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瞧着,果然朱孝就在第一队人当中,却不像其余御林军中选出的好手那样骑了匹威风的御马。看他座下那匹,无论是毛色还是骨架,都十分一般,不知他今天怎么选了这么一匹来参赛。
刘钦在看城上下望,听不见众人的私语,但见下面健儿骏马林立,也不由露出几分笑意,一时却没注意到朱孝。
崔允信上前拍马道:“陛下那几匹天马,即便在这些宝马当中,也让人一眼便能瞧出不凡。”
刘钦心情正好,便指着下面,对他和左右解释道:“那匹枣红马,那匹青骢马,都是去年灵璧一战中从夏人那俘获,陆靖方献回朝的。那一战,倒是俘获夏人不少良马!”
当时灵璧一战在朝中砸出了不小的水花,崔允信自然一早就摸清了这几匹马的来历,之所以凑上来贺这个喜,只是凑趣讨刘钦的欢心。
在朝廷公文、众人口中,那一战常名之为“灵璧一战”,其实只是图个好听而已。那战是在一个村子里打的,村名有几分凑巧,叫“刘家村”,正和国姓一样。所以其实应该称之为“刘家村一战”,但因为太不好听,也就从没有人这么叫。
那战中的夏人主帅,一个叫斡赛里的都统,在刘家村里被斩首,麾下士卒也死伤甚重。
按说都统在夏人当中虽然也算高位,却毕竟不是正经将军,在以往两国交战之中,这样的人哪一次都要死上个把,一战当中杀死一个都统,不算多大一件事。但这斡赛里行事太过嚣张,在此之前已经骚扰过十数乡县,还曾几次败过前去邀击的雍军,害民不浅,为朝野人所共愤,能一战而将他斩首,不能不说是一件快事,朝廷中密切关注此事的大臣也不由暗暗松一口气——迄今为止天子还没说什么,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人再不死,就有别人要收拾收拾准备掉脑袋了。
但此战的意义还不止于此。灵璧一战虽是伏击,占据地利,又有以逸待劳之便,但所与对敌,毕竟是斡赛里这一路当中的精锐,大部分又都是装备精良的骑兵,甲胄齐全,几乎每人都有战马,还有人配备了不止一匹。这些人的战力,自然同寻常夏人不可同日而语。
对付这样的夏人,每杀伤三个,自己只折损一个士兵,已经是两国交战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战绩,无怪刘钦收到斡赛里死讯时没什么反应,却在后来拿到详细军报的那刻连说了两个“好”字,喜形于颜色,当即把军报递给旁边侍候着的宦官,让百官传阅。
为陆宁远送行时刘钦对他说的,“为大雍练出支真正的军队,结结实实打赢夏人一仗”,这么快竟然就已实现了大半。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一战胜则胜矣,可惜却是伏击,也是欺负夏人在村子里跑不起马,而不是在野战当中同他们真刀真枪地大胜一场。
只是既然有一,便会有二,刘钦熟知陆宁远是何等样人,只要给他兵马、钱粮、信任,剩下的他便都会带给自己,便对他在江北所为不多过问,来往信件当中,说得更多的反而是私事——
其实那些与其说是私事,倒不如说都是些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的闲话。从成年之后,刘钦就很少做什么没意义的事、说什么没意义的话,更不可能将那些絮絮叨叨、不知所谓的言语特意誊写下来制成信件大老远地发出,但真去做了,竟也不觉着厌烦,好像自然而然便该如此。
一旁,崔允信见刘钦面带微笑,连眼睛里也沾染了些,知道话说对了,喜滋滋地又奉上几句。
刘钦转过头,笑着看他一眼。崔允信近来很受重用,却不是因为刘钦突然对他另眼相待了,更谈不上是报答崔孝先于他登基之初在稳定朝局上多少出的几分力,而是为了另外一人,那便是薛容与。
薛容与的一应举措,近来已从外朝到了内朝,有人力主变革,就会有人一力反对。刘钦不是和事老,既然一心支持薛容与的改革,就不会在其中用什么制衡之术,为了行事方便,只有“排除异己”这四字而已。
只是他已不是当太子、或是刚刚登基那时候了。那时他权术未精,许多事情事后再想,做的并不尽如人意,现在却知道了怎样将事做得曲折。对那些激烈反对的大臣,他自己并不直接动手,免得显得好像君臣对立,在朝中激起更大的反弹,而是稍退一步,让别人代劳。
崔允信便是他最好用的一把短匕。
