把枪抽出来,当啷扔在地上。没了枪杆,刘钦的胸口只剩一个黑色的洞,从那里面,猩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下面的地给洇成红色。
他一时呆了,抱着刘钦身体,抱起来,滑下去,又抱起来,又滑下去。刘钦像是变成一滩血肉,或者是一捧沙子,弄散了拢不起来。他把刘钦放在腿上,这次总算抱住了,撕下衣服给他压住胸前伤口,越压血就越流,前后一齐涌出,将他的腿也打湿了。
刘钦的那匹马没有跑走,焦急地围着他转圈,鼻子里发出不安的啼响,不懂刘钦已死,只以为他被抓住,弯下脖子连连用嘴叼他肩膀,想要把他拉起来,牙齿叼破了刘钦肩膀,却没有血再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