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询问过陆宁远,陆宁远倒是不虚美也不隐恶,和他说周章平日里对一应军务只是过问,绝少插手,还讲了同斡赛里的一战,说周章言语间颇有见地,有时因少经实战,所说的话被人反驳,他也不恼,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对人从不以官位相压,事后甚至还会虚心请教。
刘钦也私信问过秦良弼,秦良弼收到来信,兴致冲冲,亲自提笔一个字一个字给他写了回信。周章也曾去到他军中两月,这事他算是有发言权。每次对着周章,秦良弼总觉他身上有着某种威严,让人不敢冒犯。这感觉他也说不上来,但很熟悉,曾经他见刘钦时,也是这般耗子遇上猫似的,不敢大声说话,于是在给刘钦的信中写,看到周章,便总让人想到陛下。
他本意不无讨好,说的也是实话,可刘钦看到之后,顿觉不快,便没回信。秦良弼巴巴地等了多日,始终不见下文,摸摸脑袋,颇觉失望,再后来也就忘了。
周章自己倒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刘钦私下里对众将的问询,时隔两年又站在宫门外面,心里实难平静。听见宫人传他进去,竟一时生出几分怯意,犹豫着没有迈步。
等到宫人提醒过第二声,他才忽然惊醒一般,抬手理理衣冠,小步趋入,眼睛只看着前面宫人的脚,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此时刘钦正作何想?是否也是一般心境?
他想到刘钦,不是想到当今天子,坐在龙椅上的一个皇帝,而只是刘钦。这两个之间的差别,普天之下没有几人能有体会,而他的体会,比起旁人或许还要更多、更深一些。也正因为如此,现在压在他心头的才如此沉重,无论他如何故作轻松,那股怯意都挥之不去,而且越往里走,还要变得越是强烈。
宫人躬身退后,刘钦的身形已现在殿首。周章伏地跪下,沉声参见,埋头下去,看着地上方砖。刘钦让他起身,声音和从前一般无二。
周章起身,向他看去第一眼。
他想得错了。刘钦坐在椅子当中,姿态放松,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往后在朝堂上他还会再见到许多次的,对着寻常朝臣时的笑——然后慰劳他辛苦,让人给他上茶,因为正是午饭时间,还给了他一小碗羹,最后询问他在江北的一应公务。
他没有刻意摆出什么威严,也不故作深沉严肃,那样妥帖,那样随意,那样自然,行猎回来,连衣服都不曾更换,箭衣上带着几分风尘,袖口、腰间却收得干脆利落,一眼望去,甚至有些意气风发了,让周章想起从前时候,那时他只是个寻常太子,朝中争斗还未摆在明面上,夏人也未曾南侵,刘钦打猎回来,一跃下马,落在地上,只有轻轻一响,转身从鞍上解下什么,抱在怀里,扔在地上,是一头鹿。
那时他身量初成,肌肉单薄,一头鹿虽然不重,也有好几十斤,对他而言不算多么轻松,扔的时候,挽起的袖口后露出的小臂上鼓起几道青色的血管,灼灼的血正在里面滚滚地流。
“看!”刘钦炫耀一般朝他笑道——自然不是此时此刻这样的微笑,而是咧开嘴,露出两颗平日里瞧不见的小虎牙。那次周章没有转身就走,那头死去的鹿在地上扬起的飞尘扑在他身上,他百般抗拒,可有什么还是降临了。
于是他受什么蛊惑一般地抬起手,给刘钦把脸上的尘土擦掉了。
现在,周章尽力驱散了这些思绪,对刘钦的问话一一作答。军中改革是重中之重,虽然这一年间他呈上公文无数,但刘钦仍然问了许多,他也就答了许多,竟不觉从中午谈到了晚上。
刘钦向宫人询问过时间,露出几分讶色,没有留他晚膳,周章便识趣地自己告辞了。他好像还不怎么习惯对刘钦当面口称陛下,这几个时辰间时常担心自己失言,这会儿临要走了,才暗暗松一口气。
从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过半句逾越出君臣之分的话。不止是刘钦对他,他对刘钦,也同样什么都没有问。他不知道刘钦要如何用自己,召自己入朝,是否是已经对自己芥蒂全消——想一想便觉全无可能。可既然如此,刘钦为何还要召他回来?