他年轻、活跃,既不像崔孝先那般老奸巨猾、审时度势,也不像崔允文那般为人正直、有所不为。指向谁,他便刺向谁,尽心尽力地为他搜罗罪状、挖掘隐秘,再适时地在朝中抛出。那些刘钦想要摒除的大臣,从此再没有一个是因为同薛容与、刘钦政见相抵触,不合时宜而失势去位的,而是他自己“罪有应得”——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人人心照不宣,薛容与身上却毕竟再没有了党同伐异的口实,只有崔允信龇着尖牙利爪上蹿下跳,引得旁人侧目,抑或是暗暗记恨,倒是分去了不少谤议。
刘钦为着补偿他,也为着让他能心甘情愿地继续为自己做事,更是为了在旁人面前抬高他的威望,好让他行事方便,近来在人前,总是对他宠爱有加。见崔允信巴巴凑过来,脸上的神情、身体上的姿态,与其说是人,倒更像是一条忠犬,便不吝拿言语的手在他朝着自己低下去的脑袋上面摸了一摸。
“朝政贵在上下一心,近来整顿江北诸军,已是初见成效。这只是胜过夏人的第一仗,往后还有第二仗、第三仗!也该让他们看看,我大雍的军队,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了。”
薛容与的改革能在军中顺利推行,除去在江北的周章等一应封疆大吏之功外,在中朝的崔允信也算是功不可没。他听出刘钦是在暗暗表他的功,毕竟“上下一心”可不是靠上下嘴唇一碰就轻易达成的,愈发地喜不自胜,同样向着刘钦奋力摇动起言语的尾巴,“全赖诸位大将公忠体国,能体会陛下的苦心。”
这“公忠体国”,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全然出于自愿。他不提自己,刘钦也没刻意提他,将他列为此事的功臣,君臣两个视线一交,却是各自会心。那边,发令炮响,第一批骏马已经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刘钦便将视线转到看城下面。
第一队多是江北众将派回的,有的是本军的先锋,曾立有大功,也有的是骑兵统制,最擅骑术,所用的马匹也无不是当世良驹,因此谁也不曾比谁落后,除了朱孝。
跑出去不多远,他便被渐渐落到后面,刘钦这才注意到他,看到他胯下的马,毛色杂驳,远远看着有几分眼熟。
他却想不出来在哪见过的了,见朱孝让人落在后面,颇感脸上无光,恨不能亲自下场替他去跑。虽说他是天子,台下这些人按说都是他的儿郎,但是人总有亲疏远近,自己的御林军统领取得不了名次也就罢了,落在最后一个,实在让人不快。
崔允信也注意到了,半是奇怪、半是抱怨,其实却是替他递台阶道:“朱统领遮莫是将惯骑的马落下了,臣看着他身子底下的好像不是平日里的那匹呢。”
刘钦不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看城下面,一骑骑已跑得远了。
这次比试,既比速度,也比耐力,因此路程不短,路线便仿着去年秦良弼和陆宁远比校时设置,并在之后几年成为一种定例。中间有一大段路,在看城上是瞧不见的,等再有一骑在远处重新出现、冒出头来时,已是半炷香后。
刘钦定眼一看,居然却是朱孝,他竟跑到了第一个!
他常年习射,兼又年轻,目力比城上大多数人都好,等他看清之后,陆陆续续才有更多大臣发现打头的那个是朱孝,便有好事的人,借着夸赞这御林军统领,旁敲侧击地拍起刘钦的马屁。
看城上多是文人,便是溜须拍马,用词也典雅得很,但听在刘钦耳中其实也都无甚分别。要是秦良弼在,说上一句“在陛下边上,让陛下圣明一照,田地里长出这么一颗大头蒜来”,刘钦倒还能为一启齿。
他疑心出了去年那般情况,是旁人为着讨好他,故意落后的,因此并不应声。等朱孝取胜之后,第二轮人比试之前,让人递下话去,说刚才在江北拱卫帝室的一众小将居然还比不过自己身边、几年没上过战场的亲卫,要他们各自勉力。
朱孝在旁边听见了,这时如果他哈哈一笑,旁人自然也笑,刘钦这一句半是勉励、半是问责的话落下来,气氛便不至于严峻。但他听见之后,什么反应也没有,神情颇为认真,低头便去检查马匹,旁人便也不敢作声,从江北派回的人更是各自紧张起来。
一直到最后一轮比试过后,几个优胜者重新站在起点前面,朱孝脸上的那副认真之色都没落下去。旁人便知道他是当真想赢了,只不知是刘钦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这些都是各军当中身怀绝技的好手,不懂朝堂上那些弯弯绕,大多数想都不会想到此处,偶尔有想到的,也不愿意为着这个故意落后。有一两个心中打鼓的,正揣摩间,忽然发令炮响,旁人催马疾出,他们匆匆忙忙起身,一开头就落后两步,却也不必再想要不要夺冠的事了。
朱孝一开始又落在后面,而且这次左右都是好手,他落后的便比之前还要更多。刘钦心道:这才对了。靠回椅背上面,问左右:“这些都是谁派来的?”
