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知道,眼前这位他敬仰已久、这些年来矗立江北苦撑危局、战功赫赫的国家干城,统率千军万马的镇国大将,实已经一只脚踏入波谲云诡的风云变幻之中。在他脚下,万丈深渊已经张开一道裂口,绳索已悄然攀上他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收紧了。什么时候,它猛然一缚——等待在那时的是什么,俞涉不敢想,一想便觉浑身发颤,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
现在,时隔数年,再亲眼见到陆宁远,这寒意陡然化作无穷的悲愤,让他恨不能就地大哭一场。
眼前这个大帅,两鬓间竟已经染上了风尘之色,眼角下、嘴唇边有几道纹路,不深,却是刀刻、风打、霜冻、沙蚀出来的,他才三十多岁!
可朝中那几人呢?岑士瑜一把年纪,仍是养尊处优,衣服上没有一道褶子。崔孝先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爷爷了,一张面孔白皙得羊脂一般,看不见半道皱纹。可他们却说什么?说陆宁远屯兵江北,老师靡饷,好大喜功!
从来时他就瞧见,陆宁远衣服整洁,却已十分旧了,帐中陈设也简单至极,说是朝廷大将的处所,谁人敢信?朝廷拨下的军饷,发下的抚恤,多少人过手,从中渔利,他若有心为此,富贵何如?邹元瀚,秦良弼,哪个身在外地,在老家不是田宅千里,在京城不是产业万千?可陆宁远呢,就连件新点的衣服也不肯穿!
朝廷每有赏赐,他转手便分给麾下士卒,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崔孝先呢,陈执中呢,岑士瑜呢?天下之富,可有能超过他三个的!他们有何功于国,只是因为天子信重,便炙手可热,富贵滔天,权势逼人,却来说陆宁远阴养士卒,收买人心,意在不测!
是谁南北驱驰,六师屡出,御虏于前?是谁终日死战,保此江山半壁,解生灵于涂炭,也让他们这些人能寻欢作乐,笙歌管弦,吃饱喝足之后,再于御前进几句取人性命的昏话,以蒙蔽圣聪?
这一片孤忠,竟是被人置于股掌之上,肆意玩弄!这几月来,俞涉心中的痛苦一日甚过一日,在辞官前的最后那些天里,他甚至一连数日都终夜开眼不能入寐,深感若是不做些什么,他恐怕连活也活不下去,他要被什么撕扯开了。
今日见到陆宁远,他反而有松了口气之感。不论如何,不论他能改变什么,能与陆宁远站在一处,他便再无所求,也再无遗憾了。
恢复中原,再造大雍,这些年来这梦想缥缥缈缈,朦朦胧胧,唯一一个形状,便是陆宁远。这三个字,在许多人眼中是悬崖上的石头,要坠到自己头顶,要把他们的太平世界砸个稀巴烂,但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却那样不同!只念一念,便觉心向往之,好像就有无穷多的力气,在前面还有无穷多的希望。
他是为什么而活着?只为这一个希望而已。国破如此,要是连它也没有了,那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他决不能坐视不理,继续龟缩江南一隅。就是不能解陆宁远于终要到来的危难,同他一起死了,那也是死在他毕生素志旁边,远胜过空老槽枥!
俞涉紧紧咬住了牙,好让自己的眼泪不从眼眶中落下,手背上面却已是青筋暴起。他偷偷抬眼,看向陆宁远,陆宁远仍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两眼当中,却有什么浓重的东西翻了一翻。
又过一阵,俞涉听见他叹了口气。他不知那一声是从何处叹出的,它却像是一座大山,重重覆压在了他身上,让他深深、深深地埋入地里,大江以北混着多少血与泪的土地呵……
江涛阵阵,陆宁远很快回神,看着眼前面容恭敬,垂首肃立的俞涉,不禁生出些父执般的怜意。
上一世俞涉跟随张大龙兵变,被以谋反罪处死,还牵连得他那兄长一并被诛。陆宁远那时已在大狱,消息还是崔孝先特意来告知他的。俞涉死得可值得么?死时可后悔么?心境可同他一样?如今已无人知道了,陆宁远只知现在翻然一变,俞涉又活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只是他,许多已经死了、为他而死、在他之前之后如落叶纷纷赍志而没的那么多人,现在也正等在前面,同他尚不熟悉。还有数日路程,马上便能相见。
一道道江潮滚滚而来,陆宁远向南看去最后一眼,终于将视线投到北面。
他亦是年少从军,眼睁睁看着夏人破关南下,纵横中原,看着朝廷南渡,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却无能为力。他一介匹夫,何等微末,何等软弱,何等无力!麾下只千百人,手中只一杆枪,又能担当甚么?
