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旁若无人的姿态,惊得萧元君脸似冬枣般,一层一层红透了天。
他几番挪开自己的视线,又几次忍不住挪回去。
他看向纪宁,发现对方远比自己想象中要结实和精细,薄背宽肩,肌肉匀称,皮肤虽白却不过分白皙,全身每一处都暗藏着一股澎湃的力量。
被关注着的人冷不丁转身,四目相对,萧元君顿感尴尬。
见他面色窘迫,纪宁以为他是被自己吓着了,于是道:“见谅,在外行军打仗粗鲁惯了,你若没别的事,回房歇着罢。”
萧元君不吭声,眼睛盯着纪宁腹部的那条伤疤。伤疤横亘半个腹部,缝合的针脚歪歪扭扭,极为随意。
“老师这伤是在平城战役中留下的吗?”
纪宁捞起臂弯的衣裳重新穿好,“你怎么知道?”
萧元君走近,“老师每次作战传回来的军报,父皇都会交于我看。我记得每一场战役,也记得平城一战,老师身陷埋伏受重伤。”
只是他竟不知,所谓的“重伤”如此触目惊心。
他尚且留存稚气的面庞被愁云笼罩,眉头打结一般紧皱成一团。
纪宁欲出言安慰,可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正常。”
安慰不成,反而惹红了萧元君的眼,“纪家满门忠烈,老师更是启国的大功臣。父皇不止一次同我说过,让我以老师为尊,敬重您、爱戴您,可我……”
话未完,他的双眼已盈盈发亮。
纪宁素来不擅长应对这种煽情的场面,他强装无谓道:“殿下应爱黎民,不应爱戴我。时候不早,殿下该回房了。”
言罢,他示意醉颜送人回房。
醉颜瞧着小殿下泫然欲泣的模样,于心不忍,然而对上自家主子僵硬的表情,再不忍也只能将人带出去。
此后,不知是否受了激励,萧元君的课业竟有了起色。从前讲三遍的东西,如今只需讲一遍他便明白,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为此,纪宁省了不少心。
萧元君入府求学满一年,纪宁上奏天子,称太子已学有所成,可以免去每日入府习作,改为宫内授学。
谁知奏折刚送上去,隔天萧元君便打回原样,又变成了一问三不知。
纪宁无法,只能继续让其留府。
萧元君留在纪府听学的第二年,朝中有人请旨,说是为表钦慕,想让纪宁也为皇家子弟以及朝中官员的孩子们授课。
圣上不愿纪宁劳累,最终只选出五名适龄子弟送往纪府求学十日。而这五人中,便有侯大将军的嫡次子——侯远庭。
五名子弟入学第一日,萧元君就与这侯远庭闹出了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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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稍晚,抱歉。
第24章 前世(三)
因授学时间紧张,纪宁便想挑些子弟们想学的教。
开课第一日,他问几人想学些什么?
十来岁的少年正血气方刚,争先恐后地嚷着要习武学兵法。
既如此,第一日纪宁破例将几人带去了定北军营。
他吩咐六人热完身,挑自己手熟的武器,两两一组进行对战,以此来对几人的功夫进行摸底。
萧元君与侯远庭站前排,又皆用长刀,自然分到了一组。
起初两人的对决有来有回,一切如常。
经过一年的习练,萧元君的刀法虽称不上出神入化,却也有了几分模样,一个回合斗了一炷香都未能分出胜负。
然而等纪宁巡视到他二人跟前时,还是看出了端倪。
侯远庭的刀法远在萧元君之上,之所以迟迟分不出胜负,全因他似乎不敢尽全力。
纪宁朗声道:“侯远庭!放开了打。”
场中央,侯远庭动作一顿,随即猛地一记横刀,将萧元君击退三米。
险些败北的萧元君不服,委屈地看向纪宁。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纪宁的注意力全在侯远庭身上,压根不看他。
他紧了紧手里的长刀,又羞又恼,可就是这出神的功夫,对面的刀风再次袭来。他躲闪不及,慌忙抬刀一挡,被弹出场外,惨败一局。
他呸掉嘴里的沙土从地上爬起来,忿忿瞪住侯远庭,“再来!”
说罢,提刀而上。
不知是被他的气势唬到还是如何,第二轮一开局,侯远庭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一旁观战的纪宁叫停比赛,径直走到侯远庭跟前,“你在顾虑什么?”
侯远庭不敢说话,看向旁侧怨气冲天的萧元君。
察觉到对方视线,萧元君嚷道:“老师问的是你,看我做什么?”
