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前,徐熙还少有蒙他单独召见的机会,哪怕他诱杀辟英之后,刘钦信任了他,但也没将他真正当心腹看待,还是在去年冬狩献上新制火铳之后,在天子面前才另得了几分青眼。
他自己也知道,当年他在刘缵麾下,他的那些谋划多半不足为外人道。刘钦以圣明天子自居,正要在天下百姓百官面前展示自己得位之正,非以阴谋取之,不屑于多用阴谋诈术,也是理所应当,倒未必是仍念他的旧恶。
只是刘钦对他了解得太少了。等他了悟了阴阳相济的治国之术,果然回头便将他第一个拉到眼前。
徐熙低头向刘钦叩拜,起身后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向他扫去一眼,这次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
近来因为江北事务,他倒常有面圣之时,恩宠虽不及薛容与,却也远胜过寻常臣子。他与刘钦,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未免太过,但总也是常常相见的,今天再看,竟是如此非同寻常。
大约是出了什么事,刘钦面色颇带几分凝重,但也称不上严峻,看来此事虽然重大,却没有完全出于他意料之外,他恐怕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个,今日的刘钦和平日太不同了,这不同不是写在脸上,而竟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
他慵懒,餍足,神采奕奕,以至那双清光泠泠的眼睛当中,竟带一抹艳色,如同已经画好的画中多添了一笔。旁人或许看不到,但就如猎人对风吹草动特有的敏锐体察,只消一眼,这抹明艳便抓住了徐熙,也让他抓到。对这神情他再清楚不过,一时不由心跳了几下——
他忽然想起,陆宁远昨日回京了。
他没有再向刘钦的面孔看去,现在看他,实在殊为不智。哪怕心旌一时皆摇,他心里也清楚得明镜一般,在刘钦这般脾性的君主面前,他只能做他的大臣,是万万做不得什么浪子的,做浪子只会死得更快,他还要多活两年。
“陛下召臣,定有非常之事。”徐熙低眉顺目地道。
“夏人朝堂上,似乎启了来犯之议,只是军马还未调动而已,消息却应当无误。”刘钦说着,稍一展颜,“虽然还不知具体情况,但能探知此事,你也立了大功。”
徐熙又暗暗吃了一惊,但即刻定神。夏人南侵,实也不出意料之外,人人都知道他们迟早还要来犯,只不知道是在哪天,如悬利刃于头顶,如今这天终于到了,反而有松一口气之感。
约大半年前,他向刘钦提议,当以重金经略在北方的关系。夏人以猾虏而据中原,所任用的大臣,却大多是汉人,其中有含垢忍耻者、有暗图复国者、有观望成败者、也有见利忘义者。若能经营起一面网络,暗地联络起有故国之思的大臣小吏,使之为东南朝廷所用,再以金帛贿赂夏廷重臣,与其暗通,使之对上稍做遮掩、对下稍做放行,定能收奇效于战场之外。
刘钦沉思片刻,深以为然。
此后几次密谏,徐熙将自己所谋逐步细化,向刘钦呈上具体方略。所要经营的网络中,下至贩夫走卒,上至重臣大珰,一环一环,无一疏漏,刘钦终于拍板定夺,让他全权负责此事。
从此,除去在内修明国政,在外整饬军备之外,朝廷的对夏之策,又额外多了一项,只是从不在朝堂上明面讨论,知晓此事的大臣也只有徐熙在内的寥寥数人而已,日后修撰国史,也未能见诸笔端。
只是经营非一日之功,所需“重金”于现在的雍国朝廷而言,也颇有些捉襟见肘。周维岳处,田亩已大致厘清,这一年的赋税比往年竟多了五成,百姓却无怨声。可只是一地如此,此法在全国推行尚需时日, 国库空虚,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反而是近日在朝堂上肃清吏治,整饬贪腐,略有成效,各部钱财过手,结余倒比去年更多。一批一批抄家籍产之后,更是来了些活钱。刘钦本意是将这钱给徐熙,但天下非只此一事,兴建水利、开垦田亩、安置流民,事事都是当务之急,事事都是千秋万代计,没有一样拖得,花钱好像泼水一般,银子只在刘钦手指缝间绕过一圈,还没捂热,马上飞走,他只有眼巴巴望之一叹而已。
能给徐熙的,自然就只有仨瓜俩枣的小钱而已了。
但徐熙并不在乎,若非如此,天子面前,也显不出他徐青阳的真正手段。只拿这一点银子,他照样搭出来个雏形,只等日后国库充实,刘钦再想起他来,马上便可全盘皆活。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聪明人,比寻常聪明还要更上一层楼,因此搭建起这样一面网络,最上面那个掌管钥匙的人,自然不是他自己。他将钥匙交给刘钦,自己只退居幕后。
现在,他只知道昨天晚上有消息传来,却不知道具体内容。即便如果他想知道,他也自信能有手段暗自知情、还让刘钦一时察觉不出,他也没有这么干。
他少习商贾之道,长而托身宦海,周游群僚之间,“分寸”二字最知道如何拿捏。以他做的这些事而言,若越雷池一步,日后便定难善终了,若不在与天子还如胶似漆时早做打算,待日后功成,岂还有他自处之地?
