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互相瞧瞧,知道是在雍国地界,默契地没有再说下去。
陆宁远不知夏人是如何编排他的,摇着轮椅终日奔忙,身体反而一日好过一日。刘钦不管多忙,每天傍晚都要和他一起复健,眼看着陆宁远走路走得越来越稳当,心中不免也跟着轻快起来。
时至今日,他还始终记挂着陆宁远在宁武时,半梦半醒间所说的那句“我不重要了”,非要把这件让别人去做其实也一样的事情交给他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迁都之前,许多陆宁远的旧部向朝廷告假,想去宁武探望于他,刘钦后来也错开时间,一一准假了。让那些恭维、仰慕、敬重的话轮番浇灌半年,不知陆宁远是否有所转念,知道他自己活在世上,其实举足轻重,根本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
到了夜里,刘钦挑灯处置前朝事务,陆宁远在后面给他擦着刚洗过的头发。
他擦得仔细,总要一绺一绺擦过两遍,等擦完了,自己的头发也半干了,再换成刘钦给他擦,一边擦,一边间或闲聊两句。两人从一开始就聚少离多,像这样厮守的时候倒是少有。
刘钦把用过的布巾搁在旁边,取来柄木梳,给陆宁远慢慢梳着,“你说寻常人家的夫妻,就是这样吧。”
陆宁远少小离家,哪里知道寻常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听了这话,却也难免身上一热,点一点头,好半天才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总是害你熬夜,明天我自己复健就可以了。”
“不想我去?”刘钦把手搭在他肩上,低头过去同他凑近了,再问:“当真不想?”
他凑得这样近,便好像邀请,陆宁远哪里能不亲过去,同他唇齿纠缠好一阵,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想的。”
又道:“我看见你……就觉着身上多了许多力气。”
他不常说话,可一说出口便格外直白。刘钦先是一愣,随后莞尔,“那我更要天天去了。”
“你还有这么多事情处置。”
“换成是你,我复健时,你会陪在旁边么?”
陆宁远点头。
刘钦在他肩头一捏,转身去了床上,“咱们两个又有什么不同?换成我也是一样的。”
陆宁远一怔,随后替他把批过的奏章归拢到一起,也走到床边。
这几步远,陆宁远已经不再需要轮椅。刘钦看着他走近,心中却明白,他自己这样说可以,但他与陆宁远一君一臣,哪里能真正一样?
他当真奋起天子一怒时,要摧垮多少东西,已有前车之鉴,陆宁远如何抵挡得住?往后他若不以十分的自制相对,以君爱臣,又会是什么下场?
“今年入冬之前,找个时间,我和你一起去大同祭奠武襄王吧。”
陆宁远刚坐在床上,正要掀开被子,闻言顿住,“怎么忽然……”
武襄王正是陆宁远父亲陆元谅。
当日陆元谅自尽,刘崇应当是也明白自己中了敌国反间之计,这个比年来为国宣劳的大将是蒙冤而死,因此朝廷定谥,便给了一个肃愍的谥号。