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刘钦看重,让他勉力相忍为国,还是说刘钦对他,就像当年太上皇对他的老师荀廷鹤一样,准备把他当做朝堂上的一个摆件,用以装点朝廷、彰显胸怀?
又或者是,当真是一开始就被他否定的那个可能:对过去的事,刘钦已经全都无所谓了,他已经往前走出了很远很远,尚困顿在原地、尴尬着的人绝不是他。
“等等。”刘钦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周章顿住了马上就要迈出殿外的脚,向着他转回头去。回头的瞬间,他好像隐约有所期待,自己却也不知道此刻他正期待着的是什么。
“现在夜里凉了,”刘钦道:“添件衣服再走。”
那隐约的期待没有落在地上,更不曾发出什么声响,好像凭空被挖出,静悄悄留下空荡荡的一块。没过多久,宫人便将折好的棉服双手捧到周章手上。
下意识地,周章想要拒绝,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但在开口之前,忽然瞧见刘钦微笑的嘴角和没有什么笑意、一派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拒绝的话便没有出口。
从没有一刻,他像现在这样清楚意识到,不,他面对的不再是刘钦了,而是皇帝,一个帝王,是他的陛下,没有臣子会在这样的时刻说一个“不”字。于是他低下头,敬谢了这份恩遇,从内侍手里接过衣服,几下穿在身上。
袖口处有些金纹,竟是刘钦的常服,无怪除了袖子稍长之外,其余地方都如此合身。此刻,他该是高声赞颂,感激谢恩的,但他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对着刘钦仓促一礼,便无声地告退了。
他走得很快,脚步却有些不稳,两手在袖子里面互相扶住了,脊背挺得笔直。刘钦在后面看着他,拿起手边的残茶,宫人忙来添水,他摇摇头,举起喝干了,起身往后宫去。
早在半日前,他刚回宫的时候就该去拜见父母,耽搁到现在已是晚了。若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如此失礼,就是刘崇当时不责备他,事后搞不好也会授人以柄,他还不知要如何头痛不安、再想法善后,现在却只是简单告罪过几句,刘崇便马上体谅道:“皇儿公务繁忙,有这份孝心便很好了。”
李氏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问了刘钦冬狩时候的事,一家人边吃边聊片刻,李氏忽然将话头转到朱孝身上。
“你那个御林军统领,听说近来为他说媒的人可是很多呢。”
刘钦正想着周章刚才给他带回的一个消息,不甚在意地随口应道:“是么?”
“我记得他今年才止二十出头吧?”
刘钦回过几分神,想母亲竟连朱孝的事情都查得清楚了,口中应道:“嗯。他比孩儿小上几岁。”
“小上几岁,他却都快成家了……”刘钦听着话音不对,筷子顿了顿,果然,下一句李氏便道,“皇儿整天为国事操劳,自己的事也不该耽搁太甚。”
说着,她含笑看了刘崇一眼。刘崇收到示意,对刘钦张了张口,却到底什么也没敢说,又将嘴闭上了。
李氏见他靠不住,只得在心里暗骂他一声,自己继续道:“皇儿正位一年有余,后位却始终空虚。如今好容易国家无事,这立后之事,也该往前提一提了。不然做娘的心里始终惦记着,外廷的大臣们,恐怕也多有口舌,皇儿说是么?”