侯远庭支吾道:“回禀将军,回禀太子殿下,臣,臣怕伤着殿下,所以不敢用全力。”
不等纪宁发话,萧元君呵笑,“现在这场上没有太子,你我只是敌人。再者,你怎么确定用全力就能打赢我?”
闻言,纪宁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道:“没错。现在没有君臣,只有敌我,你们都给我放开了打。”
有了这句话,再开局,两位少年明显更加卖力。
纪宁始终站在场外观察着战况,每当侯远庭落下风时,他便出言指点,局势总能瞬间扭转。
一刻钟后,第二轮比试结束,萧元君惜败。他气不打一处来,直指纪宁偏心,帮着别人打自己。
纪宁不为所动,“我指点了你一年,只指点了他一天,如此看来,占理的是你。”
萧元君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委屈更盛。
连着两轮获胜,侯远庭的信心高涨,加之他悟性高,第三轮不必纪宁多说,轻松赢了萧元君。
比赛一结束,当着萧元君的面,他上前感谢纪宁。
“多谢将军指点,学生受益匪浅。”
纪宁看出他确实是武将的料,遂夸了句:“你选的武器很适合你,日后多加练习,必有所成。”
侯远庭眉开眼笑:“是!我一定向将军看齐。”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全然忘了萧元君还在场。
萧元君远远站着,低下头的瞬间眼眶就热了。
他看见自己手上缠的布带已经磨破了两层,颜色也已发黑,想起这一年来,纪宁从没有像夸侯远庭一样夸过他。
明明他已经在刻苦练习,但纪宁似乎总不喜欢他。
少年的失落持续了两日,等到纪宁看出来时,事态已变得严峻。
授课期间,其余五人同萧元君一样暂住在纪府。
那日深夜,纪宁正欲宽衣就寝,醉颜匆忙来别院汇报,说太子与侯二打了起来。
纪宁赶到厢房时,打斗已结束,似是知道自己惹了祸,两人均自觉地站在了厅中等着挨训。
纪宁沉脸入内,先是看萧元君,衣衫凌乱,没有受伤。再看侯远庭,眼圈乌青,脸上挂了不少彩。
这情形一看就知谁占上风。
他坐上太师椅,问话侯远庭,“怎么回事?”
侯远庭跪地,“回禀将军,殿下今夜与我比试又输了。我想提醒殿下他不适合用长刀,谁知殿下突然动怒打了我一拳,我一时冲动还手,请将军重罚。”
话音落,只听萧元君愤道:“谁说我不适合!”
纪宁拊案呵斥,“萧㪫!”
他怒目沉眸,“你只回答,他说的你认不认?”
萧元君死死咬着唇,许久后梗着脖子答:“认。”
“好。”纪宁起身,“侯远庭罚禁闭一日,萧㪫,你同我出来。”
二人出门,待进了别院,走到房门口,纪宁转身训斥道:
“你是君,他是臣,不顾君王气度与臣子大打出手,从前我教你的都学哪里去了?”
积压几日的委屈爆发,萧元君红着眼回道:“我是没有气度,反正老师你也不曾喜欢我,不如明日我就回宫,让父皇将侯二赐给你当学生好了。”
如此意气用事的言论,纪宁越发气恼。他摔袖,“孺子不可教!去,站在这院子里反省一夜,明日再同我说话。”
萧元君赌着一口气说站便站。
按照他的体格,站一夜本无伤大雅,偏偏半夜下起了雨,谁来叫他都不走,淋了一夜后,隔天他就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房内,纪宁坐在书案前心神不宁,眼睛时不时看一下门口,像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前去探病的醉颜归来,进门就道:“宫里太医瞧过了,殿下烧热也退下了一些,主子放心吧。”
闻言,纪宁松了口气,抬手揉着眉心道:“那就好。”
醉颜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主子,我都有些看不明白,你这样究竟是看重殿下,还是不看重?”
纪宁叹气,“他是未来国君,不需要我看重。”
“可奴觉得你分明是看重的。”
此话不假,自打昨夜那场雨开始下,纪宁就没合过眼,一听萧元君烧昏了,更是睁眼坐到了天亮。
一想到这几日萧元君的经历,醉颜抱不平,“主子对殿下严厉,奴认可。但若过分严厉而失了该有的柔和,只怕会让殿下心寒。”
想起昨日少年控诉自己不曾喜欢他时的神情,纪宁真有些过意不去。
他对侯远庭的赞赏,除了觉得他确有天赋外,更因为他若能成才,日后会是辅佐萧元君的一员悍将。
而他对萧元君的严苛,只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位独当一面的君王。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为对方的往后埋下隐患。
可醉颜说得对,他有他的想法,也应关注萧元君的想法。
“阿醉,你替我办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