在国遭忧曰愍,使民悲伤曰愍。刘崇刚开始未赐陆元谅任何谥号,在仓皇南渡之后,却肯给陆元谅此谥,大约是心中失悔,有自承为政有失之意,却不便明言,不下罪己诏,只好在这种地方做做文章。
后来刘钦继位,既为了振奋朝野北伐抗敌之心,也为了给陆宁远一家补上迟来多年的一个公道,便给陆元谅改谥。
因着刘崇尚在,刘钦不能直言父皇之过,自然不能赐陆元谅武人第一档的谥号,思来想去,便赐谥“武襄”。
再后来陆宁远克定祸乱,为他一统天下,功勋尤著,刘钦便又追赠陆元谅为郡王,以酬功勋。
国朝没有对外姓裂土封王的先例,刘钦行事又多曲折,谁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到底是想要为日后封陆宁远为王预做铺垫,还是只是通过追封陆元谅以表陆宁远之功,同时又不让陆宁远太过尊崇,有违礼制。
众臣惶然了一阵,欲上谏言而又无可谏者,最后只得作罢——毕竟陆元谅忠国而死,又“父因子贵”,追封为王也在情理之中,并不出格,历朝已多有先例。
虽则如此,陆宁远也成了郡王裔胄,世享殊恩,日后袭王爵只是刘钦一句话的事。朝中君子不免有武人坐大之虑,但刘钦却没再提将陆宁远封王的事,而是给陆元谅重修神道碑,又修葺了坟茔,礼秩比于郡王。
陆宁远敝屣功名,于他而言,追封蒙冤多年的陆元谅,比封他自己为王,其实分量更重。众臣忖度刘钦此举之意,只当他借父褒子、恩威难测,却少有人能想到此节。
就连陆宁远,听到刘钦忽然说要亲往大同祭奠,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朝廷是否又要有什么新动作?莫非是刘钦对当下和议并不满意?思绪转到了刀兵上面。
刘钦却微微一笑,“我拐走了陆老将军的儿子,总要和他、和郡王夫人说一声,往后才算是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陆宁远坐在床边,低头看他,不由轻声脱口道:“雀儿哥……”
刘钦“嗯”了一声。这称呼他最近听得多了,已经习惯,含笑应了,又道:“也让二老见一见,拐走他们爱子的是什么人,看看我有几只眼睛,几条手臂。”
陆宁远和衣拥来,“不是你拐的,是我自己拐的你。”
刘钦身上一沉,偏偏脑袋,将嘴巴露出来,“你有这般胆量?”
“嗯。”陆宁远两只眼睛亮得惊人,凝目在刘钦脸上看了一阵,随后轻轻闭上,贴面向他吻来。
他大约不像看上去那样平静,刘钦正慢慢调整着姿势,刚刚侧过身,却忽然腰间一凉,绸衣竟被陆宁远失手扯开了个口子。
除非心神摇动,他很少毁坏两人的衣服。刘钦动作顿顿,随后在陆宁远胸前一推,翻身坐在他腰上,垂眼看他,脸上带着薄薄一层笑意,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肩上,露出一小截腰肢,瘦也精壮,不复之前的衰弱,曲起手指在陆宁远胸前“哒”地一弹,“谁拐了谁,你说了可不算!”
陆宁远仰面看去,骨子里的驯顺让他不由臣服,可刘钦用这样的眼神向他看来——热切的、危险的、锋芒毕露的……许多年前曲江池畔的那一把火,那一把他永远不忘的天火,终于是烧在他的身上,不是别人,只有他,将他四肢百骸的血都烧得滚了,好像有什么要汹汹奔涌而出。
只有他、只有他!