徐熙整整心神,小心对答:“臣惭愧。现下臣只在旧都联络到数人,还未有能参知政事的,因此对夏人作战方略,尚不能尽知。有负陛下重托,惟陛下不以臣之谫劣为忤,何敢居功?”
刘钦摆摆手,正要开口让他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话,徐熙却自己转了话头。就连刘钦的耐心如何,他也计算精准了,恰到好处地道:“请陛下容臣些许时日,遣人主动探听,定会有更多消息陆续传回。”
“只是——”他先做了保证,然后话锋又是一转,“须得有银两上下打点各关节……”
刘钦道:“知道了。过后你同薛逢时议一议,要多少,只将数目告诉我便是。”
给徐熙的拨款,因为不是公开的,所以只能借用别的名目。但自从薛容与主政以来,朝廷一应开支,桩桩件件都要交待清楚,一分一厘流向哪里,天子与六部面前,都要有个说法。这种情形下,既额外变不出钱来,挪用别的欠款,也难避开旁人的眼睛,刘钦思来想去,最后只得将薛容与叫来,把这难题抛给他。
薛容与也不迂阔,没过多久就给出个办法,从朝廷赈抚款里划出一块,调给徐熙挪作他用。一来赈抚的名目多,人头零散,多报些少报些影响不大,二来沾了一个“抚”字,总还是有几分对症。
只是这样一支吾,刘钦心里便多了一条道道:就在他眼皮底下,巧加运作,瞒下这么一笔钱款的去向便几可做到天衣无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六部用钱,各地用钱,又待如何?假如有天薛容与或是别的什么人有意骗他,他如何发觉?
但薛容与是奉他的命行事,他反而为此疑他,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观其所作所为,可说都是出自公心,料他志向高远,不至做出如此之事——但他以后如何,在他之后做事的人又如何,也实难逆料。
刘钦压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准其所奏。徐熙得了银子,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徐熙告退之前,留下来额外又道:“夏人动向至今不明,对他们此次来犯的规模,臣敢请揣测一二。”
刘钦精神一振,道:“好,你说。”
“臣以为,夏人此时出兵,当是因解督谢世之故,以为我国中定有变动,其有机可乘。因此初时应当是试探性攻击,看我朝廷作何反应,大军在后,引而不发,不会马上便调动得起。臣不通兵事,姑妄言之,陛下勿怪——若我能早做预备,似乎可以反乘其便。”
他所说,便如暗室当中点起一盏明灯,照得刘钦心头一亮,神色微动。徐熙看在眼里,话已说完,具体的进军方略也实在不是他能妄言的,便告退了。
等他走后,刘钦独自默思片刻,推了早朝,只传见了兵部几个,又召了在朝的几个心腹将领,一同议事。
“夏人若要乘我之衅,定是意在中原。四川一路相持日久,犬牙交错,无论夏人还是我大雍,一时怕都难越天堑,可暂时无虑。”
周章在沙盘上,将川北川东一路的几面旗子放倒,导着众人视线往东而去,“以臣看来,夏人之策有三。一是仍和前次一样,进犯荆襄。一者中原腹地,夏人兵力强盛,调动最快,适合率先发难;二者以前次交手经验看来,秦部较其他路防御较弱,易于突破。若能控扼上游,向西可合围成都,向东亦可顺流而下,如前次一般,兵锋直指建康,震荡我朝。”
他所说“秦部”,并非指秦良弼,乃是屯驻江夏的秦远志部。其虽然是开国名将之后,但历数其近年来与夏人交手之战,总是败多胜少,夏人倒有可能将他当软柿子捏。只是从两年前在荆鄂一带同夏人打过那一仗后,雍国便增加了此处的驻军,夏人想必也已侦知,再故技重施,于他们而言并非上策。
周章又继续道:“第二策当是进攻凤阳一带。解督新丧,夏人定以为其麾下帅臣群龙无主,必要试探一二,以定日后进退之策。”
