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半晌,徐熙看天色已晚,暗忖着今天恐怕又这么过去了,正要回去处理些事务,士兵忽然来报,从宫里来了人,徐熙听了,心中一凛,颇觉几分棘手,却不得不道:“快请进来!不,不在这里,请去前厅。”
刘钦病危的消息,一开始还瞒着,只让周章和薛容与等寥寥数人知晓。后来纸包不住火,行在明面上还在放出刘钦只是受了轻伤的消息稳定人心,暗中却不能不和宫里通气。
宫里对此事什么反应并不难猜,只不知到来人是从太后处,还是从太上皇处来。
徐熙不敢让宫里人多等,侧耳在门口又听了听,见仍没有什么动静,便往前厅去,谁知走了一半,又有急报送到手上:狄庆整军扑来!
徐熙看过之后,却神色未改,点点头算作知道了。
离亳州还有小半日路程,陆宁远看将士们实在疲惫,李椹更是第三次劝他原地休整一会儿,正要松口答应,斥候却来报,鹿邑的驻军已经顺江东下,算算时间,前锋该是已到亳州了。
陆宁远那时正要下马,闻报浑身一凛,脚不沾地,又翻了上去。
在他们赶路的同时,狄庆也正亲领了些人往这边赶,两军相距不远,彼此早已探听清楚。
但狄庆人数不多,对亳州构不成什么威胁,鹿邑的夏军则不然。他们是有正经的攻城器械的,人数又多,占据水道,秦良弼稍有疏忽,便要危及亳州。
刘钦情形到底如何,已然让人挂心不已,夏人还这般咄咄逼人,就连李椹也带了几分怒气,咬着牙道:“当真是虎狼之态!”
“不歇了。”迎面一阵大风刮来,把陆宁远喉头灌得哑了,“去亳州,现在就去亳州……”
夏人进逼至此,其他人听了也都没有异议,已经下马的人咬咬牙又翻上去。有人的马已经从鼻孔里喷出热气,承受不住了,但他们为了急行,一人除去身下骑的一匹马外,还额外带了两匹,这会儿便换上另一匹继续赶路。
又一个时辰过后,远远可见亳州的城头。只差最后一步了,马上就能进城,陆宁远却直驱水边。
鹿邑来的夏人先头部队已经往南走了,不知是去做什么,后军正在把攻城一应器械从船上搬下组装,预备着攻城之用。不远处,秦良弼部似乎想要抢占渡口,却被拦住,交战声响隐约传来。
陆宁远这队都是轻骑,没有携带多少火铳、弹药,也没有枪、矛,为着行进更快,各个快马轻刀,连铠甲都在半路上解下扔了,不适合再冲阵。但他率队赶到,想也未想,即让人吹起进军号,换了一匹马,自己第一个催马向着夏人冲去。
他是统率十数万人的大帅,尚且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其余人便更加不肯惜死,不用进军号催促第二次,各个飞马而上。
夏人只当已经把雍人拦在外围,没料到竟让他们摸到眼前,措手不及处,雍军前锋已经冲上来了。
他们为着能快点运完,大多数士兵都把武器放在一边,一趟趟从船上卸下东西,只最外侧有些士兵持刀掩护,但在陆宁远骑兵突袭之下,只如纸糊的一般,只一瞬间便让他们冲了进去,靠里面正在搬运的士兵便暴露在雍军刀下。
陆宁远刚才心急,没有来得及点起火把,也没让兵士们去搜集木柴助燃,这时放不得火,就只有拿刀一刀刀砍,砍人,也砍器械。精钢铸成的短刀砍卷了刃,他却不顾,左右直劈,几乎是见到什么就砍什么。
他怀着莫大的怒气与惊恐,简直威不可挡,比平日还要再胜过十倍,任何人胆敢拦在他面前,下一刻就要断成两半。
忽然他手中短刀猛地崩碎,一截刀尖直飞出去,他却又拿来劈下,一刀劈了个空,收不住力,人跟着在马背上一栽。
夏人这会儿正从混乱之中渐渐回过味儿来,士卒各自取了兵器、结成阵型,正要反击,见他露出如此破绽,当即一拥而上。
