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她的央告只作不理,卫湘倒不介意她进来与谦王撕破脸,但虑及她才小产不久的身子,终是只得吩咐两位女官安抚好她。
在此之后,宫中倒平静了几个月。
入夏时,皇帝终于放谦王回了府,但这并非宽容,而是阖宫都即将再度去往麟山行宫避暑,此时下旨命谦王回府而不随驾,是明晃晃地又一次冷落。
再至秋时,圣驾回宫,也正到了大选的时候。
此时距离天子上一次大选已时隔九年了,且上次因谆太妃病重,只选了明贵姬、谨淑容二人进来冲喜。如此若要认真数算上一次“好好殿选”的时候,那还是令和七年——也就是卫湘生下云宜和恒泽的那一年。
卫湘看着两个已逐渐脱去稚气的孩子,心中多有些感慨,感慨岁月流逝,也感慨物是人非。
皇帝循例在殿选前大封了六宫,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借着这个契机直接下旨在云宜的封号中加了“摄政”二字,称“摄政宁悦公主”。
旨意一下,满朝哗然,连卫湘也错愕不已,
……按着他先前与她说的打算,这般加封应该等到云宜及笄,并不急于一时。
她因而专程赶去紫宸殿见他,才进内殿,她尚不及开口,他就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事没再同你商量自有缘故。”
卫湘黛眉轻锁:“什么缘故?”
楚元煜道:“我原也有些犹豫,只怕你一劝我,我就动摇了,因此晨起将心一横就下了旨,只当快刀斩乱麻,日后云宜入朝听政也更名正言顺。”
——云宜自年后开始入朝听政,如今已有大半年的光景。这大半年里,非议多少是有的,只是他不理会、云宜不在意,也就没惹出什么浪来。
现下他这么说也有道理。
但卫湘心底仍存了个疑影:“只因这个?”
第325章 继业 “这个‘继业’继的竟是被阉的业……
皇帝默然须臾, 终是挥退了宫人,只留张为礼在跟前,直白地告诉她:“谦王最近很不像话。”
卫湘一怔, 道:“臣妾似乎有日子没看到过什么弹劾谦王的折子了。”
楚元煜提起这个就觉火气冲脑, 因也不愿多说, 皱眉按着太阳穴, 吩咐张为礼:“你跟皇后说。”
张为礼垂眸揖道:“也就是这两日才有的准信儿。谦王近来在朝中颇为活跃, 四处走动。前些日子陛下和娘娘去麟山避暑,谦王被留在京中, 理当好好反省,也该对谦王妃多加安抚, 可他却请旨去了一趟江南。陛下由着他去了,着人暗中盯着, 前两日那边回了话, 说是已查明谦王在江南走动密切的几人,有宝泉局的官吏、有盐商粮商,还有几个锻造兵器的名家。”
卫湘听得胆寒——宝泉局, 那是各地铸币的官衙;盐、粮都是受朝廷严控的要紧买卖;至于锻造兵器的名家……皇子若对武学热衷,去拜访名家求得两件趁手的兵刃原不是什么大事,可和前两条搁在一块儿, 这只听起来都吓人。
卫湘倒吸凉气:“难不成他要谋反?”
张为礼神情一僵,垂眸不语。
楚元煜寒涔涔一笑:“我还在这里,他没那个胆子。可一旦有了变数,他多半是很有些打算。到时若手里有钱有粮有兵,再加上嫡长子的身份,恒泽即便已是储君恐怕也难和他一较高下。所以不得不早做打算,让云宜早做出些名堂, 以待来日。”
他的话既有道理,也有深谋远虑,理当让人觉得安稳。卫湘却听得心里发怵,只怕谦王的胆子更大,做出些出乎他所料的事情。
她屏息问:“不提今日加封云宜的旨意,你先前可透出过欲立恒泽为储的意思?”
楚元煜沉吟半晌,摇头:“没有。”紧接着嗤笑道,“可谦王不傻,自谦王妃失子以来,他又被幽禁又被冷落,岂能不明白轻重?”