他说着,下意识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解定方死后,陆宁远承继其军,乃是刘钦亲自定下的,无人敢有二言。周章同陆宁远共事过两次,亲见过他带兵、用兵,平心而论,对他是赞许、佩服的。但若以总统中原十几二十万大军而言,他这三九之龄未免太年轻了。统兵的虎符交到他的手里,全国上下都在观望,夏人定也如是,因此夏人行这第二策的可能性倒比前面要高得多。
“夏人第三策,臣以为当是趁此时机夺占山东全境,以连接东西,日后再以此地为后援,对我京城成覆压之势。因其对凤阳等地觊觎已久,天下皆知,此地又曾几经易手,解督死后,军权更迭,我朝廷不可能不对其进犯此处有所预备,夏人可能反而攻我不备之地,行此第三策,同样不可不虑。”
他得知夏人可能要来犯的消息,不比在场众人更早,但蒙刘钦召见之后,只略加思索,便接连抛出这三策,可说是洞察幽微,切中肯綮,设使夏廷重臣在此,恐怕也说不出更多。若非平日里便留心两国战事,又早已苦思过此事,绝不会马上便这般对答如流,直听得在场众人心惊不已,却又不能不暗暗点头,无一处可反驳。
刘钦也暗吃了一惊。他早知道周章于兵事上确有过人之处,却不想江北走一遭回来,竟和从前他所知的又如此不同。一时向他看去一眼,周章却也正从沙盘间抬头,忽地同他视线相对,赞许的话便没出口。
正默然间,陆宁远道:“周部堂所言甚是。臣以为荆鄂加兵之后,夏人除非举全国之兵与我会战,不然应当不会进犯此处,抑或只是仰攻。夏人初起战端,有观望试探之意,如元涅等老将应当不会马上投入战场,主帅当是狄庆或是呼延震二者之一。此二人皆与臣交过手,彼此相知,臣忝掌凤阳大营之后,私以为夏人避开我大军所在,取道山东,似是更有可能。”
说着,他取过插在河北的几面小旗,放在凤阳前面,“至于凤阳外围,定有夏人兵马调动,但恐怕是故作疑兵,欲让我不敢轻动。”又将两面旗插向山东,“山东之地,有半数已落入其手,只海数镇,久战以来,士卒困顿,夏人若取此地,便能对凤阳成夹击之势,下一步便是夺取全淮,于其而言,当是上策!”
他所说与周章可称是一脉相承,说是同一个人换了副喉咙也不为过。如此默契,又是当着刘钦的面,三人彼此瞧瞧,一时颇有几分诡异之感。刘钦右手在左手上轻轻一抚,“不日还会有消息传来,但夏人具体方略如何,当是绝密,恐难预知。依二卿之见,荆鄂当无虑了?”
“若不全面开战,夏人应当不会大举进犯荆襄。”周章将条件谨慎补充上。
刘钦思索片刻。如果是他,已坐拥天下之半,自然不是赌徒,不会在情况未明之下,一开始就大动干戈,想夏帝也是一般打算。看来防御的重点,应当是在淮东。他却没有马上表态,转而又问了旁人。
兵力布置乃重中之重,见事不明,预判错了这点,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就是因一战而亡国,也不是没有先例。就算不到这般地步,一战而败,也难免元气大伤,他这两年的努力怕是都要付诸东流。朝廷本就是偏安东南,败一阵,便弱一阵,恢复中原便更不可得,怎可等闲视之?
旁人不敢怠慢,天子驾前各抒己见,陆宁远只静静看着刘钦。比起平定刘骥叛乱和紧跟着同夏人的那一战时,此刻的刘钦要凝重、迟疑得多了。那曾经在写给他的信件里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消失无踪,现在在他眉宇间暗暗萦绕着的,却是若有若无的忧虑。
如何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便一至于此?社稷的重量,竟这般沉重。亿兆黎元,千里江山,好像只压在他一人肩上——但并非如此的。
等又一个人说完,不待旁人再说,陆宁远从椅子间站起,拱一拱手,“陛下,臣有一策!”
