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陡然挺起身,月色如水,照满窗棂。黄筠揉着眼睛也坐起来,把手轻轻抚在他的胸上,“做噩梦了么?”
薛容与浑身一颤,方才解脱出来。借着月色,他看见熟悉的床帐、桌案、香炉,还有妻子担忧的眼睛,才恍然想起,没有什么悬崖虎狼,自己正在卧房当中。心脏在肋骨上兀自咚咚地撞,此刻留在他胸口中的余响却不是生死一线时的惊慌,而是种说不出的悲凉。
好半天,他点点头,握住黄筠的手,“让你担心了。”
黄筠静静看着他,以沉默予他安抚。薛容与忧心忡忡地回望着妻子,忽然低声道:“不知道陛下怎么样了。”
黄筠宽慰:“陛下不是早有密旨来,说他已经没有大碍了么?”
薛容与不出声,只是对着她摇了摇头。此刻在他脸上,早没有白日同群臣相争时的刚强正色,他苍白、憔悴、迷茫,黄筠瞧着他,忽然有刻甚至觉着他有点像个老人。
就在此刻,刘钦也正在一个梦中。他的梦里没有悬崖,没有群狼,只是寻常的一日。
母亲将他搁在膝头,抚摸着他的头顶,用那双温柔的、美丽的、又像是凝着根针的眼睛凝视着他。忽然她问:“比祖宗的江山社稷还要重要?”脸上是淡淡的担忧之情。
他要回答,还没说话,母亲的眼睛却变成了刘崇的。他神情复杂,眼睛里带着钦羡、带着玩味,也带着种莫名的怅然,挥手悠悠地道:“你去吧,去吧,我就在后边看着你,看你闯出个什么天地!”
刘钦浑身一凛,不知何时早已坐起,便待要反唇相讥,一阵风扑面刮来,再睁开眼的时候,却是周章跪在地上,仰着头大声质问:“陛下为公心耶?为私心耶?”
他两眼居然红了,在那里面的,竟是怎样的神情?
他何曾被这样看过?刘钦猛然回头,看向身后,同样地,一瞬之间,他也撞进一只巨大的眼睛当中。
它大张开来,贴着他的鼻子,陡然充斥天地,又像一口钟磬,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悠悠荡开一响,那里面的失望、冷峻之色,像是天上的雨,纷纷而落,从头到脚地将他笼在其中。
再然后,那只眼睛像是被雨浇灭的火把,嗤地熄灭了。可随后那样多,那样多双失望的眼睛一齐张开,无数道同样的视线四面八方向他照来。
刘钦挺直了腰杆,咬紧了牙,绝不愿承认什么,寒着面孔,同每一双眼睛狠狠对视。可忽然,在这些眼睛当中,他看见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看见他时,那些眼睛一瞬间摇晃了,扑簌簌一双双向着他肩头落下,在被它们淹没的前一刻,那个朦胧的人影忽地清晰。
是陆宁远。陆宁远坐在他的马背上,像从前的每一个夜晚那样,倒提着长枪,居高临下地垂头看他。
可这次不同。这次不见了那双冷冷的眸子,陆宁远的面目那样模糊,像被什么抹去了。于是无数双眼睛簇拥上来,亮堂堂把他照在正中,飞旋乱舞,嘈嘈不休。刘钦向他伸出只手,刚刚举起,一杆长矛从天而落,他又被钉在地上。左肩疼痛骤起,他难耐地低吟一声,挣了一挣,却被什么按住。
“陛下醒来!”
他睁开眼,用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正在哪里,几百双眼睛全都不见,只有陆宁远的那一双,担忧,哀伤,焦急,血丝密布,凑得格外得近,把梦里模糊的面孔一点点擦得清晰了。
陆宁远两手把着他手臂两侧,整个人几乎覆在他上面,忽然凑得极近。
“很疼么?哪里疼?喝不喝水?还想吐吗?”