陆宁远猛地把半截刀扔下,还没坐直,一左一右两杆长矛直进,就扎进左右腹中。
两边夏人一齐使劲,想要将他从马上戳下,陆宁远向后仰了仰身,脚下勾紧了马镫,连左脚都勾得纹丝不动,两手握住一左一右两杆长矛,猛地大喝一声,迎着夏人的力气,反将他们直推出去。
夏人两手持矛,却反被他推倒地上,手上一松,兵器脱手,陆宁远把手一扬,就将矛从身体当中抽了出来,带着血反手一转枪头,往地上猛地一扎,就将那一左一右两个夏人一齐钉死。
两个口子开在身上,鲜血一霎时就淌到了马肚子,他却好像不觉疼痛,也不曾变得虚弱,见血反而让他那一身威势愈发骇人。他把两根长矛夹在腋下,又向前催马,在夏人当中来回往复地冲撞,不论到了何处,见者无不辟易。
有夏人甚至慌不择路,反身逃上了船,陆宁远甚至抛去散落一地的攻城器械不去管,跃马上了甲板,生生把他们追上杀死了。
不管雍人、雍军,这些夏人从前如何看他,在鹿邑来的这些夏人面前,陆宁远今日就像一个突然降临的魔鬼,他不结什么阵型,也没有加紧破坏掉攻城器械后就战略性撤退,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也没人能够抵挡住他,印象里南人的胆怯和温良在他身上全都不折不扣地反了过来,他从猪从狗从案板上的肉变成了一把见人就砍的屠刀。
在今日之后,夏人当中开始有人传说,说这是他们侵略雍人江山,造下那么多杀孽而终于结出的恶果,是上天给他们降下的罪罚。
但于陆宁远而言,这都不重要了。
一个时辰后,他赶到亳州城下,同在城外阻击夏人的张大龙两军会和。
张大龙见了他,顾不得他风尘仆仆又身上受伤,拉了他手就道:“你这都是骑兵,快沿着这条道往南,和老秦会和,夏人刚追上去了!”
“秦良弼往南走了?”陆宁远惊了一惊。
他艰难地转动着心绪思考,这时候秦良弼往南走意味着什么?却想不出来。
在刚才的那场进攻当中,他已经用掉了最后的判断能力,如果不是张大龙拉住他,现在他该是在亳州城下叩门,让守军放他进城。
他挣了挣,身体不自觉地要向城下走去,张大龙却没松手,牢牢把住他,那张让血污涂遍的面孔此刻比之前每一日都愈加黢黑,“别过去,进去没用了!”
“什么?”陆宁远怔怔地问。
张大龙咬咬牙,沉默着,忽然猛地一抹脸上的血,压紧了喉咙道:“刚抓的俘虏交代,夏人突然大举往南追击,是因为……是因为……”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于开口,可说到要紧处又说不下去。
陆宁远忽然想要后退,后背轻轻哆嗦起来。
腰间的两个创口像是忽地洞穿了,有风从里面将他穿过,刚才那两杆长矛没有将他顶起,风却将他串到了天上。他向后退了一小步,在张大龙开口之前先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探出来,老秦他是护送的天子灵柩!”
第261章
张大龙的营垒并不安全。
亳州城外还有大量逡巡不去的夏军,正伺机找寻着各种机会。偶有小规模的试探性交手,呼喊声,兵戈相拨声此起彼伏。它们是雍夏十数年间这一副战争长卷上的背景色,不仔细去看,便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
喊杀声一道一道传来,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好像就在肘侧,但且让它去响,听,亳州的巍巍城墙正在兵戈当中轻语,它说什么?它说什么?