第231章
熹微的晨雾之中,陆宁远又一次渡过大江。
解定方死前对刘钦所上奏表乃是密奏,弥留之际陆宁远虽然在他身边,却不曾与闻。回到建康之后,刘钦却将这份遗表给他看了。
在那上面解定方写,他所统兵将,既有初出茅庐、总发从军的小将,也有多年来拥兵自重、对朝廷调令阳奉阴违的功臣宿将,有些人来是为混口饭吃,还有豪强、亡命、流民……这些人受他暂时羁縻,勉强相安无事,俟他死后,却恐怕人情骇动,这些人不知自己能否见容于朝廷,恐惧之下,易生祸端,叮嘱刘钦千万妥帖处理,万不可过于操切。
刘钦拿着这份遗表问陆宁远:“解督所虑不无道理。你看当如何处置?”
上一世解定方死时,陆宁远虽然已经崭露头角,但也只是一员小将,毕竟不像现在这般受重用,也不曾居如此高位,解定方死后的大军,初时自然不是交到他的手里,而是拆开归另外几个总督辖制。
原本的朝廷干城,陆元谅、解定方先后去世,朝廷上再难有人能有他二人这般威望。至于比他们稍差一些的,不是战死、便是投敌,因此继解定方死后数年,刘缵都不曾再设过都督一职,却是后话了。
当时只有他们两个,陆宁远不假思索地答:“解督麾下众将,除去中间叛逃的,大部分同我都曾共事过,我对他们还算了解,当能羁縻一二。”
他当真不客气。此话旁人说来,大约要用上一句“或可”,他却说的是“当能”。刘钦一时倒未注意到,捉住他话中之意问:“你与他们是旧相识?”
“嗯。”陆宁远道:“上一世的时候认识,对他们的脾性也就知道些。”
“那就好办了。”刘钦喃喃道。
陆宁远性情平和,从不盛气凌人,与旁人少有相处不来的时候。要是再知道每个人的脾气秉性,到时候对症下药,加上有李椹从旁助益,暂且稳住解定方生前于麾下聚拢起的一众虎将,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当初收到解定方的遗表,刘钦自然不敢等闲置之。解定方所说实在是干系重大,是老成谋国之论,绝非危言耸听。在江北抗夏的一众将领,旗面最大、资历最深的便是他,绝挑不出第二个。那些在朝廷南渡时于各地被夏人打散的残兵败将,那些家园隳坏、无家可归,于是便拉起支队伍的流民帅,还有那些志在报国、慨然从军的人,甚至听说还有些亡命,渐渐地都聚拢在他这面大旗下面,他麾下便当真同他自己所说,鱼龙混杂,复杂得很。
要是随便派一个人去代替解定方,一是怕这些人不服,二是怕他们恐惧,三是怕他们和新任长官起冲突,四是怕他们彼此火并,祸起萧墙。但如果是陆宁远的话,如果当真如他所说……
就在他沉思着的时候,忽然,陆宁远摸了摸他的头。
陆宁远回忆起那一天的事,放在身侧的右手虚虚捏了捏,无处着力,最后按在旁边的桅杆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竟有那般胆量,岂有他这样的臣子?便是周公,当年怕也未必摸过成王的脑袋。可是刘钦的神情太凝重了,忧虑在那张明亮的面孔上投下阴影,他瞧着它,便觉心里化作空茫茫的一片,浑身上下每一分力都推着他向前,它们汇聚到一处,他的手就在刘钦的头顶上了。
刘钦震惊地看向他。
在这样的目光下,陆宁远忽地难为情了。他已经不是少年人了,不会腾地烧红面孔,但他仍是不敢再看刘钦的眼睛,于是低头吻了吻他的侧颊,手也扶上他的腰。
这让他离臣子的标准相去更远了,他一时却没想到,只是终于把刚才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别烦心,一定没事的。”
他当时可将那片阴影驱散了么?
