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也是玉做的,却不是玉佩,另有一番用处,如果将它送给陆宁远,陆宁远会作何反应?
顺着他的力气,陆宁远慢慢倒回床上,仰面看他。刘钦瞧了他一阵,到底没有开口。
陆宁远大概是不会生气的——这世上恐怕少有让他生气的事,他应当先是震惊、茫然,然后是不知所措的羞赧,再然后出于对他的顺从勉力答应下来,最后再当做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老实照做。
但也正因如此,刘钦反而不愿送他了。于他这种人而言,比起挑逗,这“礼物”反倒更像是种磋磨。他不喜欢。
在他思索、嫌弃的功夫,陆宁远已经悄悄动起来了。
他也不介意这个被压住的姿势,费力地长长伸着脖颈凑近刘钦,像刚才一样在他身上轻轻地碰来碰去。比起亲吻,更像是用鼻尖、用嘴唇在他身上轻点,偶尔再用脸颊探一探他,闲来无事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一直这样,小半个时辰都不停歇。
“你衣服上熏香了么?”他这次刚忙碌了一阵,忽然停下来问。
刘钦一愣。他一向有在衣服上熏香的习惯,但也一向是熏一阵、停一阵,从不持续太久,免得对这种据说能安神静气的东西产生依赖,最近刚好是停的时候。他举袖闻闻,答:“没有。”
陆宁远便不好意思说自己在他身上好像闻到股好闻的气味了,他闭上嘴暗暗想,这大概是他自己的错觉。但这错觉总是若有若无地吸引着他,他仰头在刘钦脖颈间又碰了两下,熟悉的躁动便慌里慌张地又一次向他袭来了。
往后很久,在刘钦思考陆宁远到底如何看他时,像这样的片段便总会浮现,将他拉入困惑的泥淖当中抽身不得。
像这样小心翼翼又柔情脉脉,珍而重之又绵绵不绝的亲近,实在太接近于爱了,这个晚上和之前每个夜里数不清的那些温存亲昵,成为了他冷静地斩断其余所有旁枝之后唯一剩下的仍牵连着两人的一条细丝,系千钧于一发,却始终摇摇欲坠着不肯便断。
然而此刻的他却只觉着口中发干,心跳悄悄急促起来,腰间的触感是无声的邀请,但无需相邀,这样肌肤相贴着,他自己也难以忍耐了。
“我当然备了礼物,”刘钦低头,咬住陆宁远的耳朵,“明天给你。你会用的上,也会喜欢的。”
于是在他又一次涌身入海之前,一道快乐的大浪已先一步将海淹没了。重重叠叠的泡沫满溢起来,洋遍周身,分别前的夜晚是这样地短!
第216章
周章不曾想到,仅仅时隔大半年,自己就又一次踏在了京郊的土地上。
大半年前,他外放出京,半路上遭遇了叛军,部属被其冲散,他自己却侥幸逃过出去,没有为他们所俘。
只是因为暴露了行踪,部属当中也有人或是为了自保、或是想要求荣而出卖了他,叛军对他追捕甚急,好几次他都堪堪为其所获。
他东逃西窜,朝不保夕,纵然因为从小家贫而自认为吃遍了人间之苦,那些天里却也有几分难支,只是强自咬牙忍耐而已。
他穿破了鞋、磨破了脚,饥肠辘辘,头晕眼花,几次因体力不支而扑倒在地上,稍稍回复几分意识,便又马上爬起。最危险时,为了躲避已经近在咫尺的追兵,他不得不跳进冰凉的井里,爬出来后,又要拖着崴了的脚急匆匆地赶路。后面他脚腕肿得和膝盖一般粗细,痛入骨髓,也不敢稍停,这才几次死里逃生。
有时在被追捕的间歇里,四郊宁静,危险只在远处沉默地瞪着两眼冷冰冰地窥伺,还不及接踵而来,他坐下来缓一口气,忽然想到刘钦:他在江北被夏人追捕,在江南被邹元瀚追杀时,是不是也是这般?