后来他拥兵十万,终于有一战之力,最后却也无功。两世里他蹉跎过那样多的年岁,煎熬过多少日夜,这样一天,他已等得太久了!
无论是俞涉,大龙,还是他,无论是狄庆,曾图,还是呼延震,纵然他们本人未必知晓,一切却都已经再不相同了。因为——
东面,一轮红日已从海上升起,万丈光焰喷薄而出,烈烈辉光洒在他的肩头,也洒在俞涉肩上。在更远处,明光点点,何人不照,风云气愤,鼓荡山河。他自己的两世之志,多少人的心中所向,一江南北多少豪杰黔首所痛恨着的、祈祷着的、期盼着的,于每个夜晚殷殷做着的同一个梦,已从地平线上同那红日一齐升起。它在江海上,在关山后,在他的刀尖和马鞭上,也在他身后重重深深的宫阙里面。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在他怀里,此刻随他的胸口一同跳动着的地方,临行前刘钦新为他写下的字正躺在那里,既不许青山埋他的忠骨,也不许白铁铸什么佞臣。
当日刘钦指江为誓,言“长天江水,俱作证见”,今日他亦如是。他没有说给什么人听,只在心里誓此天地,他此去若不能尽扫胡氛,复此疆圉,便如此水,一去不回!
第232章
呼延震一身红衣,站在宅邸外面,对着满庭宾客迎来送往。面皮已经笑得僵了,皮肉全堆在颧骨上,他便不再笑了,将脸撂了下来,只有旁人走到他面前同他说话,他才勉强再咧一咧嘴。
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按他们葛逻禄的习俗,这种时候就将一个部落的兄弟,还有亲朋好友全叫到自己帐里,杀猪宰羊,热热闹闹地大喝上一整日,也就罢了,谁知汗王入主中原之后,一心向汉,麻烦便多得多了。
他是大夏这几年里面新设的两个异姓将军之一,算不上位高权重,但也是举朝瞩目,适逢他大婚,夏帝就想让他打个样子,私底下向他传话,让他仿着汉人的规矩办。
呼延震虽是军旅出身,从军之前又是个放羊的,却非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可比。他知道夏帝的心思,是想要借着改易衣冠礼制,笼络辖下成千上万的汉人,当即便欣然应允下来,命下人着手操办。
见他如此聪明,夏帝狄志自然高兴得很,却不知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聪明几分。却原来呼延震不仅知道夏帝的心思,也知道朝中一众葛逻禄重臣对夏帝继位以来的种种汉化之举多有不满,早暗中积蓄了一肚子的怨言。
当初摄政王还在的时候,就与汉人交好,许多举措在那些葛逻禄贵族看来,都颇有些偏心,不知到底是按他所说的,是为了拉拢那些仍在观望、未服王化的汉人百姓和士人,还是因为他小时候曾在雍国做过多年的质子。
后来摄政王去世,现在的皇帝狄志独揽大权,仍是因袭此策。那些贵族不敢对摄政王有什么微词,对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皇帝,可就没那么俯首帖耳了,私下里常有议论不说,许多不满已经渐渐摆到了桌面上。
呼延震知道,要是真按夏帝的吩咐,全按汉人的规矩办,夏帝自然高兴,但自己怕就成了众矢之的,搞不好还要沦为将来某种斗争的牺牲品,如何肯做这般得罪人的事?便一面答应夏帝,一面准备,除去一应礼仪学汉人的之外,许多地方都花了心思,同葛逻禄的古制一致。
他妻子曾小云是汉将曾图之女,乃是汉人,婚礼时身穿汉人服饰,是对夏帝的搪塞;他自己乃是世世代代的葛逻禄人,穿长袍、蹬皮靴、背弓箭,则是给一众族人的交代。既要踩红毡、跨火盆、进香叩拜,也要设全羊席、献马奶酒,点火歌唱,一日下来,也算面面俱到,宾主俱欢。
如此忙碌了一日一夜,转天临到中午时候,宾客们才陆陆续续散场。呼延震送走了最后几个人,本以为终于可以缓一口气,正要脱了衣服倒地便睡,下人却来报,说韦大人到现在还没走,问他怎么办。
下人所说的韦大人名叫韦长宜,乃是夏国朝廷中的一名汉人。因为在夏廷还在草原时他便早早投效,因此多年来都很受重用,早就做到了汉人里面的最高官,虽然夏廷中不设丞相一职,但究其所掌,也和宰相没什么分别。
呼延震不敢怠慢,心想他可能是醉得厉害,便自己过去招呼。见到韦长宜,果然躺在他家院子里的地上,一副不省人事的大醉模样,本来想踢他起来,顾念他的官位,忍住了,弯腰下去伸手拨拉了他几下,韦长宜才悠悠转醒。
呼延震闻他鼻息间没有多少酒味儿,刚睁开眼睛时眼神便清醒了,眼睛里更没有呲麻糊,心里明镜似的,却仍是笑道:“韦大人醒醒,已经快中午啦。要不要让下人进点醒酒汤喝?”