江潮一道道拍在船舷上,隐隐好像马蹄动地之声,陆宁远回神,远处铁一般的连绵青山已经刺破云雾,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他还未到解定方的大营,凤阳的来人已经迎上来了。船在江边泊岸,陆宁远看向来人,原来却是俞涉。
曾经他与刘钦一道守睢州时,被夏人围困,解定方派来一支援军,就由俞涉统领。解围后俞涉回到凤阳,两边便不再有什么交往。但早在这一世的俞涉识得他之前,陆宁远便同他熟识了。
俞涉本就是牵马而候,见他下船,匆忙伏地下拜。陆宁远扶着他的臂膀,将他带了起来。
俞涉一怔,显然对这份非同寻常的恩遇无所适从。陆宁远没有向他解释,转而问了问凤阳大营的近况。
之前在解定方弥留之际,他曾去过凤阳一次,但是来去匆匆,不及与其他人见面,这会儿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一时之间倒有几分出神。
他对刘钦所说的话,并非为安他的心而有所夸大,几乎每听见一个名字,那人的面孔就从他脑海当中划过。这里面的许多人上一世都曾在他麾下,为着同一个目标那样奋力地搏杀,生死不计。俞涉也是其中一个,看着他那张比他最后记忆里的要年轻上许多的面孔,除去亲切之外,陆宁远更又有几分愧疚。
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刘缵已不信任他了,他也对朝廷疑虑重重,李椹、张大龙皆被调往他处,他驱使着从未彼此见过的兵将,顿兵江北,难立尺寸之功,夏人在他面前张起一面铁幕,朝廷的刀剑却已步步紧逼,冰冷的锋刃抵在了他的后心。
他是樊笼中的鸟儿,罾网中的鱼,烈风中的高木,统兵之余,牵马行于江畔,眼望得两军绵延不绝的森森营垒,心与日暮江水两俱茫茫。
在这个时候,俞涉来找他了。
俞涉从军不晚,又有一个兄长在禁军任职,那时在朝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武阶,只是自从被调入朝廷之后,便再没能过江来。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放着好好的京营将官不做,向朝廷辞了官,来到陆宁远军中,还说要从最低级的武弁做起。
陆宁远那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所预感,这预感不包括他自己的死亡,却隐约预示着有些事情已无法经他之手实现。对这样一个中道来投、前途远大的同僚,比起感动,他更多的只有惋惜而已。
他让人给俞涉上了热茶,没点头答应他所说,只是同他简单聊了自己的近况,不加夸张,却也不加修饰,想俞涉听完后定能明白。
在他说着的时候,俞涉几次欲言又止,却到底没打断他。幸好陆宁远话说得不长,等他话音落后,俞涉马上便道:“末将心意坚决,陆帅何必赶末将走?”
陆宁远道:“我只是将实情告知于你,军中具体情形,你在建康未必尽知。”
俞涉脸上忽然涌起一种尖锐的神色,像有什么从他眼中扎出角来,陆宁远不知那是什么,只是听他道:“末将不能尽知,却也知道一些……”
“夏人陈兵江北,前面几次出师,劳而无功,唯陆帅有回天挽日之力,在江北苦苦支撑大局,中朝大夫,却尽是讥讽之意,丝毫不以社稷为念,只顾徇私争斗,谗言每入,令人……耳不忍闻、意不能平!”
他在中朝,似乎知道一些陆宁远不知道的事,言语中不觉将天子近臣对陆宁远的弹劾透出一点,陆宁远却未曾追问,正要开口问他既然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那边俞涉已经又道:“这些人只顾门户私计,置江北千里疆圉于不顾,终日里蝇营狗苟,坐视朝事日隳,膻腥如许,真正做事的人,却成了他们眼中钉、肉中刺,只盼能剔除出去,他们好‘天下太平’!那是个什么太平?他们太平了,我等的太平在哪,百姓的太平又在哪!”
俞涉说着,嗓门不由拔得高了,两只眼睛现出红色,“末将自从去了京里,刀枪锈蚀了,拳脚撂下了,就连战马都胖了三圈!蹉跎得太久了!许多事情想要说些什么,人微言轻,总没人听……做做不得,说说不得,每日里浑浑噩噩混着日子,心里实在煎熬!要不做点什么,人生一世,末将实不知有何兴味,如果仍和以前一样,那不如便死,也是一了百了!请大帅收下我吧,我虽不才,也愿为大帅分忧!”
说完,他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脑袋伏下去,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敢让人见到。这泪水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陆宁远。
他身在京里,又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兄长,许多事情知道的自然比别人更早、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