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责的话语不断传入耳朵里,而王小华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初二八班的合影。那是上个月教师节的时候他们全班一起和老师拍的,每个人都怀着对老师的感恩,在照片的最下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写在最角落里,孤零零,歪歪斜斜,像是一只永远无法靠岸的孤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那些“恶魔”检讨……医生说他有轻微脑震荡,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的半边身体都麻木了起来,甚至连那些疼痛都不明显了,他好像飘在云端上,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办公室的窗外时不时走过几个人影,这些人影脚步很快,看不清楚脸,但却无一例外都在走过办公室窗户的时候朝内张望。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王小华才轻轻地开口:“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柳安木坐后排的办公椅上,单手插兜,随意蹬了一脚,办公椅就原地转了一圈。
直到办公椅转回原来的角度,才从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扶住,停了下来。树根在脚下的空间疯长,短短几分钟就铺满了办公室内的地板,更纤细的一点的树枝盘住青年身下的办公椅,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树根打造的椅子。
墙壁上的时钟定格在六点,王小华和女教师的身影好像都被封存在了原地。
他们的身体就像是蜡烛一样不断融化,直到完全变成一潭五颜六色的泥水。周围的一切都在重塑,夕阳的余晖刺破五颜六色的泥水,从粘稠的液体中射出,最终落在宽大校服下那单薄肩膀上。
风呼啸吹过顶楼,楼下早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些人里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也有穿着行政夹克的相关领导。警车、消防车停驻在楼底两侧,教学楼的底部已经铺起了一层橘色气垫。
穿着校服的少年安静地坐在围墙顶部,手机停留在通话界面上,扬声器里不断传来劝阻的声音:“小同学,你刚才说的事情我已经全部记录下来了,关于候志昊同学对你进行霸凌的情况我都会如实向上反应,后续还需要你继续配合我们采访。不过请你放心,这件事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所以你现在绝对不要冲动,不管发生什么,生命只有一次……”
天边血红的夕阳落在少年缠着纱布的脸上,他静静看着远方的夕阳,半晌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王小华缓缓拿起手机,凑近因为烧伤而凹凸不平的嘴唇,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小春姐姐,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但只要我活着,正义就无法得到申张…只有我死在这里,才能揭开这些人伪善的面孔,才能让这个世界听到他们的恶行……”
“嘭!”王小华的话还没说完,顶楼的大门突然被撞开,卡住门把手的木杆断成两截。
穿着黑夹克的校长行色匆匆的迈步走上顶楼,他不断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这件事情闹得非常大,这个跳楼的学生联系了记者,记者很快又把这件事捅到了教育局,如果处理不好,他这个校长恐怕今天也就做到头了。
面色惨白的女教师王婧急匆匆跟在校长的身后,迈进顶楼的第一眼,她就看见了坐在围墙顶上的王小华,两条腿顿时软了下去,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周围很快就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她的一张脸此刻因为缺氧而涨的通红,却突然像是不知道从哪来了一股力气,猛地直起了自己的身体,脸红脖子粗的朝那边吼道:“王小华,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你的问题我不是都给你解决了吗?你在这里装腔作势又想干什么?……”
可惜她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旁边的两个老师死死捂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校长擦着脑门上的汗,只能不断重复着:“别冲动……别冲动……”
围墙边的王小华平静地听完女教师的话,转过头,他的眼珠里布满腥红的鲜血,一动不动盯着王婧的眼睛。半晌,那个孩子忽然笑了起来,他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盯着自己的班主任,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们最好祈祷这个世界没有鬼魂这种东西,否则我一定会回来,去找你们每一个人……”