从前刘钦曾同他说过,他回京前与护卫军失散是邹元瀚有意为之,出自刘缵的手笔,他只不肯相信。后来刘缵败亡,衡阳王府的旧臣透露当日隐秘,才终于将其证实。
虽然这可能是他们为着讨好新帝,将刘缵彻底钉死在乱臣贼子的柱子上而故意这样说的,但宫变当晚刘缵的所作所为,也足以验证当日刘钦所言非虚了——刘缵是真要杀他。
周章抚摸着高高肿起的踝和鲜血长流的双脚,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疼痛。这疼痛并不剧烈,却在他意识到的那一刻陡然袭上心头,让他不由得微微一震,在忽忽一瞬之间想到许多。
纷纷思绪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潮水退去之后,还留在他手心里的只有那一个片段——
那是刘钦回京的第一夜,他们两个共在一辆马车之上,刘钦看向他的两只眼睛像是忽然擦亮的火折,在那之中,又隐隐漾着并非泪水的明亮水光。
那时候,刘钦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话,心底里的话,但随后他解脱于提心吊胆、又跌落进失望至极心境中的一声冷笑,将火吹熄、将水挥散了。刘钦什么都没再说。
这是他们两个的最后一次错过。从此之后,他再不曾知道过刘钦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刘钦所留给他的,只是一次一次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惊讶而已。
危险的利爪又一次悄悄逼近了,周章警惕回神,一咬牙站了起来。
他是那样的人,痛苦不会摧折他,而只会让他变得愈发刚强。一次一次,他在叛军已迫在他鼻尖的利刃当中死里逃生,想象着刘钦也曾经历他正经历着的这些,而且比起他更加年幼、更养尊处优,所处的境地也更凶险,于是身体的疼痛、疲累,朝夕不保的惊惶都变得可忍耐了。
他们正走着同样的路,他将脚踏进刘钦留下来的脚印当中,无论汗水、血迹都带几分余温,他振奋精神,拼力又往前走。
但他毕竟是一介文人,身体在他的精神之前先撑不住了。他饥肠辘辘,两整天的时间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吃了几只野果,难以果腹,走在河边,忽然眼前发黑,倒在地上。他爬起来,走不两步便又摔倒,再爬起,再摔倒,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脚底下的伤口因为天气炎热和反复不停的摩擦,非但没有长好,反而溃烂了,身上各处也被荆棘灌木划出一条条的血道,在周身隐隐作痛。肚子叫起来,他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可不远处已经响起了马蹄声,得得的声响踢踢踏踏地向他逼近。
到头了。落入叛军手里,他是绝不会苟活的。
周章奋力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伤疤横贯的脸。旁边一人从后面赶上来道:“大哥,官兵来了!”
“看清楚了,是官兵还是乱兵?”
“是乱兵!”
这就是周章最后听到的对话,他虽然竭力维持着心神,却再支持不住,眼前猛然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睁眼仍是漆黑,好像正在夜里,眨几下眼,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瞧见不远处开着几扇窗,从中透过皎皎月色。
他坐起来,手掌压到什么东西,仔细一摸,是几根茅草,原来他是躺在这上面,再看左右,也都是躺在地上的人。有人被他吵醒,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旁边一个却坐起来,出声道:“醒了?”
循声回头,正是他昏迷前最后见到的伤疤脸。
翟广的大名,朝廷无人不知,尤其周章身在兵部,对他的了解比别人还要更多些,借着月色一看他脸上的那道疤,当即认出他来,正要开口,却陡然心中一凉:他是朝廷要犯,切不可表现得已经认出他是谁。
他看看翟广,又看看地下的人,瞧不见刀箭的反光,想来是搁在了别处。
“多谢……阁下相救之恩。”
翟广视力极佳,虽然光线暗淡,却也看清了刚才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心中寻思:他明明认出了我,却装作不识,看来定是朝廷的人。思及今天见他被乱军追捕,开口说话又带文气,这念头便愈发确信。
当下将面孔一厉,低喝道:“我翟广平生专管不平之事,你道到现在为止死在我手上的狗官有多少个?”
