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许久后,他舒出一口长气,是彻底释然。
他道:“朕从此,定会谨遵老师教诲,恪守……君臣有别。”
屋内的灯火又暗了些。
纪宁眯起眼睛,觉得视线好生模糊。
他看见一束光从窗户缝隙里射进来,落在地上,落在他与萧元君之间,似一条河,将他们遥遥隔开。
一岸是君,一岸是臣,自此君臣,永不相近。
出殿门时,海福想派轿辇送送纪宁,被纪宁婉拒。
他独身一人踏上那条宫道,像从前每一次,很多次,无数次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走得格外慢,慢得好似不急着回家,慢得又似走不到家。
眼前的宫道好长,他看着那个能看见的尽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
宛若上一世一样,也是看着一个看得见的终点,他不断地催促着自己。
快一点,再快一点。
走一步,再走一步。
再忍忍,再坚持一下,再多走一步。
累吗?
纪宁忽然问自己。
上一世他从未问过自己,那时也想不起来问自己。
现在他终于想起来问问自己——累吗?
怎么不累?
但真正让他累的是什么?
是受万人唾骂,不被理解?是千辛万苦走到最后,却又要重头再来?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与所有人越走越远,与最信任的人走向离心。
纪宁终于愿意承认,他其实也曾懦弱地感到后悔过。
只是,回头望,来路已远。往前看,去路仍长。
天启二十三年,纪家戍边有功,萧帝为表感念,下旨册封纪宁为太子太傅。
深冬时节,纪府肃杀一片。
纪宁别院内,十四岁的萧元君顶着一口水缸,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蹲马步。
檐下,纪宁手持教鞭,面不改色。而旁侧的海福则捏着衣角,心疼得直抹眼泪。
“大人。”海福嘴唇哆嗦,“小殿下蹲了半个时辰了,也该蹲够了,快叫他回屋暖暖罢。”
纪宁横眉,“他自己说要蹲一个时辰,才半个时辰就受不住,未免过于柔弱。”
话毕,他朝院中喊道:“萧㪫!”
“学生在!”萧元君冻得瑟瑟发抖,眼睫都凝出了雪花。
纪宁问:“你若撑不住,可以认输。”
萧元君神态桀骜,“我能撑住!我不认输!”
海福一听,急得差点喊祖宗,“殿下——殿下——咱们不赌了不行吗?你要是冻出个好歹,奴怎么向陛下交代?”
大抵是嫌他烦,萧元君皱眉,“海公公你分我的心!我要输了,罚你半年月俸!”
一听半年俸禄,海福当即捂住嘴,一个字眼都不说。
又半个时辰后,纪宁看一眼沙漏,走到萧元君跟前。
“时辰到。”
萧元君手脚冻得发僵,他颤巍巍取下水缸放到地上,顶着一副红鼻头红脸蛋,一扫刚才的苦闷,昂起头得意道:“老师,我赢了。”
纪宁淡道:“我知道。”
“按照约定,我赢了老师就要教我长刀。”
纪宁挑眉,“没错。”
他问:“不过你得回答我,为何非要学长刀?”
萧元君擤擤鼻子,下巴一昂,回答得坦荡:“因为老师的武器是长刀,而且用长刀更飒气。”
纪宁垂眸打量了少年几眼,未笑含笑道:“长刀确实飒气,但……你手长不足,更适合用剑。”
萧元君:“……”
第23章 前世(二)
少年的失落肉眼可见,原以为他会就此放弃,谁料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地举起双臂道:“那我再长几年呢?我才十四,还未长开,老师不妨先教我,说不定练着练着就合适了。”
纪宁并不强求,自己既然给出了承诺,便不会失信。他叫醉颜取来两把长刀,分出一把给萧元君后,带着人站在空地中央。
玄铁做的刀,刀身三尺八,把长一尺二,竖立起来能与萧元君比肩。
纪宁单手握鞘贴于腰间,“看好了,今日先练这些。”
话毕,他将长刀抛向空中,随即腾空而起,只听“锃锃”两声,雪地里闪过两道冷光,鞘中白刃乍现。
他持刀落地,撤步挥刀,刀风以圆弧之势四下席卷,一时竹林躁动,雪花飞溅。
萧元君看得目瞪口呆,连连鼓掌称赞。
约莫半柱香后,纪宁刀风渐息,他勾足挑起地面刀鞘,待刀鞘凌空之际横刀直入,白刃归位,于手中转了一圈后稳稳落到他的肩上。
他扛着刀,素来冷静的双眸只有这时才流露出一丝意犹未尽。他扭头,“看清楚了?”