陆宁远两条腿仍没有力气,手臂、胸脯的肌肉却不觉高高隆起,如同虎兕扑食,却压抑在扑出前的最后一刻,细密的汗珠沁了出来。
“是……”终于,陆宁远乖顺应下了,“雀儿哥,快些,不然……”
刘钦在这乖顺当中竟察觉出一丝危险之意,在陆宁远身上显得格外陌生,定眼看去,有一瞬间的功夫居然为其所摄,第一次在床笫间恍然惊觉平日里被他压在身下任他颠来倒去的爱人同时也是为他辟地千里的方面大帅。
可越高的山,他便越要翻过它去,要只是座小小的土丘,那也不必拔足登攀了。
“不然什么?”刘钦偏偏不遂陆宁远的愿,把手放在他胸口,缓缓抚下,直视着陆宁远那双一贯平静的眼睛里交相闪烁着的欲色和锋锐,知道此时自己的眼睛也是一般。
他们是两个那么不一样的人啊,可有时又这么像。
“不然,我……”陆宁远霍然一动,在他翻身而起之前,却是刘钦先一步按住了他。
刘钦大约哼笑了一声,陆宁远听得不真切,随后就见他俯身压下,眉目凑得极近,陆宁远忽地屏住呼吸,浑身的力气都泄出了,被刘钦屈指轻轻叩了叩齿关,想也不想便即张嘴含住,将它从指根到指尖一点点沾湿。
床帐旁的烛火轻轻摇动,刘钦在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想:这些天终于不再见陆宁远做噩梦了,也没再听见他在梦中含着痛苦不住地问“为什么”,往后几年、几十年,他也定不会让陆宁远再有此问。
这念头转了转,随后,陆宁远长臂伸来,将他捞进怀里,在略显拥挤的温暖当中,思绪飘远,刘钦沉沉睡去了。
第343章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随着刘钦迁都改元,祭天告民,新生的朝廷在长安开启了大雍的元化新政。
征鞍甫解,比年一应辅翼之臣,无不分茅锡土,不吝爵赏。一时间,冠缨满路,朱紫填衢,黼黻盈街,长安城里一片盛景。
可在新生的盛世之下,忽然有数道弹章送上,出人意料地,这次居然不是冲陆宁远来的,而是秦良弼。
秦良弼是昔年从龙之臣,多年来更是南征北战,为国宣劳,当日叙官受赏时还得了天子亲口一句“厥功至伟”,放眼整个朝中,也无几人可比,也没人敢同他争功。
可“厥功至伟”这几个字本来只能由旁人来说,坏就坏在他自己竟也当真了。车架走在街上,他同人争路,见对方官位比自己低、立功又不及自己,却敢拦在自己前边,竟跳下车把人打了一顿,让人一道奏章就弹劾了上去,刘钦收到,颇感棘手。
他思索片刻,把秦良弼叫来,先不问他争路的事,当先道:“听说虎臣近日购置了不少田产?”
秦良弼想:陛下倒是关心咱的家事。一时有些轻飘飘的。可转念一想,又觉着隐约有些不妙,斟酌着道:“陛下也知道,臣多年漂泊,居无定所,好容易天下安定了,臣就置办些家业,晚年也是有个凭靠。”
刘钦笑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赏你的那些田产还不够么?”
秦良弼听着调调不对,“够是也够!可臣家中人口毕竟是多,又有些余财,不置成土地,以后迟早让臣那几个不出息的儿子败光!”
“未雨绸缪,确该如此。”刘钦点点头,蓦地话锋一转,“可我近来怎么听说,你购置的田产,除了有在长安的,还有老家的,有河南的,甚至还有在建康的……朝廷赏赐的金帛再多,恐怕也禁不住这样用之如流水罢?”
他笑眯眯地接着道:“莫非虎臣是生财有道?”
秦良弼头顶一凉,忙跪了下去,没有立时说话。
刘钦既然说出了这几个地方,其他事情想必也清楚了。
给全军的一应颁赏,如何分配,只凭主将那一张嘴。现在毕竟不比往日,不是筚路蓝缕的时候,也不用鼓舞士卒效死力战,银子不是用来买他们的命的,自然也不用太多。所以朝廷的赏赐过手,秦良弼就轻轻一拨,先划出来点,进了自己腰包。
刘钦又问:“修筑房屋所用劳役,也未必是自己花钱雇佣罢?你营里士兵都是些壮小伙子……”
秦良弼这回两手也撑在地上了,不能不开口道:“陛下恕罪……臣知罪了!”
“‘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封赏诸位有功时,朕曾这么说过……”
刘钦见此事揭破,陡然将笑一收,惊得秦良弼不敢仰视,忙把头也低下去,然后就听天子向着他道:“如今天下向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国家无事。无事之后,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稽诸史册,似乎也是寻常之事,想你也定当听说。”
秦良弼额头汗出,心想听说是听说了,可到自己这儿未免也太快了点!就听刘钦又道:“可朕不欲如此。”竟是忽然转了话音。
“况且朕与你情同手足,不比旁人,既懋赏于你,又欲与你共富贵、同享太平,以全始终……你明白么?”