他声音不大,在静夜当中却有如惊雷一般,周章不由一呆。旁边众人被这声惊起,有人打起火把,周章这才看见自己身处一间废弃的破庙里,除去屋里的十几二十人外,庙外影影绰绰也都是人影,一时手足僵硬着不能稍动。
翟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因何被那些官兵追杀?”
周章刚才被他一时唬住,这会儿定一定神,真正意识到自己虽然没有落在叛军手里,却是落在了流寇头子手上。既然翟广已经认出自己身份,那他便有死而已,绝不能堕了朝廷威严,失了他自己的风骨。
思及此,他反而冷静下来,凛然道:“不必恫吓于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本官乃湖南巡抚、加兵部侍郎周章,今日死在此地,也非无名之鬼,动手罢!”
他周身气度凛凛,不可侵犯,两眼当中绝无半点惧意,是当真准备赴死的。很长一段时间,翟广并不说话,只冷冷同他对视着,双目闪闪若岩下电,同样威不可犯。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翟广展颜而笑,刚才的威严冷硬忽地被一种淳朴慈蔼替代。
“周章,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和那些人不一样,而且不怕死,嗯,是真的不怕。你的脚好点了吗?之前给你上过药了。”
周章怔愣了。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为自己筑起了响铮铮的一道硬壳,火烧不断,水泼不进,刀剑加于身也不能损他分毫。既然已经筑起,便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卸下。翟广却话锋一转,他仿佛被一口气顶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旁人一人粗声问:“大哥,你听过他?”
翟广“嗯”了一声,“皇帝逃跑的时候,听说他反对过,还曾对皇帝说要他停在江陵。鸿羽知道。”
他说的自然是宋鸿羽了。周章便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挤上前来,应道:“是有这回事。”说完便在他身上打量,仿佛刺探着什么一般,目光让人颇不舒服。
翟广问:“你怎么被人追捕至此?”
周章渐渐找回几分自持,虽然感到翟广不会马上就杀自己,却也不愿同乱臣贼子虚与委蛇。
翟广等了一阵,不闻他回话,见了他脸上表情,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自从起事以来,攻破过许多县城,虽然不曾见过周章这样大的官,但县令县丞还是见过不少。这些人里除去见风使舵,一旦落在他手里,马上便卑躬屈膝地摇尾乞怜的之外,剩下的便是两种,一种在他刀锋面前战战兢兢、痛哭不止、乃至于屎尿俱下,却仍不肯投降的,另一种则是周章这般硬着脖子,体体面面,宁死不屈的。
这两种人表现不一,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翟广早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意,只是忽然笑道:“你不如你们皇帝。”
周章一呆,万没料到他不仅不恼,反而是这般反应,更不知他话从何来。翟广却没有解释之意,打个手势,让不守夜的士卒都睡下了,自己也重新躺倒,过不多时就扯起了鼾,好像并不担心周章在旁边暴起发难、害他性命。
周章却是再无睡意了。翟广此人,无论是他做下的事还是说出的话,于他而言无不是匪夷所思。
他原本以为已来到自己面前的命运,最后竟同他擦肩而过。他大睁着眼睛,听着这个漫长的夜一点点从破庙的窗户外流过,手指在身下碰到他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稻草时,忽然想起那日刘钦在马车上说过的,他曾落在翟广手里两月!
