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不免侧首往窗外望了眼,见云宜气呼呼地往厢房去,就吩咐积霖:“去请公主过来。”
“诺。”积霖福身忙去了,不多时,云宜就进了寝殿。
她上前向卫湘问安,卫湘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见她脸上已丝毫不见恼色,便直言问:“出什么事了?”
云宜紧紧一抿唇,抬了抬下颌,冷声道:“我命人打了二弟身边的阁天路二十板子。”
卫湘微滞:“为何?”
云宜切齿道:“适才父皇将我们喊去紫宸殿考问功课,这阁天路竟突然上前去求父皇,求父皇准他在容承渊离宫时前去相送。容承渊给母后惹了多大的麻烦?他在二弟身边当着差,竟敢说这样的话,我岂能坐视不理?”
卫湘眯眼多看了她两眼,只问:“你父皇怎么说?”
云宜垂眸,大有不快:“父皇说……我既要罚,那便听我的。但阁天路从前是容承渊的徒弟,如此也算重情重义,准他去了。”
卫湘鼻中发出一缕几不可寻的轻哼,抬眸屏退众人,待殿门关阖,方勾起笑:“苦肉计?”
“……嗯。”云宜顿显笑意,凑上前抱住卫湘的胳膊,“我知道母后必定想送掌印,却又不得不顾着父皇的心思。思来想去,咱们这儿也就阁天路适合办这事,便交待给他了……”
说着不忘严肃地叮嘱卫湘:“母后可别跟二弟说,阁天路虽是他的人,可他不知道的。我怕他在父皇面前露馅,半个字都没敢透给他。”
“好。”卫湘点着头,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母后还想问问你,罗刹使节的事是怎么回事?”
云宜顿显局促,心虚地盯着地道:“母后这几日又不是没见怡母妃……她肯定什么都告诉母后了。”
“把你聪明的。”卫湘嗤笑,“你怡母妃是什么都告诉我了,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偏是罗刹使节?你是情急之下想到谁就说了谁,还是另有打算?”
“嗯,有打算的。”云宜承认得十分老实,“我想着……这事虽都是咱们‘自己人’在办,但事涉番邦使节,也没准儿就会查个底朝天。到时怡母妃、陶将军许是不会卖了我,可奉陶将军之命去办差的士兵说不好呀。”
“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别国不免抓着这话柄不放,那我岂不是给大偃惹了麻烦?罗刹那边……毕竟是我的教母,真出了意外,我以教女的身份求一求她,总归好翻篇一点。”
说罢,她一声沉叹:“只是现下看来这一出铤而走险没什么必要。不论有没有这件事,父皇都是离不开母后的。”
“这倒真不一样。”卫湘揽过她,语重心长,“虽然你父皇那日犯了头疾,总会耽误些事情,因而也早晚会想到母后,可你惹出的这件事最急,着实是推了他一把,逼得他一早就来长秋宫找我。到了长秋宫……”
她想起积霖告诉她的云宜装委屈的事,禁不住又笑了声:“再被你惨兮兮的模样一引,心一软下去,之后也就再难狠心了。”
云宜听得眼睛一亮,抬头盯着她看了又看:“母后一点都不怪我自作主张吗?”
“嗯,母后不怪你自作主张。”卫湘微笑着迎上她的注视,柔声告诉她,“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若咱们母女能打个商量自然是好,若不能,你能用你的聪慧见招拆招,那也很不错。”
——今日之前,她反复矛盾过是否要告诉云宜,日后遇上这样事万不可舍出自己的安危救她,她觉得那似乎很是身为一个母亲该说的话。但到了这一刻,她终究没有说,因为她觉得母女并肩总好过单打独斗,也因为她并没有那么无私,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女,她也仍觉得自己活下去十分紧要。
她因而只又点了云宜一句:“漫说这次的事你办得妥帖漂亮,就是你真斗输了,咱们身陷囹圄再无翻身之地,只要你不是不计后果冲动行事,母后都不会怪你。”
“我明白了。”云宜若有所思地点头。
两日后,阁天路就由宫人搀扶着去送了容承渊。
其实去送行的远不止他一个,容承渊当了多年的掌印,人缘极广,其中只畏惧他权势的倒不多,一多半都是多少念着他的一些好。因此御前那边不当值的都去了,六尚局也去了许多人,内官监自不必提。
阁天路原以为自己半个时辰内就可回来,可人这样多,他午后出门,直至傍晚才回长秋宫。
他走进寝殿,卫湘抬眸就看到他红着眼眶,见他要俯身施礼,忙递了个眼色示意傅成挡了他,口中轻道:“伤还没好呢,别多礼了。”
阁天路哽咽着谢了恩,又因哽咽声而告了罪,卫湘低着眼帘,神情看起来很是平静:“你师父启程了?”