韦长宜拿着乔,仍是一副醉态,听他这样问,竟然点了点头,说如此甚好。呼延震便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了,借着让人煮汤之故,将下人都赶了出去。
等人走后,韦长宜便醒酒了,对他笑道:“将军如今双喜临门,老夫实在为将军高兴,不由多吃了几杯酒,失态如此,还请将军见谅。”
呼延震听出他话里有话,却故意不顺着他问除去大婚之外自己的第二喜是什么,而是装傻道:“客气什么!哈哈,大人肯光临,已经是给小将大大地长脸了。多吃几杯酒,算什么事了?大人就是在俺这儿大饮三日,呼延震也奉陪!”
韦长宜知道他是聪明人,绝不是听不出自己话中之意,而是心高气傲,不愿意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禁在心里叹一口气,暗道这呼延震当真不是什么善茬,自己今日来找他,说不准是与虎谋皮,将来未必有好下场。只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因为被他推了一次,当下他也不好马上便起话头,同呼延震不咸不淡地又聊了许久,才终于找到机会道:“将军新婚燕尔,却也享受不得多少闺房之乐,眼看着出征在即,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呼延震这次真不是有意装傻,闻言只理所当然地道:“有何打算?那当然是奋勇杀敌,沙场建功。”
韦长宜点头,“这是自然。不过建功有不同的建法,既有出其不意,赶在别人前面的;也有人家吃肉,你在屁股后面跟着嘬几口汤的;还有辛辛苦苦立完功劳,到头来却是给他人做嫁衣裳的,不知将军是想立哪种?”
呼延震这下来了几分兴致,哼了一声,冷笑着问:“俺是粗人,还请大人给俺说说。”
徐州大营,呼延震将军令放下,低声骂道:“韦老头真没骗俺!”
曾小云走到桌前来,问:“他说什么了?”
呼延震看她一眼,气咻咻道:“哼,你看吧,将俺撇在这里,他们自去山东夺功去了!”
曾小云没看军令,但听他这样说,便即明白,当下想说什么,觑觑呼延震的脸色,又忍住了。
之前韦长宜找呼延震的那次密谈,言语间便对今日情形做了暗示。可惜呼延震那时觉着韦长宜私心不小,便没当一回事。
朝中汉人,大多是新近入朝的,只有韦长宜和另一个叫做辛应乾的,因为投顺较早,做了高官,两人却不对付。真正的宰辅之臣,照理说只能有一个,因此他们两个难免有一番明争暗斗,当初摄政王在世时还不敢做得太过分了,现在摄政王已死,新帝年幼,这争斗便愈演愈烈。
韦长宜曾对呼延震暗示,说眼前这次南征,有疑军负责牵制,也有奇兵趁着雍人注意都被引在凤阳时,突入山东猎取战功,他在朝中没有根基,十之八九是去做那路疑兵的。
那时呼延震还不信,心想自己作战勇武,人所共知,不然也不能提拔得这样快,不出几年就做到将军,暗道韦长宜这样说,大有让自己投他的门墙之意,究其心中所想,不过是借自己之力同朝中另一个汉臣抗衡,他却不愿做这得罪人的事,当下打个哈哈,将他敷衍过去。
谁知看了眼前军令,才知道真让韦长宜这小老头说中了,前些天朝廷让他驻军凤阳,听候调遣,他便觉出不对了,现在新的调动下来,竟然真是让他作势骚扰雍国的凤阳大营,将雍军主力牵制在此。至于山东一路,军令里提都未提,大概是觉着朝廷全局谋划,不需让他知晓。
对朝廷军令,呼延震一向服从,让往东便不往西,可这样不将他当一盘菜,他如何忍耐得下?一时气得面目发红,更觉脸上无光。
曾小云原本想劝他,看他脸色实在凶恶,只好忍住,将军报看了又看,突然看出什么来。
“这上面写,让咱们牵制凤阳雍军,可没说怎么牵制,也没说不许大打一场。”她忽地眼前一亮,“朝廷只将咱们当做疑军,可咱们自己怎么就不能将凤阳这边打成个主战场?”