萧元君点头,又摇头,“学生看清楚了,但没学会。”
纪宁将刀抛给醉颜,说着便往檐下走,“学是你的事,该教的我都教了。”
“但是……”眼看纪宁没有要回头的意思,萧元君悻然收声,抱着长刀无所适从。
长廊下,醉颜跟在纪宁身后,“主子,你是不是不喜欢太子殿下?”
纪宁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醉颜答:“感觉你对殿下有些过于严苛。”
纪宁不以为然,“这点严苛都受不了,如何担得起一国之主的责任?”
醉颜摸了摸鼻头,自觉息声。
此后数日,纪宁每每授课都只教一遍,其余的都让萧元君自己琢磨。
又一年开春,除去每日的武学,纪宁开始教授兵法诗书。萧元君虽学得十分刻苦,却迟迟不见长进,为此纪宁没少费心。
眨眼到了清明,因要出府扫墓,纪宁给萧元君放了一日假。
那是纪父纪母辞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蹲在墓碑前,纪宁难掩低落。他一遍遍抚摸着双亲的碑铭,没有说一句话。
这一待就是一上午,等他动身回程时,却在墓园门口看见了萧元君。
他问萧元君:“怎么到这里来了?”
萧元君躬身作揖,“父皇让我来为纪奎将军和淮夫人上香。”
既是圣意,纪宁自不能回绝,他谢过圣恩,为萧元君让出一条路。
上完香,萧元君执意要搭乘纪宁的马车一起回程,纪宁亦随他去了。
只不过马车到了纪府门口,他却不回宫,反倒跟着一起下了车。
纪宁问他,“今日不授课,为何不回宫?”
萧元君支吾道:“昨日的课业,我,我还有诸多不明白,父皇特许我今日留在相府,继续请教老师。”
听这话的意思。
“你今夜还要留宿?”
萧元君许是也觉出不妥,赧颜道:“父皇是准许了。不过,老师若觉得不便,学生学完就走。”
纪宁确实觉得不妥,可圣上都开口了,哪里还有赶人的余地。他道:“那就留下吧。”
萧元君眉眼露喜,“学生谢过老师。”
萧元君说的课业不通,当真是一点都“不通”,纪宁只得将昨日讲过的内容从头再讲一遍。
如此一来,他倒一刻都不得闲,就连先前的那点忧郁都被抛之脑后。
入夜,讲完最后一课,萧元君一面有条不紊地收拾课本,一面同纪宁闲聊。
门口,端着药的醉颜走进来打断二人。
“主子,该吃药了。”
纪宁移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扭头对上萧元君的目光。
“老师身体不舒服?”
纪宁敷衍道:“没有。”
说完,便朝里屋走去。
萧元君叫住醉颜,“老师怎么了?”
醉颜不敢多说,只道:“回殿下,最近冬春交替,气温骤变,奴担心主子染病,遂开了几服预防的药,殿下不必忧心。”
萧元君半信半疑,跟着进了里屋。
甫一进门,他便看见纪宁背对着自己更衣,对方发现他在,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竟直接褪去外衣唤阿醉。
“阿醉,取一贴药膏来。”
醉颜应声,取来膏药送过去。
纪宁脱去最后一件内衫,赤条条袒露上身。他揉着左肩,叫醉颜替自己贴上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