他一叠声地问,像是扯破绳子掉在地上的木珠。刘钦把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又闭上眼,“很疼,伤口疼,胸口也疼,想吐,不想喝水。”
陆宁远愣在原地,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忽然低头吻上来。吻他的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额头,吻他的脸,哆哆嗦嗦,好像急雨落下,忽地又一时尽收。
刘钦睁眼,两边肩头被陆宁远轻轻按住,陆宁远浑身卷着水汽,声音沙哑地道:“别怕,我去请大夫。”
他好像笃信请人过来,就能将刘钦从现状当中解脱,刘钦却知道是徒劳,摇了摇头,“扶我坐起来。”
陆宁远犹豫一下,还是没离开他,轻轻扶他坐起,随后并不将他放在床头靠好,而是两手半拥着,“坐起来会好点吗?”
刘钦点点头,借着他的力气半坐着,垂头偏向床边。
梦中的心悸之感到现在还没过去,他胃中翻搅,对着地上张了张口,可半晌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细细两条涎水从嘴角垂下。他心中烦恶,就要抬手,陆宁远却先一步拿布巾为他擦掉了。
他扶着刘钦的头,轻轻搁在自己肩上,把布巾按在手心里,手抬起又落下去。现在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刘钦稍稍好受一点,那么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可是他一直没看见刘钦伤口的具体位置,只敢把手放在最早碰过的地方,就是为他拍一拍后背都不能,他什么都做不得。
刘钦枕在他的肩上,重量很轻,并不挣扎着离开他,也不出声,只是一下一下静静喘着。呼吸于他像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陆宁远几乎也喘不得气了,想把自己的肺放在他的胸廓里,把他身上伤口全都放在自己身上。
在现在和几日来他无数次的想象当中,那一天,他撇下一切飞马而来,飞身而上,在漫天弩箭一丛丛掉下的那一刻,在那支箭落在刘钦身上之前,把他挡在了自己后面。
那支箭被他打落,或是被他身上盔甲弹开,又或者被他的身体拦住。它穿不透他的身体,即便穿透,他也会抓住箭杆,不会让它落在刘钦身上。
刘钦或许会吃一惊,可是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身上毫发未损,完完好好,就连按在地上的手都没有擦破。
他想象着,想象着,旁边,刘钦则伏在他的肩头艰难喘息着,一阵阵哮鸣声在他喉咙里面响起,陆宁远的心被挖去了。他好像变成空茫茫的一片,刚才的想象也没有了,而刘钦的声音却响起来,“你说要把狄庆……留住,是有什么办法?”
陆宁远一时呆住。
之前议事,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过后却忽然放出狠话,说要将狄庆留在河南。可是等秦良弼追问,他却又沉默下去,好像从他喉咙当中根本从未发出过什么声音。
后来刘钦说自己累了,让旁人退下,没让他走,于是他就留了下来。刘钦像是有话问他,看向他的神情里面,隐隐含着什么东西,可是太疲累了,不多时就昏睡过去。
他于是守在床边,数着刘钦的呼吸,过了不知多久,将他的手握住了。他那时都想了什么?
“我不知道……”陆宁远从身体里挤出声音 ,“对不起……我还没有筹划,对不起。”
刘钦动了一动,陆宁远知道,他神情惊异,想要起身看他。
他没有扶刘钦起来,刘钦没有这样说,他也就没有这样做,仍将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拢在自己怀里。
忽然,刘钦叹一口气,轻轻道:“我是误国之君,你是误国之臣。”
不知是前后哪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从高天三万里外飞来,正砸在陆宁远的身上。一阵猛烈的痛苦蛇一般陡然钻过身体,让他连牙齿都格格打颤。在他还没有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放在刘钦脑后,紧紧按住了他,冰冷的面孔贴在刘钦发着低热的侧颊上面,然后他知道,刚才的痛苦是从刘钦心中涌来的。
他张开嘴,吸一口气,猛地又吸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响,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拼命调动心神全力思考,可那是地上的沙子搅不成线,只有刘钦痛苦的心跳从皮肤处传来。
忽然他哭了。“我是误国之臣。”他更用力地收紧了手,没发现自己流泪,极力道:“你不是……你不是……”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之声。陆宁远像是被掰弯的枪杆,猛然一下崩得直了。
那是刀尖相拨,盔甲相撞的声响!