一种更强烈的怪异之感又一次笼上了他。
此后翟广没有杀他,也没害他,甚至对他颇为礼遇,还让人给他送了伤药,最后更是送他脱身,他能摆脱叛军而有收复湖南之功,其实源自于此。
这期间翟广曾拉拢过他,问他愿不愿入自己麾下效力,同那个只考中了个秀才的宋鸿羽一样做他的左膀右臂。被他峻拒之后,翟广便没再开口提过此事,但也不曾杀他灭口。
周章至今仍不知道翟广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打算,才将他轻易放脱的,而翟广真正震惊他的一切作为当中,放脱他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件而已。
如今又一次回到建康,他怀揣着同翟广同行的那七天里的一切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想象着这些东西是否也曾震撼过刘钦的心灵,又在他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影响着此时此刻的他。但无从验证了,刘钦没有让他进城,自然也不会见他,只有薛容与在城外为他设了一宴,既是接风,也算送行。
两人是同科进士,但因为差距太大,在当年也没有多少来往。周章知道自己能重归中朝,是因为薛容与在刘钦面前替他说话,却也并不感激于他,唯独因他执政以来在朝廷上的一应革变而对他暗暗生出几分敬意。
薛容与在他的同年当中并不起眼,谁知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是他从前眼拙了。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自然只有心里想想,是绝不会说与薛容与听的——即便现在因薛正如日中天,旁人见他总难免变着花样说些好听的奉承话,而周章以同科榜眼的身份,坦言自己才不及他,能让薛容与受用至极——他明知如此,这话便更不会说了。
他既不道谢,也不奉承,说话时便不卑不亢,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薛容与便知道他不好相与,也不攀扯别的,只将自己希望他此行在军中推行的一应改革详细拆解给他听。因着事务繁杂,竟然也从晌午谈到黄昏。
城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两人结束了交谈,薛容与邀请周章入城暂住一夜,明早再起行,被周章拒绝。正要分别,宫里来的使者却到了,说是二位大人为国操劳,特赐一份宴席以做犒劳。
眼瞧着被派来的小黄门将御膳一一摆开,周章心中暗道:这是在催我速速动身。再看旁边的薛容与,却是颇露感动之色,更是忍不住小声对他道:“陛下重情,兼又心细如发!”
周章没有回复,薛容与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看看他,却忍住了。
后来在北上的路上,先前京里发生的事陆陆续续传来,周章好像才明白薛容与所说的“重情”是指什么。
几天前,就在薛容与在郊外为他送行的那里,刘钦也曾亲自出郊送陆宁远北上,听说还赠与他一整套自己手调的弓,一把一把,从轻到重,希冀他那得了神医诊治而终于见好的手臂能借此彻底恢复如常。
恍惚间,那曾经将他灼得体无完肤、肝肠寸断的原上野火不知何时又烧了起来——他曾以为它已烧净一切,此生不会再来了。而现在,他的皮肤已又一次感到那滚烫的热意,如此危险,如此迫人。但这次不同。这次烈火不会再灼伤他了,它与他全无关碍,他是那样安全。
风帆泊岸,不远处,陆宁远的旗子并着他面孔一起愈发清晰,他竟是在迎候着他。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周章想起这些天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的,刘钦在为陆宁远送行那日所说、将来注定要载于国史之上的那一句话——
“朕让你去淮北,就有人凑趣说你是什么‘淮北长城’。什么淮北长城?淮北哪有什么长城!那是侮辱人的称呼,侮辱你,也侮辱朕!朕派你去北面,不为别的,就是让你为我大雍练出支真正的军队,能结结实实打赢夏人一仗。陆宁远,朕要你靖则靖方,宁则宁远!”
第217章
“见过抚台。”
等船在岸边泊好,陆宁远率众下马拱手道。
在靠岸之前,周章就已经站在甲板上,等人系好船、放下木板,整整袍袖便下了船。
因他曾奉刘崇诏令到过江北一次,淮北诸将和一众属官有人曾见过他,但那时来去匆匆,更多人只是仅闻其名,不曾一见,今日见他这位朝廷大员、天子特使并不摆什么架子,不由各自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在周章之前,当初上上任江苏巡抚到任时也是乘着大船,那时候他们中的一半人也是像现在这样,在水边上列队相迎。
只不过那位巡抚所乘的船不是一艘,而是前前后后十余艘艨艟大舰,泊岸后许久,船上都没半点动静,只偶尔能在甲板上看见几个纤夫仆役,船舱里却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一众迎候的官员等在岸边,面面相觑,均不解其意。有官员差人去船上探问,被甲板上的仆役挡了回来,以为是级别不够,几个官员亲自去请,又是同样的对待。茫然无措了一阵子,有聪明人摸到点亮,当先跪在地上,伏地高声道:“恭迎抚台大驾!”
其余人恍然大悟,纷纷效仿。不多时,一众官员就在水边跪了一地。
江涛拍舷,江风吹岸,一只只脊背高高拱起,像在水边新垒起的一排排坟茔,十余艘威风赫赫的大船高高俯视着它们,四野无声,只有江潮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