“母后说的是。”刘钦只得道,“只是——”
李氏开口之前,就知道他要搪塞自己,正等着他这句“只是”,不等他说完便又继续,“娘替你选了几个,都是年轻,而且对你极有用的。皇儿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国家之计做长久打算。”
她所说的,年轻自不待言,这所谓的“有用”,便是说这些都是重臣之女,纳入后宫,既是笼络,也是平衡。当年刘缵同东南大族厚相结纳,姻亲关系同样不可忽视,李氏老于权谋,从不做无用的事,刘钦不问也知,这人选自然是经了百般斟酌后的,决挑不出错处。
这道理刘钦自然不会不懂,只是……
“既然是母后为儿臣选的,自然没有不妥。”刘钦点点头道:“只是听闻最近解督病重,恐怕不起,江北防务将有变动。待此事了结,儿臣便仔细考虑此事。”
他仍是用了缓兵之计,但因着所说事情实在重大,李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旁边刘崇却惊问:“老解要不行了?”
刘钦因早有预料,听周章带来解定方病重的这个消息时倒不吃惊,淡淡道:“嗯。儿臣已经遣了太医过去,但恐怕就在这一二月间了。”
他说话时的神色语气,实在不像是正谈论着一个为将半生、拱卫东南半壁的总督将要死了的事,和刚才的闲聊相比,好像也没有太大差别。刘崇眨了两下眼睛,才勉强消化了他话中内容,也顾不上给自己定下的不过问前朝之事的规矩,关切问道:“你打算换谁替他?”
“依儿臣看来,陆宁远沉贽有谋,可为解督之贰。”
他吐出“陆宁远”这三个字,刘崇惊讶地张了张嘴,李氏却也眉头一跳,眼神当中闪了一闪。
她虽深居后宫,但多年经营下来,其实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虽然口中从不说,心中却明镜一般。今日回朝的周榜眼,已经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刚从儿子口中吐出的这三个字,才是她这做母亲、做太后的对自己最关切的事一次一次催促,却无论如何都做不成的真正原因,也是现在横在她面前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骤然听到这名字,她脸上不禁微微变色,但马上便平复下来,仍是那副雍容的模样,从桌上拈起一块糕点。
“只怕他太过年轻,担不起这样重的担子。”刘崇忧心忡忡地道。
刘钦微微一笑,“儿臣自有定夺。”一句将他顶了回去。
说来也怪。从前刘钦做太子的时候,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前用饭,总是李氏和刘钦母子两个说不几句,就时不时偷觑刘崇脸上的神色,现在却翻然一变,变成刘崇反过来偷觑刘钦。他见刘钦虽然笑着,脸上笑容却甚是坚硬,便识趣地没有再说。左右国家已是他的,他爱如何折腾,那也都由得他。天下事从来半由天子半由臣,他敢推出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也要看满朝大臣,看江北一众虎将答不答应。
李氏开口,语气同样淡淡的。到这个时候,刘崇才第一次发现,这母子二人竟有七八分的相像,不知以前他为何从没有注意到过。
“陆宁远毕竟只是个都指挥使,既然要破格提拔,让他骤然接管那么大一摊子,皇儿定是要将他召回,面授机宜了。”
刘钦一愣,见所想被母亲说破,只得承认,“是。待调任之后,儿臣便打算召陆宁远回京一趟,既是在众人面前推重于他,也是向他了解凤阳大营的情况,再嘱咐一二。”
他说得冠冕堂皇,李氏听了,却只在心中冷笑。那陆宁远是什么人?小十年没见过,这次她倒要瞧瞧清楚。
第226章
因刘钦不肯配合,这场寻常的家宴,自然是以表面上的其乐融融、暗地里却不欢而散而告结束。刘钦留下又喝了杯茶,同李氏聊了几句家常,便告退了。
他看出来,母亲几次想要开口,但似乎是出于某种犹豫,一直到他离开,都没再重起话头。他也就没说,或许永远也不会对母亲剖白他心中真正所想——
其实他坚持如此,并不是为陆宁远,而是因为她。
在刘钦年幼时模模糊糊的记忆当中,许多次,母亲将他抱在怀里,他坐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笑着拨弄着他的两只小手,面前铜镜里她的眼睛当中,却凝着淡淡的愁绪。
她为什么如此呢?