未说完的话飘散在半空中,呼啸声的风声中响起了惊恐的尖叫。
白色手机孤零零放在围墙上,少年的身影像是一道断了线的纸鸢从半空中急速落下,如血的夕阳落在他的背影上,好似鲜血从他的身体浸出,慢慢浸透浅蓝色的校服……
第154章
教学楼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随着这闷响传来,时间好像在一瞬间凝滞,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校长脸色惨白如纸, 周围的人正七手八脚地搀扶着他,他的屁股悬在半空中,要落不落。女教师王婧的脸色则凝固在愤怒的神色上, 两片厚厚的嘴唇张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柳安木从树根盘踞的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起身, 他十二岁入行鬼师一行,类似的事情他见的实在太多了,如果每桩每件都去共情, 只会平白耗尽自己的心力。
同时他也从来不惧怕厉鬼, 厉鬼虽然人人提起都闻声丧胆, 但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一群可怜人。
他们生前遭受不公, 遭受折磨, 死后又为怨气所困,无法投胎转世,只能徘徊于世间,不断回忆曾今的痛苦与怨恨。
柳安木从腐朽的地面走过,走到围墙边,看向天边鲜红似血的晚霞。留在围墙上的手机还保持着接通的状态,从扬声器里不断发出一个焦急的女声:“同学, 同学,你千万不要冲动,相信我,事情一定还有转机……”
可惜这些话已经没有人能够听见了,电话里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声音变得越来越急促,时而还参杂着女人和小孩诡异的笑声,电流声也越来越大,直到到达一个顶峰后,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树根顺着围墙慢慢攀上,分裂出的根须钻进围墙上的裂痕,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围墙就在面前应声倒塌。十几米的高度失去了围墙的禁锢,一眼就能看见楼下那具被鲜血浸透的尸体。
随着围墙倒塌,围墙上的手机也被埋进一片水泥砖墙下,扬声器里冒出几声激烈的电流声,随即便不断重复着一个凄厉的女声:“好烫啊…好烫啊…谁来救救我啊啊啊……!”
伴随着这个声音的,还有火苗吞噬一切发出劈里啪啦的爆炸声,就好像对面正陷在一片火海当中。
柳安木在一堆砖头里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埋在砖头堆里的手机,不过手机已经黑屏,只有女人凄厉痛苦的声音还在持之不懈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手机表面覆盖着一层死气,摔碎的屏幕上凝结成一块块的血斑,就像是有鲜血从屏幕碎痕中溢出来。
“第二个死者。”柳安木盯着黑屏的手机看了一会,拇指擦去屏幕上的血斑,他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揣进了自己的口袋,自言自语地冷笑:“死到临头,这家人还不打算说实话。”
天台上的风声很呼啸,像是刀子一样划过脸颊。柳安木又抬头看向远方的晚霞,鲜红如血的晚霞从天际线烧透了半边天,几只黑色的乌鸦展开双翅从血红中天际飞过,不详的叫声响顿时彻云霄。
“还没结束,走吧。”柳安木自言自语说完,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让他半边身体悬出天台,摇摇欲坠,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还主动从十几米的高空看下去。
少年的尸体躺在血泊中,从高处看去,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
被压在砖墙下的树根迅速抽离,枝条缠绕着青年的小腿,慢慢上爬。在被失重感彻底包裹的前一瞬间,柳安木伸出手,接住了自己还是孩童模样的爱人。
小柏止乖巧抱着他,青涩的五官隐约能看到日后的影子。
风声在他们耳边呼啸而过,柳安木低头拥抱着怀里的小柏止,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这种拥抱的姿势富有极强的占有欲,疯狂的失重感让他有种正在和柏止殉情的错觉。
而这种错觉,会让人发了疯一般着迷。
急速下坠中,他们的身体好似撞上一面镜子,镜面应声而碎。破碎的镜片漂浮在半空中,面无表情的王小华站在数不清的镜子碎片里,黑红色的血液从破碎的镜面中流出,就像是无数个倒在血泊中却又不肯闭上眼睛的少年。
再睁开眼的时候,柳安木已经坐在了公交站的长椅上。小柏止撑着他的肩膀,从他怀里坐起身。少年微微偏头,那道没有什么情绪的视线就落在身旁穿着校服的初中生身上。
初中生并没有回头看他们,只是安静地看着街道的方向。
“总算肯露面了。想找人帮忙,总得当面委托吧?”柳安木略微活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肩膀,顺着初中生的目光朝着对面的道路上的看去。