左右早已撰好名单,当即呈上。刘钦低头去看,果真大部分都是江北遣来的小将,只有一个出身东南驻军,一个朱孝,出自他自己的御林军,至于宗室子弟和重臣子侄,被人剃了光头,也不算在预料之外。
刘钦指着那个出身浙江都指挥使司的小将道:“一会儿让他上来,我要赏他。回去之后,查一查浙江巡抚洪兴,看看他之前有什么政绩。”
说话间,台下众骑已经拐进树丛,暂时看不见了。
刘钦又问:“四川有没有派人来?”
左右答:“没有。”
刘钦点点头,没有再问,不知想了什么。左右低着眼睛,不问时便也不敢多讲。
过一阵子,第一骑现身,竟然又是朱孝。他一骑当先,独一个跑到终点,一把拔下了放在那的一面红旗,向着看城,高高举过头顶示意。等他缓下马蹄,其余人才陆续通过终点,在他身旁跑过。
刘钦微笑起身,遥遥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对左右道:“查查。”
第224章
比赛沿途都有人禁军,路上情形一问便知。很快刘钦便得到报告,一路上其余众人并没有刻意相让之举,是朱孝座下马沿途逐渐发力,一会儿超过一个、一会儿超过一个,这样慢慢赶上来的。
朱孝掌管御林军,与禁军没有牵扯。禁军统领原本是崔允文,但那只是恽文石死后的过渡而已,早已被刘钦换下。新任的韩天佑是韩玉族兄,一早便与刘钦相结识,足可信任。纵然他与朱孝有几分交情,刘钦料他绝不敢在这事上面诓骗于自己。
他弄清楚状况,这才让人宣朱孝上看城来,准备亲自颁赐。朱孝不知发生了什么,虽然在下面等了半晌才闻刘钦传召,却只当他有其他事务缠身,一时倒未想到其他,高高兴兴上城来了。
他这会儿一扫先前的凝重之态,脸上控制着不露喜色,脚底下的迈步却格外轻松,若不是多少双眼睛在旁边,怕是要一次蹦上三四级台阶。看城不高,没多久他就登了上去,还未抬头向刘钦瞄去一眼,便听他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好你个朱孝!”
朱孝一惊,不知陛下是何意,心里喜滋滋之意猛地收了,一时多添了几分惶恐。刘钦却赶在他跪地请罪之前又道:“竟还藏了这一手,朕怎么之前从来不知?要是知道,早将你送到江北去了!”
他语带笑意,朱孝这才明白他是在逗弄自己,心情又是一变,向前几步,一直走到刘钦面前,他一手能够到的地方方才跪下,“臣不走。陛下身边,不也要有得力的人护卫么?”
刘钦一笑,抬手扶起他。“朕说这些天总不见你,原来猫起来偷偷练习了。”
台下众多小将都是从各军当中选出的好手,在他们当中拔得头筹,殊为不易,若非刻苦习练,绝不可能做到。
前些天一个老臣私下找他,想将自己待嫁闺中的小女嫁与朱孝,因朱孝无父无母,就请刘钦代为做主——说是做主,其实却是向他请命。
自己的御林军统领去做朝中重臣的女婿,于刘钦而言,自然是要掂掇一二的。但找他说话之人,他已不打算再用,预备着再过几年就给他扔到一个闲职上,因此倒没拒绝,找了个机会,同朱孝提了此事。
朱孝年轻英俊,做事又很得力,刘钦对他喜爱得紧。在即位之后不久,因为朱孝在宫变那夜有从龙之功,刘钦曾提出赐他国姓,再顺便替他改个名字,不意竟遭朱孝拒绝。
朱孝因拒绝了他,颇为不安,却还是硬着头皮向他解释,说自己的田产祖宅早都毁于兵燹,只有这姓名是父母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不忍改易。国姓虽然尊贵,他自己名字也谈不上好听,但他生世时叫此,死时便也该叫这个,只能万死请刘钦收回成命。
刘钦当时听了之后,非但不恼,反而对他愈发高看一眼,便不再提此事了,对他喜爱更甚。因此让人一提醒,也觉人生大事不该耽搁,难得在百务之余,替他操了操心。
朱孝这次答应下来,刘钦就没再管,让他们自去接触。半月之后想起一问,朱孝却说没有下文,再一追问,他只推说事务繁忙,至今连老丈人都不曾见过。刘钦看他毕竟年少,没什么可急,也就没再管了,现在看来,他可不是抽不出身么?