第269章
陆宁远挺直上身,侧耳听了一阵,随后把刘钦放回床头,定定看他一眼,站起身来。
盔甲相摩擦的声音的声音不住涌动,脚步纷杂,离这里约有二十步远,正在院外,片刻间越发靠近……有人进院来了。
刘钦也有些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门却忽然被人推开。朱孝一身常服,腰间挎刀,急匆匆进来,神色紧张,身后还跟着几个亲卫,这几人倒是身上着甲。刘钦问:“怎么?”
朱孝竟然道:“属下暂时不知。好像是西门方向有骚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属下已经调拨人过来,陛下勿虑!”
刘钦对陆宁远道:“你出去看看。”
陆宁远飞快关上其他窗户,只把一扇大开着,侧身观望,门外都是御林军,正分散去各处把守,看不见夏人影子,可知骚乱发生在更远处,在这里一时还看不清楚。他闻声却不出门,从朱孝腰间抽出佩刀拿在手上,沉声道:“我在这里护卫陛下。”
他神色悚然,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翻然一变,和刚才再不相同,可是脸上还有泪痕,满屋当中,只有他自己不知。
刘钦没再强支他出去,也凝神听着窗外的动静。院子外面似乎都是兵马调动声,所谓的“骚动”并听不见。如果真如朱孝所说,是城门处起了乱子,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倒有时间反应。
会是出了什么事?
他不相信重兵把守的亳州城会被夏人偷偷打开城门,不论是有奸细献城,还是俘虏里应外合,抑或是兵士哗变,都不至如此。他对秦良弼、对徐熙、对他自己都有判断,是绝不会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这等事的。
定一定神,他马上想到,现在城门应该没有打开,不会有大队夏人进来,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有一二俘虏逃脱了,或是夏人破坏了某处城墙,再要么是有奸细散播谣言,兵士们再以讹传讹,闹出乱子,总之不会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片刻之内,定当有报。
但旁人似乎不这么想,朱孝抢到床边,急道:“请陛下随臣出去暂避!”
刘钦问:“往哪避?”
“銮驾在此,有人起事,一定会马上直扑过来!属下已经调集了禁卫,但是不知来人多寡,也不知道援兵何时能到,陛下千万不能有失,还是请陛下移驾别处!臣背着陛下!”
他扑到刘钦手边上,神情焦急,可是眼下形势毕竟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他还没胆子不等刘钦点头,就直接伸手拉他。
“陛下伤重,岂能轻动?”陆宁远忽然道。
他侧着身面朝门口,半边身子对着刘钦,半边身子对着窗外,右手提刀,左手按在侧腹,含胸拔背,浑身绷了起来,仿佛一块铁疙瘩立在那里,眉目间如同浓云翻卷,让人莫名地望而生畏。
“外面禁卫有多少人?”
朱孝答:“现在当值的有七十个,还有些正在路上,马上能到!”
“足够了。”陆宁远看向刘钦,神色微微一动,片刻功夫后竟然解去一身戒备之态,两步走回到床边来,低声道:“别怕,别起身,夏人过不来,这次不会再有事了。”
说完倒持了刀,拿刀尖贴着床边在地砖上一寸一寸画出一道弧线,把刘钦挡在后面。虽然没有出口,刘钦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陆宁远这是画地为藩,告诉他夏人绝不会越过此处。
刘钦抬手,摸了摸他没拿刀、紧紧攥着的左手,又一次想:当日若是陆宁远在,结果如何?这念头转过,紧跟着却又第一次想:便是现在也不晚。
陆宁远神色又是一动,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下,捏紧的拳头微微松开了,就想要握住他的。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又夹有禁卫呼喝,陆宁远猛地浑身一凛,松开了手,向外抢去两步,立刀胸前,耳听着外面动静。
朱孝腰间空了,抽了把别人的刀,提在手上出门查看。
来人被他挡在外面,看不见是谁,过了不大一会儿,他马上回来,神色间颇有松了口气的意思,向刘钦禀告:“陛下,是秦将军的人!说是城门有奸细生火,秦将军已经带人处置去了,怕惊动銮驾,特意让手下兵士赶来报信,请陛下勿忧。”
刘钦点点头。他病了那么多日,狄庆又始终不舍得离开,要是直到现在还一点动静都不闹出来,他倒当真放心不下。