呼延震眼神一变,满屋的光好像一时间都凝在他那双绿油油的眸子里面,但随即马上便散开了,“雍军主力在此,咱们就这点人,怎么大打?”
“闹大了,朝廷自然就会增兵,别忘了现在元涅的大军还没动呢。”
呼延震紧紧盯着曾小云,将后者的面孔渐渐瞧得红了,悄悄放下袖子,不经意般遮住了手——那上面有一大块疤,与那只手、甚至与她整个人都不相称,呼延震却没注意到,思索了好一阵子,哼笑道:“俺有法子了。”看也没看曾小云,转身便走。
曾小云在原地怔怔,心中不免有些难受。她在军中,却不是眷属身份,而是也有军衔,只是因为与呼延震成婚,朝廷破例将二人调往一军当中共事,也算是成人之美。如今他二人成婚不久,按说正该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时候,可呼延震对她仍像从前那样冷冷淡淡,竟是连敷衍都不愿敷衍。
她父亲曾图乃是雍军当中投效过来的将领里官职最高的一个,说朝廷是看重他统兵经验也好,说是看重他汉人身份、想给天下做个样子也罢,总之曾图在夏国当中颇为显贵,反而胜过还在雍国时。呼延震答应同她成亲,与其说是娶她,倒不如说是娶她父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在她面前不敢多说,只一句“郎才女貌”便了事了。
她有时愤愤然想,瞧不上我,难道我还非你不可么?但又爱呼延震少年英豪,实非旁人所能及。当着她时,他面上的满不在乎之色,在她眼里反而远胜过其他人对她或谄媚、或讨好的甜腻神情,呼延震越冷淡,她便越是怦然心动。
她久在军旅,虽然一时受挫,却并不在心上搁得太久,收拾起桌上的军报,一件件放好。
她是军人之女,从小长在军营,同兵士们一起长大,撇下还没住热的闺房出征,到头来却被上面当做疑兵,不能立功受赏,愤懑之情比呼延震只多不少,方才给他出那个主意,倒不全是为了哄他,也是她自己的本意。
她知道,除去呼延震外,父亲曾图此刻也正在赶往徐州的路上,那么往东收取全山东之地的人选,便只能是狄庆,当朝皇帝的亲哥哥。呼延震被留在这里,还可说是一句资历太浅,但曾图也不能赶往山东,便足见朝廷对她一家虽然看重,却从没当做过自己人。
曾小云想到这里,不由凝重,就着桌上纸笔,给曾图写了一封家书,书成后未出示旁人,当即让人秘密给父亲送去。
第233章
呼延震打马出阵,面前,雍军已经排开阵势,看样子是决心要同他们大打一场了。
宿州、灵璧一代是当初斡赛里折戟沉沙之所,呼延震如今也亲临此地,纵然明知道曾经千余名同胞就死在这里,却也没有什么凄凉悲痛之感。
一来,当初他便好意提醒过斡赛里,让他不要再往前,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斡赛里不听,他有什么办法?二来,他此次出兵此地,志向甚大,想到自己的全盘谋划,他便雄心万丈,前次区区一场小败,又非他造成的,他又何必往心里拾掇?
朝廷给他的任务,是让他牵制雍国在凤阳的守军,确保狄庆能在东边全收山东之地,为此还给他另外调拨了人马,供他调遣。呼延震便顺水推舟地从徐州出发,往凤阳去,既是探听这座大营的虚实,也是打草惊蛇,让雍国的目光转向自己。
他悉大军而来,自然不会如斡赛里那般只是沿途打打草谷,而是一路上攻城略地,非但是县城,就连大一些的城市也一样兵刃相加。这一代的城池几经易手,城防早已不成样子,不出一月,他便拿下了宿州,一部分原地休整一部分向东欲攻灵璧。
等灵璧攻破之后,两路人马再一同向南,直指凤阳府,那时雍军在此地不管人众多寡,都必须应战,说不定还要从淮安等地增调援兵。那时,朝廷的任务他便算是完成了,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事。
灵璧离宿州不远,虽然分兵,呼延震对此地仍然志在必得。出兵前他已命斥候提前侦查好,灵璧的城防比起宿州半斤八两,守军也不过千人,他如果造好大炮全力攻城,指日可下,更不必提有了宿州的前车之鉴,灵璧守军也有可能不战而降——放在江北,这几年里都是常有的事。
但雍国也不会置之不理,很快呼延震便探得,从凤阳大营里钻出一支雍军,正向着自己而来。因为早在他攻打宿州时就已经出发,这路雍军虽然马步混杂,却来得很快,赶在呼延震到达灵璧之前便截住了他。
呼延震想起故人,反倒有几分兴奋,谁知打个照面,才知道陆宁远没有亲至,这路雍军充其量只是偏师,莫非是瞧他不起?