朱孝问:“臣的马就在城下,陛下可要看看?”
刘钦也想看看这匹勇冠三军的宝马,便点点头,随着他欣然下城,走近了一瞧,不由一怔。
他也曾亲历戎旅,相马多少懂上一点,以他的眼光看来,这马绝称不上什么宝马,甚至说是劣马也不为过。怕自己看走了眼,又在它身上拍拍,拨开嘴唇瞧了瞧牙齿,绕着它走过一周,仍是劣马无疑,一时不由沉吟。
在他查看的时候,那马只静静等着,偶尔甩一甩尾巴,全没有血气方刚的烈马的暴躁之气。像这等温顺马匹,按说该是跑不快的,但禁军的人不会骗他,如果朱孝作弊,那些一脸懊丧、又一脸崇敬地悄悄抬眼偷瞄他的小将们当着他面也不会不吱一声。
朱孝道:“请陛下上马!”
刘钦正有此意,也不推辞,当即认蹬上马。那马被生人骑了,也不挣动,刘钦低头问:“骟了?”
“没骟,骟了就跑不快了。”
刘钦更加惊讶,从他手里接过马鞭,便催起马来,左右亲卫连忙也上马跟上。刘钦一开始跑得不快,感觉已全力催动了,但比起他自己的马,速度仍嫌太慢,再看几个亲卫,怕跑到他前面,都各自压着马蹄。
又跑一阵,耳边风声渐渐大了,初时刘钦还以为是起风了,后来见亲卫被落在后面,已是全力催马的姿态,才惊觉是自己跑得快了。这马步幅均匀,好像并不怎么发力,刘钦坐在马背上,也几乎没有颠簸之感,因此倒一时注意不到什么时候已跑得这么快了。
又跑一阵,他耳边风声已是猎猎作响,回头去看亲卫,早已不见了人影,一路上的树木、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的禁军,都只在他余光当中匆匆掠过一下。他担心跑得太快了,甚至不得不缓了缓缰绳,那马却好像跑发了性儿,不肯放慢蹄子,刘钦无法,把脚蹬从它腹下移开,扯着缰绳在它脖颈上用力一拉,它才咴鸣一声,放慢了步子。
刘钦刚才拉动缰绳的手劲大了,本来担心它是否会受惊,可看它泰然自若,仍是那副温顺模样,才知道自己多虑了。这么不快不慢地放马回到看城,朱孝和下城的一众大臣、小将都等在那里,刘钦下马,将缰绳交给旁人,对朱孝赞道:“朕先前看走眼了,竟是匹难得的良驹!跑起来腾云驾雾一般。你从哪里寻来?”
朱孝答:“陛下忘了,这马便是去年陛下赐给臣的。”
刘钦一怔,这才明白为何自己看它第一眼时觉着有些眼熟,“这是……上次冬狩,那匹母马所生的小马?”