他看见一个腿脚不利索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的纸单。
女人的表情非常木讷,上身穿着冬天的棉袄,下身却又是一条单薄的裙子,腰后还用绳索串了一连串的塑料瓶,看上去精神好像不太正常,但女人的衣服和脸颊都很干净,应该是有特意清洗过。
每当有人从女人身边走过,她就会伸出皴裂的手指去拉住那些人的衣服,随即颤颤巍巍地将手里的宣传单递出去,开裂的嘴唇开开合合:“我的…我的儿子…被害死了…请帮帮我……请帮帮我们吧……”
浑浊的眼泪从发红的眼眶中滚落,她咬烂而出血的嘴唇上挂着干涸的血痂。大部分的路人都对这个女疯子避而远之,甚至远远看见她就会绕道而行,而这个女人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只是一遍遍向那些路人递出手里的纸单,正面用一行腥红加粗的血字写着“杀人偿命”。
街道上有不少行色匆匆的路人,但却鲜少有人从女人手里接过那纸单。大部分都对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敬而远之,也有路人盯着手机突然被女人拉住,被吓了一跳的路人匆匆丢下一句“神经病”就加快脚步离开。
而被留在原地的女人并没有追赶他们,只是茫然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开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喃喃地、彷徨地一遍又一遍重复道:“我的儿子…被人害死了…请帮帮我……请帮帮我们吧……”
坐在长椅上的三个人沉默无语。过了很久,柳安木才开口道:“那是你妈妈?”
初中生死死盯着那个踉跄的身影,他的眼睛中滚着泪水,可他却固执地不肯让那泪珠落下。街道的另一边很快又出现了一个身影,那是个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一身名牌风衣,手腕上的包包是价值十几万的限量款LV。
此刻在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副大红横幅,她快步走到女人身边,对行为痴傻的女人没有任何嫌弃,反而主动接过女人手里的宣传单,在女人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两个人合力将那横幅展开,用胶布悬挂在两个电灯柱间,大红色的横幅上只有一段白色印刷体的大字:
“XX中学初二八班候志昊,杀人偿命!”
挂完横幅,年轻女人又走道马路边,对着横幅连拍了几张照。不过当看见年轻女人的脸时,柳安木还是有些意外,“陈娇娇?她怎么也在这里?”
幻境并没有回应他的问题,眼前的画面飞速变化,明亮的天色转瞬间就已经漆黑一片,拖着塑料瓶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走在破烂的街道边,她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两只眼睛肿得像是核桃,脸上的表情麻木又彷徨。
看着中年女人彷徨的背影,柳安木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女人身上,而是死死盯着从候方街角驶来的一辆黑色汽车。这辆汽车没有悬挂车牌,四面车窗上都贴着旧报纸。
——他们是想杀人灭口?
这个想法刚在柳安木的脑海里冒出来,像是要印证什么,街角的汽车就忽然提速,如同一头凶猛的怪物,朝着路边的腿脚踉跄的女人“扑”了过去。
“嘭!”女人甚至连头都没来得及抬起,身体就被一股大力撞飞。
柳安木停下脚步,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里是王小华记忆构建的鬼蜮,无论去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些事最终的结果。
中年女人的身体像是破碎的布娃娃,被撞毁的汽车钉死在路旁的墙壁上,鲜血顺着单薄的下裙流下来。
她的身体不断痉挛发抖,如此剧烈的撞击下,她的身体已经严重变形,腹部被汽车掀起的前盖刮出一个腥红的口子,这道血口横亘她的腹部,最终停在她的胸口,刺入她身体的铁皮依旧留在她的身体里。
她的眼睛毛细血管破裂,双眼充血,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嘴里依旧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的儿子…被人害死了…请帮帮我……请帮帮我们吧……”
缩在柳安木怀里的少年忽然直起身体,他抬起右手盖住了柳安木的眼睛,轻声说道:
“别看了。”
被蒙住眼睛的柳安木没有挣扎,只是如少年所希望的那样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视线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女人皲裂的手指死死抓着那些沾了鲜血的宣传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松开。
……
失重感又一次传来,这一次比画面更先出现的是愤怒的拍桌声。
“关小春,你就是一个实习生,我随时都可以让你收拾东西滚蛋!”