开战之前,呼延震扯起脖子喊道:“俺曾说要亲手宰了那姓陆的,他不来,倒让俺难办。怎么,听说他如今做了大官,官架子摆起来,不将俺放眼里了么?”
这路雍军由张大龙统领,他闻言自是不肯吃亏,同样喊回去道:“是啊,我家将军现在做了总兵,他来打你,不是杀鸡用牛刀么!让俺来会你就足够啦!”
呼延震怒极反笑,“黑胖子好够胆!那就要看你有没有命回去——”话音未落,说话时在身侧上好了弦的弓一举,一箭向着张大龙面门射去。
张大龙反应当真是快,一偏头将将躲开了,只是苦了他身后的人,虽然身上各处都披了甲,却刚好被射中了脸,眨眼便从马上跌下毙命。
张大龙骂道:“好阴贼!有种当面和爷爷比划!”便命人擂鼓。
呼延震也下令进军,只是陆宁远顾忌身份,他也不能将自己摆得低了,初一接敌就不上场面,当下并不亲自冲阵,让手下几个参领率众前去冲杀,自己只在中军观望。
他与雍军交手得多了,知道他们的斤两,就在几日之前,他才刚扫荡过宿州外围的雍军残兵,那时可真当得一句“杀人如麻”,好比过年时候杀牛宰羊,追着牲口跑,追上了就一刀攮死,别无二话。
比起这些人,陆宁远的部众自然要强上一些,曾让他吃过小亏,但也毕竟只是雍人,只要是雍人便都一个样子。
他们是种地的好把式,是动不动袖子一拢酸溜溜吟风诵月的纤细文人,是一群吃得脑满肠肥的粗鲁汉子,却不是战士,不知道遇到敌人要像狼一样紧紧盯住,再找准时机猛扑上去,能咬下多大一块肉,就咬多大;也不知道被人打了,稍稍后退可以,却万不能撒腿就跑,把后背露给他们。
这一年间他遇到的最难缠的雍军,是解定方麾下的一支,在雍军当中号称是精锐中的精锐,听说还有“虎旅”的美名。同他遭遇,这些人从上到下倒是真不怕死,抱着必死之心冲击他的军阵,竟然真将他堪堪冲散了。
无论是呼延震还是他麾下兵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雍人,一时被打得晕头转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摸不清具体人数多寡,找不到对方中军所在,一部一部地溃退了,对方却还在冲锋。
这般打法,放在天下任何地方,取胜都是确定无疑的。但对夏人不是。短短近十年,他大夏便横扫中原,所向披靡,是为着什么?是因为他们临敌之时军纪森严,士卒又都是舔过血的,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不会轻易破胆。
他们俱都怀着种骄傲,百战百胜之下,人人都坚信比起那些孱弱南人,他葛逻禄人乃是由莽莽长原上那高高的天所选中的部落,他们身上赍着神明的旨令,征服则是神明的意志。人人心怀高贵,纵然一时受挫,却也能退而不败、败而不溃。
从没有人打得他狼狈溃退过,这次也是一般。很快呼延震就立稳了脚跟,组织起混乱中不明所以的士卒开始反攻,骑兵几次冲击敌阵,几次受阻,又收拢起来重新冲锋。来人虽然勇猛,但接连互相冲阵几次之后,难免力竭,呼延震勉力重建起军阵,又领亲军借着骑兵往来之便来回穿插,不多时便止住颓势。
像刚才那样竭尽全力地猛攻,犹不能一举将他击败,等呼延震缓过口气,决心反攻的时候,在那些悍不畏死的雍人雍将脸上,他竟看见了一抹绝望。
这绝望爬上他们的脸,也爬上他们的手、他们手上的刀,于是呼延震又胜一场,虽然伤亡不小、甚至可说是近一年之最,但毕竟还是胜了,从此他便知道,自己足可以横行天下,雍人当中已经再没什么可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