朱孝虽然把心放下一半,也不敢现在就撤去护卫,刘钦却道:“一会儿秦虎臣的兵马如果来了……让他们外边列队,不要进来,也不要闹得声响太大……免生惊慌。”
他好像又疼得厉害,说话间皱起眉头,眼睛微微眯起了。陆宁远侧身见了,忍不住又擅离职守,走回床边,低头看他,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他的脸仍湿着,有一瞬间的功夫,刘钦甚至觉着他又要哭了。
门外又有声响传来,朱孝再度出去,过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却是徐熙赶在朱孝前面当先进来。
他像是一路跑来的,因为赶得太急,发冠都有些歪了,见到刘钦后不急着行礼,先松一口气,然后才跪地道:“参见陛下!只西门门楼有些军士骚动,规模不大,各路口已有军士严密控制,请陛下勿虑。”
他虽然没有明说,刘钦却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怕自己这边惊慌太甚,引得整个行在不安,将小事变成了大事,这才特意跑来提醒。
他刚才下令不许秦良弼后续军队进来,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岂用旁人教他?难道徐熙见他虚弱,就以为他成了惊弓之鸟,随便一点小事就会落胆不成?
“是出什么事了?”刘钦平静地问。
“臣一时也不知详情,”徐熙道:“想来等秦将军处置完毕,定要来报。”说话间,他看清屋中其余几人,斜过眼睛,不动声色看了陆宁远一眼。
陆宁远察觉到他的视线,却没看他,刀始终握在手里,一转身守在床边,隐隐将徐熙也隔开了。
赶回两日,他已经弄清楚了,刘钦诈死的消息原本是要通报给所有附近将领的,徐熙却自作主张,唯独漏过了他。
他不知道徐熙为何如此,却也没心思恼他,更没有把此事拿来给刘钦说,让他烦恼,见徐熙看向自己,像是要生事端,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只是不让他接近刘钦。
他还记挂着刚才在刘钦脸上看见的难捱之色,不再理会徐熙,低了低头,就想问他怎么样了,刘钦却忽地看他一眼。他不懂这一眼的意思,却明白他不让自己在这时说话,犹豫一阵,轻轻握了握刘钦的手。
刘钦把手抽出了,却不是拿到一旁,而是抬起来,在他两边脸上轻轻各擦了一擦。
“我病了这么多日,建康那边都怎么说?”刘钦随后把手放下,问徐熙道。
他神情自然而然,徐熙也只能若无其事,“一开始是有些风传,后来都压下去了,明面上倒听不见人乱说。各人反应,陛下如果要看,稍后臣具表上奏。”
“崔孝先怎么说?”刘钦忽然问。
徐熙见他病中仍有如此敏锐,第一句就问崔孝先,心中不由惊诧,面上却未显,“面上没说什么,但他这些日在群臣间颇有些走动,好像对改革有些微词,还有两次在馆阁里秘密约见了安庆王。”
安庆王刘绪是刘钦的一个兄长,不受宠,也没什么威胁,在刘钦刘缵甚至不上台面的刘骥为了大位相争的时候,他却始终一点动静没有,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刘钦即位之后,为表手足情谊,也出于其他某方面的考虑,没有让他像当初的刘骥一样外出就藩,而是在京城里面找个职位安置了,每逢年节还会叫上他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进宫吃家宴。
安庆王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起码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但刘钦一旦身死,他便是活着的龙嗣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刘钦身强体壮时,大可与他兄友弟恭,病后却不一样了,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分出心神暗暗关注着,只是没有通过徐熙,而是另有渠道了解。密报送来,最近两日的还没看,却没想到先从崔孝先这儿摸到了他。
“嗯。”刘钦没有再多问什么,“过后整理出来报我。”
徐熙应下,正要抬头,门口传来哗啦啦盔甲响,响动很大,又十分急促,更是朝着他们直奔过来,听得徐熙不由向后转去了身。朱孝也神情一动,陆宁远猛地绷直身体,脚步就待迈出,刘钦却拉住他摇摇头,“没事,是虎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