“这件事不是我们能管的范畴,现在我有权要求你马上把所有录音全部删除!”
“还有你写的那十几篇新闻稿,现在、马上、立刻给我全部删除,从今以后这件事提都不许再提!你在网上发布的那些不当言论,也赶紧给我删掉,否则……要找你麻烦的就不止是我了。”
“我们也是为你好,那种阶层的人我们得罪不起。你也该为自己考虑,不要为了一时冲动,毁掉自己的人生……”
“……”
屋里的女生沉默了一会,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屋里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摔砸东西的动静。
柳安木挪开了那只盖住他眼睛的手,眼睛有些不适应的眨了眨,眼前的画面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刚才听见的名字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总觉得有些熟悉,却一下又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抱着纸箱的女生垂头丧气地走在阴暗的小道上,嘴角却又固执地抿成一条线,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有什么好失落的,既然这份工作不能伸张正义,那这份工作我不要也罢!”
女生租的房子在一栋自建房的三楼,自建房电路老旧,楼道里的灯光时常失灵。女生站在楼道口叫了两声,楼道里的灯光依旧没有亮起,她抱着纸盒深深叹了口气,发泄般跺了跺脚:“又坏了!还真是倒霉到家了……”
在楼道前发泄了一番,她气喘吁吁地看向黑洞洞的楼洞。迟疑了片刻,女生还是认命地迈开脚步,缓缓走进了黑暗里,此刻的女生大概还没想到,她也就此走进了无尽的深渊。
这一晚女生在楼道中被乙||醚迷晕,又被胶带缠住手脚,送到了遥远的村落。
在这里等待她的是非人的折磨,当奄奄一息的女生被推出那不到两米高的平房时,她仅剩下的一只眼睛仰头看着天边的晚霞,那是腥红如血的颜色,好似象征着她最后的结局。
这是半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恐怕也将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
“好美啊…”她仰头看着那样美的景色,沾着干涸鲜血的嘴角突然笑了起来。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说道:“把我的尸体丢在水里吧,我在海边长大,从小就喜欢水…”
烧焦的尸体被裹上蛇皮袋,丢进了半山腰的山洞中。蛇虫咬烂编织袋,啃咬着那具残破的尸体。
柳安木安静地站在黑洞洞的山洞外,小柏止牵着他的手,目光平淡地看着山洞里的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柳安木转身看向天边的火烧云,那鲜红又刺眼的颜色,就像是被害人的鲜血浸染了天际。
“三条人命。”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自言自语说道:“三条人命……他们得拿什么来还?”
第155章
穿着校服的初中生站在他的身边, 蓝色的校服此刻已经被鲜血浸透,形成一种类似于藏蓝的颜色。血红的晚霞打在他惨白泛青的脸上,血泪从他眼眶中滴入腐烂到只剩骨架的脸颊, 有种说不出的诡谲。
“所以我要杀了他们,又有什么错?”初中生的声音融在风里,轻飘飘的, 好像没有任何重量。
“你想让他们死,这的确很简单。”柳安木点了点头, 他感觉到这个世界剧烈的波动,每一次波动,都是一个灵魂绝望而愤怒的呐喊。他话锋一转, 继续说道:“你能轻而易举杀死候志昊一家, 以他们一家人的力量, 肯定无法反抗你。可你的仇人远远不止他们一家, 那些助纣为虐的的那些人依旧逍遥法外, 享受着名誉、地位、金钱,受到所有人景仰,这些人你杀的完吗?”
王小华死死咬住自己的腐烂到快要脱落的牙齿,爬满蛆虫的眼眶中掠过一丝恨意:“杀不完我也要杀,那都是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反正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不如把他们都拖进地狱里!”
说着, 他阴恻恻转过头,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柳安木:“如果你要阻挡我,我就连你一起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