阁天路点点头:“去的人很多,都有不少话想对师父说,可宫门快落锁了……”
卫湘一怔,忽而慌了阵脚:“那你跟你师父说上话没有?”
“说上了……”阁天路撑起一缕笑,“师父看见奴,就避去无人处私下和奴说了几句。娘娘给的银票……”他从袖中取出那厚厚一叠卫湘费了点心思才没在各处记档里留下一丁点痕迹的银票,如数奉还给卫湘,“师父没收。”
卫湘心头愈紧,脱口而出地问:“他怪本宫不救他?”
阁天路摇头:“不,师父说知道,他能保住性命,娘娘一定费了很多心力。”他笑音嘶哑,“他还说……他还说他猜到娘娘要送钱,因为以他当下的情形,这是再实在不过的践行礼了。”
卫湘抿唇:“那他怎么不收?”
阁天路垂首道:“他说那玉华行宫他也从未去过,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先低调行事为好。若日后真有地方要用这许多银子,他自有办法,请娘娘不必担心。再者,娘娘在宫中要打点的地方也多,还需先顾全自己。”
阁天路这般说着,卫湘一语不发地听完,久久不置一言。
阁天路见她不语,知她心中难过,可该说的话还得说,只得将声音放得更轻,愈发的小心翼翼:“娘娘,师父说……日后山高水长,望自珍重。”
第324章 忽封 “只因这个?”
虞南。
骡车停在行宫门口的时候, 天气已经热得让人只着单衣都能满头大汗。但因是一路南行,原也该是越来越热,容承渊这一路上便很有些分不清年月, 起先还能掰着指头数日子, 后来数乱了几回, 也就不大记得清了。
走下骡车的时候, 一股潮湿迎面而至。诚然这层潮意在车中也感觉得到, 但现下失了那层粗绸的遮挡,它顿时显得更加放肆, 对容承渊这样长年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恍惚间几乎感觉自己周身都被浸在了水里。
玉华宫。
他仰头望着眼前的大门上的牌匾, 久久不语。
玉华行宫其实算不得一个正经的“行宫”,若拿安京皇宫相较, 玉华行宫整个加起来都不及安京皇宫的三大殿;若与在山脉间延绵铺开的麟山行宫相比……那就更没得比了。
此地能被称作一个“行宫”, 只因高祖皇帝起兵前曾在此为官数年。后来在他起兵之初,前朝的朝廷有意招降安抚,因而下旨封他为王, 其官邸经过扩建,便差不多有了如今的规模。
换言之,倘若真论规制, 这里大概也就是个气派的王府。
后半辈子就要在这里过了……
容承渊不无自嘲地暗暗啧嘴。
“掌……”负责押送的宦官才吐了一个字,被他一记眼风扫过,倏尔止音,垂眸改口,“小的得回去复命了,您多保重。”
“有劳了。”容承渊低了低头。
那宦官低着头上前,双手将一块腰牌奉与他。
容承渊垂眸一瞧, 见那腰牌上明晃晃地刻着十个暗金字:玉华宫提督太监容承渊。
提督太监,这便是行宫宫人里最高的官职之一了,与之并肩的只有一位掌管宫女的尚宫女官。在这近百年不曾有过皇族踏足的玉华宫,提督太监和尚宫女官说是山大王也不足为过。
他一时却不敢接那腰牌,屏息睇着眼前宦官:“谁的吩咐?”
那宦官回到:“是御前的张公公。”
容承渊心弦稍松:“张为礼?”