“正是它。”朱孝从别人手中接过缰绳,爱惜地抚了抚它的头,马也偏了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陛下将它赏赐给臣,臣带回去,便精心护养起来。一开始它太瘦弱了,站不起来,臣就找了好几匹母马,轮番喂养它……”
当年这马还是陆宁远亲手接生的,刘钦想起当日情形,那时不觉着,现在却莫名觉出一阵温馨,也抬手摸了摸马头。因为不是主人,马没有蹭他,却也没躲,不知它还记不记得自己刚出生时,刘钦对它的那一句“劣马”的断言。
朱孝还有满腹的话,见刘钦心思并不在自己这里,便不敢多说,又草草几句就结束了。他对这匹马的照料、爱护、希冀,能写出长长长长的一本书,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那小马在分娩时有一番波折,出生后体质就比别的马更弱,几度歪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有经验的马倌告诉朱孝,马站不起来,就必不能活了,他不肯放弃,给小马放在膝盖上面,让它头枕着自己,拿竹子插进它喉咙里面,含一口马奶给它就喂进去一口,就这么养活了它。
那时候他白天当值,夜里担心小马死掉,不敢睡囫囵觉,一会儿就要起来查看一下,确认小马没事,照料一番才去睡。后来小马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便开始带着它训练,一有闲暇,就带他去马场。刘钦的那一句断言小马未必听懂,但朱孝一直记在心里,看它时,总有几分同病相怜。
他身为御林军统领,常伴刘钦左右,刘钦身边的人中,无不是芝兰玉树,风华绝代,光彩照人。只有他,因为曾经昏死前的几句胡话,被刘钦弯腰从泥地里掘了出来,涮洗干净,从此就阴差阳错地带在身边。
每次刘钦传见大臣,无论是崔孝先,是周章,还是徐熙、陆宁远,甚至是已经死了的岑士瑜,面对他们,他都有种不自在之感。他们在他身边走过,他就好像闻到自己身上的一股泥味儿,不论回去后怎样仔细地清洗,好像都挥之不去。
当日那“劣马”二字在刘钦口中漫不经心地随口吐出,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朱孝却觉微微一震,从那时候起心里就提了一口气。这一年里,除去当值之外,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和这匹小马在一起,连妹妹都陪得少了。他摸着小马的鬃毛、被他刷洗得干干净净的皮肤,经常做这样的梦,梦里他的这匹劣马所生的小马,胜过所有名马骏马,成为天下良驹。
抱着这样的念头,每一个夜晚,他在极度的疲劳当中睡去,又在一个个一鸣惊人的梦中醒来,有时在刘钦身边偷眼望他,想他脸上会露出怎样惊讶的表情。还有的时候,他自己就变成了一匹马,载负着什么人,飞越过千山万水,驰骋千里万里。现在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所有人都落在他的后面,刘钦赞誉了他的马,甚至收回了先前的九鼎之言,可最初强烈的满足之后,他却觉着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臣请将这匹马献给陛下!”朱孝忽然道。
刘钦一愣,随后笑道:“这马是你亲手哺育,又和你投缘,朕岂好横刀夺爱?况且朕的御林军统领,也该有匹好马。好了,还不看看给你什么赏赐?”
经刘钦一提醒,朱孝才又想起自己夺冠的事来,刚才那淡淡的失落也就抛在了九霄云外。等领过了赏,刘钦因着高兴,便给了他假,让他不必守在自己身边,去别处尽兴就是。
朱孝不愿休息,说要留在他身边,刘钦只当他口是心非,强放了他的假。朱孝只得牵着马离开,刘钦在后面看过去,一人一马紧紧依偎着,当时夕阳西下,投下浓重的暮光,将那两道影子拉得很长。
他也没在意,有旁人对他奏事,他便挪开了视线。
第225章
这年冬狩,刘崇照例是不参加的,不知是无面目再在群臣面前出现,还是对做了皇帝的儿子心怀忌惮,怕哪里触犯到他,自去避嫌,近来只深居宫中,大有不问世事之态。
他的那些三宫六院早被刘钦遣散,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消遣,除去侍弄花草之外,就是往刘钦生母李氏那跑,帝后之间倒显得伉俪情深起来——但也只是显得而已。太上皇对着太后,不免有几分讨好,太后对太上皇,也难免含着几分应付。
刘钦回宫,还不及拜见父母,宫人便来报,说周章已候在宫门外面。刘钦顿了一顿,便没急着往后宫去,坐下来道:“让他进来。”
周章是为协助薛容与,主持在各军中的改革之事才被临时派往江北的,本来并不是想让他继续主政地方,因此架子搭好,他便被召了回来,余下的工作由别人继续。
刘钦当初选周章来做此事,半公半私,除去看重他有知兵之名、不像其余大臣派过去容易在军中引起太大反弹之外,也存了不想见他的心。但这一年看下来,周章还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性情当中颇有几分威重,一年间转历各军,大小将领无论是谁,对他都有几分尊崇。这尊崇超出了他天使的身份,更多是对他本人,却不知他如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