刘钦不再看镜子了,转回身,抬起小小的眼睛凝视母亲。母亲低头看他,脸上便只有了明艳的笑意,拿手指头轻轻掐了掐他的脸,像寻常时候一样逗弄着他。
还有的时候,他朦胧睡下,听见母亲放轻了的脚步声,因为马上便要睡着,就没有起身。交谈声在他耳边小声响起,母亲或怅然、或愤恨地谈论着一个“他”,埋怨他冷落自己许久,今晚也不曾亲至。
刘钦翻一个身,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被宫女唤醒,柔软的衣服穿在身上时,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他”就是自己的父皇。
曾有一次,他见到母亲一个人偷偷垂泪,几颗泪珠悬在脸上,要是让诗人来写,便是玉承明珠,花凝晓露,该是极美好的,可那时刘钦被骇在原地、被惊得呆了。
他并不常见自己父皇——或许比后宫中的其他皇子更频繁些,但比起与自己母亲相处的时间而言,那偶尔刘崇兴起才会额外赏赐给他的父子之间的亲密时刻便不值一提了。因此对那时的刘钦而言,母亲便近乎他的一整片天,现在这片天正在垂泪,落下来的大雨只一瞬间就将他浇透。
他恐惧、无助,有那么片刻甚至一动也不敢动,等他回过神来,鼓起小心灵里的全部勇气,大踏步上前,问母亲为什么在哭时,李氏只微微一愣,愕然看他片刻,随后抬手擦了下脸颊,笑着对他说他看错了。
之后刘钦是如何被囫囵过去的,他已不记得了,但他从不曾当真被糊弄过去。母亲的那滴眼泪,好像变成一颗种子埋在他的心里,随着他一天天长大,它便也将根扎得更深,任他从孩童变成少年,也仍牢牢盘踞在他心间。直到那一日——
曲江宴上清风拂过,它随着刘钦初露的爱情一起萌发出来,他懂得了一切,在情意最浓的时候,半是讨好、半是承诺,却以玩笑一般的口吻对周章说:“什么太子妃?我一辈子只和你一个人好。哼,我又不能分成十个八个,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现在,连那段时光也远去了,周章是如何回应的,已不值一提,更不必去特意回忆。现在他也做了皇帝,坐在他父亲曾经坐的那把椅子上,可他所见的却是母亲眼中的风景。他是用母亲的眼睛凝视着陆宁远,而非父亲的,更不是一个帝王的,曾经的无助、恐惧尽可以用天底下最大的权势抹平,他何必再造出个新的?
他是只会爱一个人的,绝不忍心,也不会让母亲的神情出现在陆宁远,或者是那些为礼法制度而被选入后宫,从此便空老长信、怨望终生的无辜的,他见都没见过的女子脸上。为此,他即位以来,非但不曾纳什么后宫,更是顶住前朝和后宫一齐加诸他的压力,连立后都不曾立。这般古所未有的举动,让他非但在本朝、就是放在历朝历代的君王当中也是一个另类,可口水淹不了他,他自是此心如铁,绝不为人言改易。
刘钦辞别了李氏和刘崇,乘着软轿回了自己的寝宫。
为着撙节之故,宫中只点了稀稀落落的灯,每走上几步,便能瞧见树梢上、石头旁、栏杆边的一盏宫灯,它们一只一只在暗夜里出现,又一只一只摇晃着落在他身后,夜晚那样宁静,抬轿的宫人脚步不发出一点声音,茫茫天穹下面,好像只有他一个。
刘钦举起一只手,就着刚好凑近的灯光看看,袖口上有几片花瓣。那是前一阵陆宁远从江北寄来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一朵花,因为觉着好看,就随信附上了,想要他也看。于是刘钦让人比照着样子,在自己袖口上绣了一模一样的一朵,同样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这样想了,便这样做了。
现在陆宁远在做什么呢?