秦良弼哪还有不明白的,忙把发冠摘下来放在地上,“陛下这样说……臣明白!臣知罪了,回头……一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刘钦点点头,向他抬了抬手,让他起来,脸上又向他现出几分笑意,“那就好,别让朕难做。”
秦良弼见他笑了,心放了放,晕头转向、一头冷汗地出来,一转眼就见吴宗义也进去了,又往前两步,看到陆宁远,也没同他招呼,忙不迭地走了。
自从入城典礼那一幕之后,他看陆宁远,总不敢正眼看。从前他暗地里总埋怨刘钦区别对待,待陆宁远明显与别人不同,尤其是比他更好,现在却也不提了。
他家里有九房姨太太,实在拈不得这个风,也吃不了这个醋,还是避其锋芒为上。
陆宁远在殿外等了一阵,见吴宗义出来,才拾阶而上。
他刚能自己走路不久,还走不快,同吴宗义两人路过时,互相行了一礼。
吴宗义恭敬道:“见过卫国公。”陆宁远也恭敬道:“见过世叔。”随后两人各自去了。
现在皇宫当中算是陆宁远第二个家,宫人见了他并不通报。他径直进去,就见刘钦坐在椅子当中,身体放松,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见到他,刘钦就知道到了晚膳时间,站起来道:“过两天就把他送走了。”所指乃是吴宗义。
东南沿海并海外数岛,久不归王化,近来更是兴起盗贼,正要一员虎将前去布扬国威,吴宗义为正,熊文寿为副,这样安排,既是削弱吴宗义对关中的影响,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宁远没什么异议,也没有毛遂自荐,应了一声,随后道:“走吧。”两人一块去吃饭了。
等到了夜里,刘钦在陆宁远鬓边的头发里翻了一阵,陆宁远低头任他动作,过了一阵,不由得问:“在找什么?”
“你头发倒黑。”刘钦确认过了,重新躺下去,“我看吴宗义,总觉着他和你莫名地有几分相像,尤其是拿眼睛看人的时候,只是他头发白得厉害。其实他四十多岁,也不算老,身量也笔直,戴头盔时看着也精神,可因为这头头发,显出老态了。”
陆宁远道:“他一人支撑四川多年,几次夏人都强攻入川,又被他夺回来,才保住西路一线,想必是呕心沥血了罢。”一面说,一面拿右手在刘钦脊背间轻轻捋着。
自从刘钦说过喜欢他这样做之后,闲来无事、两个人贴近了时,陆宁远就总爱这样干。
但刘钦当日只说了一半——他那时两眼失明,如惊弓之鸟,被陆宁远这样满当当一抱,放在怀里轻轻安抚,自然受用,其他时候再这样,就未免肉麻。
可陆宁远喜欢,他也就顺势由之了,起码两人当中有一人觉着满足非常。
过了一会儿,刘钦忽然在陆宁远身上一推,同他分开一点,把手放在他胸前问:“你说这老吴手握重兵,将来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他说这话时,神情十分认真,“欺负”两字咬字也重,让陆宁远不由得一呆,过了会儿怔怔地道:“吴世叔不会……这样干的……”
刘钦躺得更低,看着他时就需抬眼看,指头在他胸前不轻不重地转了两圈,指甲在上面一点、一点划过,故意一般,又问:“万一呢?”
陆宁远低头瞧他,一时蒙了,头顶发热,身上也热,胸口最热,肚子缩起来,磕磕绊绊道:“那我……我……就狠狠揍他。”
刘钦把他一推,哈哈大笑。陆宁远也跟着笑了。
刘钦笑过之后,却道:“你可要多活两年。要有一天你先死了,朝中这些有功之将……”他脸色寻常,可说的却不是玩笑,“怕也要跟着你走上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