陆宁远张了张口,看口型是说了一声“啊”,可是没有发出声音。
忽然,他后退一步,摇摇头,一下一下使劲地摇,一面摇,一面不住看向四周,拿眼睛抓着每一只看过来的眼睛。
可这是悬崖边的稻草,他拢了一满手,却是一碰就断,他无可依凭,无可寄身,脚下一空,直坠下去。
可他毕竟还没有跌到崖下粉身碎骨,一根树枝挂住他的衣服。光影纷乱当中,他看见李椹的眼睛,马上牢牢抓住了,轻摇着头急迫地向他看去。
这一刻,他多希望李椹说些什么,心里头某个地方好像还剩下一点微茫的希望,忽闪忽闪着一丁点的微光。
他牢牢攀住这最后一根稻草,拿它吊住自己全身的重量,看向李椹的神情带着哀求、恳切,简直无助至极了。
可李椹自己都还未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平心而论,张大龙带来的这个消息不是猝然摆在他们面前的,这几天里,这个猜测在他心里早已一日重过一日,只差最后这一下盖棺定论,可他从不敢相信,不敢接受,更甚至都没有敢当真想上一想!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忽然,陆宁远摸摸腰间,摸了个空,从身后一人腰间抽出佩刀,一声不响地横在脖子上,手跟着就往里一压。
张大龙眼疾手快,忙伸手抢他的刀。也没见陆宁远怎么发狠,可第一下他却没抢下来。
他使了蛮劲掰陆宁远的胳膊,把刀往自己这边带,却纹丝不动,一旁李椹也马上回神,跑来死死拉住陆宁远的手,连着刀把一齐往外扯。
两人合力,这才终于夺下刀来,张大龙狠劲把刀掷在地上,就听当啷一声,刀刃折了,飞起的锋刃崩出去,足足飞了一丈远,插进地里一截。
李椹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死死按住陆宁远,不让他动,忙往他脖颈下面瞧。就见那上面一条血线,浅浅划开个口子,血成滴成滴渗出,毕竟不深。
但刚才要不是张大龙手快,再晚上个半刻,让陆宁远把劲使实了,再往旁边那么一划,就是铁打的脖子也要割下来一半!
张大龙喝道:“你做啥!”
李椹见陆宁远不再动了,却也不敢当真松开他,即便知道要是陆宁远有心挣扎,两个自己也按他不住,还是紧紧抱着他,把他两条胳膊压在身上。
陆宁远却当真不再动了,好像没有力气,在他怀里一点点滑下去,一跤坐倒在地上。
“我还活着……做什么?”陆宁远喃喃道。
李椹猛地喉头一滚,涌起一阵悲酸,极力控制着不在他面前下泪,压低了声音喝道:“你是国家元帅!居然在阵前自戕!你抬眼看看,周围都是你的兵士,在拿眼看你呢!”
可陆宁远只是摇头,谁也不看。他像是一株被从土里挖出的树,迅速地萎败了,即便不拿刀去砍,他自己好像也活不长久。
李椹两手捏住他肩膀,“现在情况不明,说什么都太早!夏人探听来的也未必就是对的,等见了秦帅的面,就什么都知道了。”
“秦帅,秦帅……秦良弼在哪?秦良弼现在在哪?”陆宁远又问。
张大龙插话进来,“急死俺了!刚才说的是什么?不就是让你去追,往南走了!你要是不成了,把你带来这些骑兵先都划给俺,俺代你去!”
李椹看陆宁远情志恍惚,担忧之下,暗地里又生出几分恐惧,按住张大龙,让他先别急着追击的事,又道:“人都说,不见棺材不掉泪,还不定如何呢!就算当真……也得亲眼见过才算!万一是讹传,你不自惜身体,日后陛下再想起你于地下,如何可得?能站起来么?”
陆宁远只是不做声。他不说话,李椹便心中打鼓,怕他这沉默是暗卷的浓云,外面风平浪静,里面却已经是雷霆电闪,只等一下炸开。
陆宁远却慢慢抬手拉住他,哀声问:“怎么回事……是我杀了他么?是我又杀了他?”