他下了轿子,刚一落地,朱孝便送来一只蜡丸。蜡丸是黑色的,并不紧急,他也就没急着拆开,回去看了一阵奏本,临要睡了,才想起来拆开看了。
“解定方病笃。”上面只有这短短的一句。
他要死了,刘钦想,没比上一世时多活,也不比那时短寿。
该密令陆宁远赶快启程往解定方大营去了,还要发下明旨,其余众人的反应也都要关注,尤其是秦良弼的……刘钦一面思索,一面提笔写下一页页纸,让朱孝传往各处。
他没有刻意去想,不由自主地,上一世的事重新浮上心头。
曾经他落入夏人手里,身份暴露,夏人要以他换取雍国全淮之地,那时在中朝反对最烈的是周章,在外朝则是解定方。
他苦心孤诣,经营两淮,同夏人打了无数仗,方才守住这半壁江山,让大雍朝廷能在江南勉强站稳脚跟。要让他交出拿无数儿郎性命换来的国土,去交换一个名义上的太子,他如何能够甘心?
刘钦连杀他的陆宁远都能原谅,解定方此举合情合理,自然没什么不能体谅的。他刚重活过来那会儿,意不能平,还曾找过解定方的麻烦,现在想来,殊为无谓。解定方守土有责,平心而论,刘钦若与他易地而处,同样也必不愿意朝廷同夏人签订那般盟约。
只是虽然如此,他对此人的感情,总比对旁人要更淡一些,听说他要死了,竟也不觉着如何,只平静谋划起他死后军权如何分割、大头如何平稳交到陆宁远手上,其他倒没有什么。
但接到他的密信,马上动身、不敢丝毫耽搁的陆宁远,心绪便不像他那般平静了。
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对陆宁远,解定方都是有恩的。两辈子他都没追究陆宁远擅自背叛长官之罪,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仍许他留用报国。
上一世时,陆宁远能起于行旅,崭露头角,便不乏他的提携、保护;这一世陆宁远乘了刘钦的东风,虽然几次提拔都与解定方无关,但对他曾经的恩遇,毕竟不敢稍稍忘怀,此时来到他病榻前,见他一脸病容,终将不起,也不由心中悲戚。
解定方撑开老眼,瞧见有人来了,却看不清是谁,下人在他耳边边提醒,第一次声音太小,他听不清,第二次提高了声音,他仍有几分糊涂,最后只有附在他耳边高声道:“是陆——宁——远——”解定方浑浊的老眼当中才有了几分清明,朝着陆宁远的方向,费劲向他招了招手。
陆宁远忙上前去,不加犹豫,握住了解定方的手。
“你不像……咳咳!你爹……”解定方第一句却是道。
陆宁远一怔,不知该如何回应,便没有出声。
“你爹是……老虎一般的人,咳咳……其实我们私底下说起来他,总叫他的大号……你知道,是什么么?”
他说话已经很费力了,听说这几日间喝了几碗参汤,才终于支撑到陆宁远来,但不知为何,终于见到了他,却不嘱托他什么,头一句却是说起他死去多年的父亲。
陆宁远答:“末将不知。”
“是老大虫!陆老大虫!咳咳、咳咳……”解定方说完,像是一笑,但马上便被咳嗽盖了过去。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没有多少力气,听声音也十分微弱。陆宁远不知该回应什么,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一握。
解定方眯起眼睛,不是看陆宁远,而是看向远处——如果他现在还看得到的话。陆元谅这名字,已太久没人提到了,他是旧时代的人,他也是,现在,他这旧时代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也要缓缓沉入地底了。
解定方收了收手指,勉力将目光凝在陆宁远的脸上。
“老夫一生小心,唯命是从,朝廷、皇上说什么,老夫便做什么,上马就杀敌,下马就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嗬……嗬……”他不知哪里聚起的力气,一口气接着道:“当年你父受奸人陷害,老夫没能替他说话,竟让他蒙冤而死,老夫至今夜里想起,都悚然不能安枕!如今老夫就要去见他了,当真没脸,他……他……他要如何,老夫都由得他!”
陆宁远握紧他手,诚恳地道:“当时形势如此,家父定能体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