“是……”那宦官低着头,“张公公说师徒一场,您的恩他都记得。只是这事……上头有陛下,他也只能办到这儿了。但他说请您放心,宫中您想护着的人他都会尽心周全,您不必忧虑。”
容承渊终是接过腰牌,执在手中垂眸端详着,心中五味杂陈:“倒是没看错他,你回去替我道一声谢。”
“诺。”那宦官一揖。容承渊不再多语,自顾走向斜前方的侧门。
门内,玉华行宫中的十数位管事早已在院中候了多时。
……但说是“候”,实则也没多恭敬,因此地偏远,又久无宫里的主子踏足,他们说是“宫人”,实则规矩比寻常大户人家的仆妇家丁也好不了多少,更因虞南民风彪悍而多了一重匪气。
因此,这回虽听说是宫里调了位能人来接管行宫,他们并无太多敬畏。等候时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还有两个坐在廊下嗑着瓜子,瓜子壳落了一地。
尚宫女官就是嗑瓜子的一个,她身材健壮、皮肤黝黑,边嗑边不耐地抱怨:“都快晌午了,究竟来是不来?平白耽误了午睡。”
身边那个年轻些的女官啐出口中的瓜子皮,笑着劝她:“稍安勿躁吧!究竟是宫里出来的人,总要给些面子。”
尚宫女官冷笑:“管他什么人,平白调到这地方来,想是在宫里混不下去了。”
这话说得怨气十足,细想却也怨不得她。因为行宫里按规矩确是要有提督太监,可玉华宫没人管,打从上一任提督太监病逝之后这位置就一直空着,行宫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尚宫女官一家独大的局面。
现下冷不丁地又有了提督太监,尚宫女官当然高兴不起来。
悻悻地又嗑了几个瓜子,女官注意到门边不远处的背影。
那是个年轻的宦官,尚宫女官与他说不上熟,只知道他的名字。现下忽而注意到他,她回忆了一下,想起他似乎已在那里站了多时,仿佛入定一般。
“哎,刘继业。”她远远喊了他一声。刘继业纹丝未动,好像真入定了。
“刘继业!”尚宫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刘继业打了个激灵,终于回魂,扭过脸来看她。
尚宫女官看着他发笑:“你小子看什么呢?那门板子惹着你了?”
恰在这时,那门板子被推开了。
大多数人本没瞧着那边,也没注意门推开的声响,只觉一股威压倏尔逼近,莫名一滞,方凝神看去,然后便在鬼使神差间莫名其妙地站起了身。
刘继业亦回过头,正自跨过门槛的人令他神情一滞。
……在虞南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人见过容承渊这样的气质。
他眉目疏朗,往那儿一站,堪堪便是书中所写的那种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再做细看,方可察觉他眉宇之间的一股无可忽视的阴邪之气。
“……”刘继业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明明已筹谋了多日,打了成百上千遍的腹稿,此时竟脑中一片空白。
容承渊是不识得刘继业的,因此这人虽然站得最近,他的目光也只是一扫而过,并未停留半分。
两息之后,他的视线精准地定在坐在廊下的中年妇人身上,漠然启唇:“吕尚宫。”
甚至没有一丁点的疑虑。
尚宫女官几乎是从廊下弹了起来,情不自禁地上前迎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似有些失态,忙定住脚,干咳一声:“安京调来的提督太监,是吧?”
“是。”容承渊今日格外的惜字如金,尚宫女官被他的气势所慑,又摸不清他的脾性,定了定神,方道:“住处已给你备好了……你且安置,晚上咱们这帮子人一起喝顿酒,只当给你接风了。”
她边说边向身侧那女官递了个眼色,那女官便上前欲为容承渊引路。
容承渊心领神会地随着她走向第二进门,不忘颔首道一声“多谢”。途经尚宫女官身侧,脚下却顿了下,侧首道:“我不喝酒,诸位自便。”
“……”尚宫女官哑了哑,不知为什么,没说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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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京皇宫。
容承渊离了宫,莲充华徐氏被废位、赐死,一场闹剧便收了场,只留下宫人们的无尽唏嘘仍在宫巷间飘了一阵。
其中自有一些是哀叹容承渊遭受无妄之灾,更多的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只嫌这事虎头蛇尾——开始得那般轰轰烈烈,结果竟牵涉不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了了。
皇帝对此倒是多有些庆幸,因为当时他火气冲脑,是真对容承渊起过杀心的。但现下这般,局势便真如琼芳劝卫湘的那样,宫中朝中都没引起多少议论。
他因此寻了几个不相干的由头赏了琼芳,卫湘与琼芳自知缘故,也自然不会戳穿。
嫌没看够热闹的宫人也并不会失望太久,因为早在徐氏发疯之前京中原就出了大事,只是徐氏的醉话太惊天动地,众人一时间都将那事淡忘了。
现如今,此事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众人的事业里——宫中上下很快就想起来,还有个被“禁足”在留墨堂的谦王呢。
皇帝差去照顾谦王妃的两名女官已先后入宫回过几次话,除了第一次是说谦王妃欲进宫向皇帝陈情之外,后几次皆道谦王妃想当面与谦王对峙。
可见头一回时她还不知真相,后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