李椹一惊,想说自己不知道他此话何意,却忽地心中一动,一阵恍惚袭了上来。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好像与眼前之景交叠了,那时陆宁远也这样问他。
马上,他心头一凉,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答:“没有这回事。咱们先去秦帅部,当面问个明白!你要起不来,让大龙背你起来,到那儿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知道陆宁远听去了多少。他好像没有了力气,凭他自己,是怎么也不可能再站起来的了。可是张大龙没有去马上扶他。他再迟钝,再愚笨,也能感到现在不是一个好时候,陆宁远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怕自己一碰他,就有什么要轰地溃出来。
过了好一阵,陆宁远终于动动,却是两手抱住头,弯下腰呻吟了一声。
就在这会儿,他腰间、胸背、手臂……浑身各处的伤口仍在渗着血,还有的沿着大腿根慢慢淌到地上,却也无人在意了。
众人皆心头惨然,惨到极处,身上的痛反而感受不到。向南望去,秦良弼的旌帜早看不见了。
秦良弼正在清点伤亡、战利,忽然有人来报,说陆宁远到了营门外面求见。“谁?”他下意识地一问,“陆宁远?”
军士答:“是陆帅。”
秦良弼惊讶道:“他怎么到这么快?长翅膀飞来的么?”
他是知道陆宁远已经从开封出发的消息的,但以两地的路程,就算是精锐骑兵也不该这会儿就到。除非来的只有轻骑,不携粮草辎重,昼夜兼程,那还有点可能。
不过陆宁远到得还不够快。秦良弼摸了一把胡子,心道好险。要是陆宁远再早半日来,自己如何还能独成今日之功?
“愣着做什么?给人请进来呀,娘的,这种小事也要来问!”秦良弼回神,见来人站着不动,只拿眼望着自己,不由骂了一声。等人走了,转身扶扶腰带,长长出了口气。
今日他这调动,是与徐熙共同定下的计策,而且当初刘钦也点头了。
早在几日前,在夏人放出刘钦不治身死的谣言之后,徐熙就将计就计,明面上仍以刘钦的名义向亳州外围众将传令,暗地里许多事情做来,却好像刘钦当真死了,用以迷惑夏人。
秦良弼最后一次见到刘钦的那次,刘钦还未昏迷,叮嘱他一定要稳好军心,也叮嘱他夏人一旦上钩,务必予以痛击,秦良弼一概答应下来。
后来徐熙的计策果然奏效,夏人坐视开封陷落,始终将退未退,秦良弼便收起旗号,潜在这一军当中,扶着“灵柩”南下。
他是“秘密”退军,所携兵马不多,一身都是破绽,夏人又不可能放弃抢夺刘钦尸首的机会,让他们安然退回国内。
果然,原本已进驻附近坚城的夏人倾巢而出,前来追击于他,秦良弼走得不快,不多时就被追上。
夏人先头部队已经靠近的时候,秦良弼才召集诸将,把他们带到一直遮遮掩掩、不许众人靠近的车架旁边,一掀车帘,里面是一座灵堂,中间摆着一口棺材。他跳上去,推开棺盖,众人才见里面竟是空的。
“就这么回事。”秦良弼道:“陛下好好的在城里,啥事没有。这几天谁拿嘴放了什么屁,别以为别人听不见,都给本帅怎么放出来的再怎么原样咽回去!现在夏人以为棺材里有东西,兴冲冲追上来了,你们说怎么办?”
现在军中各处都在传说皇帝已经死了,就是这口棺材,赶路时也有人曾在帘帐掀开时瞧见过一角,流言便传得愈甚。
众人心中愁云惨淡,更不知前路如何,难免如惊弓之鸟,又兼垂头丧气,现在见了这口空棺材,才知是计,虽然不能就此确认刘钦还活着,但让秦良弼这么一问,人人也没来得及想到别的,胆气跟着一壮,大声道:“打!打!”
“干死他奶奶个熊的!”
秦良弼拔出腰刀,一刀砍在棺材上面,“擦”地一声,就将它削去一角,“这仗打不漂亮,一会儿就用这个把本帅装回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