卫湘一想,也确是这个道理。
且不说谦王这大半载来有多失意,就当根本没出过谦王妃的事,谦王看着这个他所痛恨的继母高居庙堂辅佐父亲、一双弟弟妹妹也比他更能讨父亲的欢心,心下也会不安。不必皇帝明着说要立恒泽为储,他只为稳妥,也自然会做足准备。
楚元煜见她神色发白,知她心下不安,复又叹了一声,宽慰道:“好在他失德在先——谋害发妻与腹中孩子,很让他失了人心。朝中重臣纵还有几个看不惯你的,也并不认为谦王会是明主,如此他也掀不起太多风浪。今日我下旨加封云宜为摄政公主时也传了密旨出去,江南几地宝泉局的官员能换则换,盐粮之事由佟家盯着,不怕他作乱。”
卫湘心里想:斩草得除根才是。
可望向楚元煜的满面疲惫,她就把这话忍下了。
对他而言,谦王到底不是草,是他的亲儿子。他能拿定主意不让谦王继位已十分不易,至于杀谦王的念头,他一点都没动过。
他没动这念头,她就一个字也不能提。否则重则惹祸上身,轻也要打草惊蛇,哪个都于日后无益。
不过这倒不妨碍她挑唆着他起那种念头,便叹息道:“谦王小小年纪就这样心狠,你虽是父亲,亦是君王,对他容忍至此已是极尽慈爱了。只盼他能早些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知道悬崖勒马。否则来日闹得兄弟阋墙都罢了,一旦挑起战事以致生灵涂炭,那真是罪过。”
“是啊。”楚元煜叹息颔首,似是深感赞同,却终是没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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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宫中大选。因与上一次正经大选相隔已有足足十二载,不仅朝臣们颇有微词,宫中十二年来只添了五个孩子也的确少些。是以不论皇帝还是卫湘,这一回都有意多选些人进来,殿选时打着精神忙了一整日,最后一共挑定了十七人入宫,另有二十几人赐与各宗亲。
在殿选前两日还有个小插曲,是谦王妃忽而往长秋宫递了折子,求卫湘在大选时再为谦王挑两名侧妃。
——亲王依制只有两名侧妃,谦王府中现下已有侧妃二人,再添就是逾制的,除非有宫中恩旨。
为着这个缘故,谦王妃不得不向皇后请旨。但二人先前的那些官司谦王妃心里自然有数,因此折子写得极尽小心,又不失几分尴尬,解释说自己身心俱疲,无力于府中事务,因此“恳求母后再择侧妃二人,代为执掌中馈”。
而卫湘实则已对往日的那点龃龉并不在意了。
谦王妃帮着谦王恶心她的时候,正是与谦王浓情蜜意之时,自然夫唱妇随。可从谦王阴谋败露为始,谦王妃与他翻了脸,在卫湘看来谦王妃就成了一颗插在谦王身边的钉子。
这样的人纵不说是她的盟友,明里暗里也会给谦王使绊子,那就是帮了她。和这实实在在的好处比起来,从前的那点子不快根本不值一提。
况且……
卫湘估摸着,谦王妃说什么“代为执掌中馈”只是在强撑体面。一个王府能有多少事?有两个侧妃打理总该够了的,哪里需要再添两个?
谦王妃如此请旨,更像是她连见都不想见谦王了,因此想方设法地往府里添人,好让谦王身边莺燕环绕,她便可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卫湘这般揣摩,便也私下让宫人打听了一番,果然听闻这几个月来谦王府已添了几名侍妾,大多都是谦王妃做主安排的。
她于是自然准了谦王妃所求,在殿选时好好为谦王府选了两个人,俱是门楣毫不起眼的小官家女儿,不必担心谦王从她们家中借什么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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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南,玉华行宫。
不知不觉已是三个月过去了。在这远离京城的地方,没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阴谋阳谋,日子一天天都过得差不多。
容承渊初时很不适应,便觉时间慢得仿佛凝固了。后来在某一日里,他忽而觉得这样的宁静原也不错,心绪便平复下来,时间反倒过得快了。
……于是他初时的消沉也算歪打正着地给他日后的平静铺了路。
那些日子他几乎不与旁人走动,他实是有些心灰意懒,心知回京无望,做什么都没精打采。
如今心中宁静,那种心灰意懒之感也淡了,不过他无意在此结交什么朋友,正好顺水推舟地继续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这行宫里人员简单,拉帮结派的麻烦原就少些,众人又都顾忌他在京中的人脉,见他不爱理人也索性不来惹他,双方之间维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平衡,也不失为一种相处之道。
这样安度余生也不是一件坏事。他这样的人,本是不容易善终的,在这种地方突然有了善终的可能,这挺好的。容承渊有时会这样劝自己。
这日又是这般平静的一天,容承渊晨起去内官监的院子里处理了两件底下人拿不定主意的事,不到晌午就已闲下来,接下来大半日便都在读闲书。
到了傍晚,他从内官监回自己的住处,路上一如既往地在想些事情。
玉华行宫疏于休整,许多道路都已杂草丛生、砖瓦遍地。途经一条小巷,容承渊忽闻身后隐有风声,继而先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再去,接着才感觉到闷痛从脑后传来,嗡鸣在耳边响着。
容承渊眉宇紧皱,欲撑起身,但眩晕让他使不上力气。
他只能硬撑着睁眼,不让自己真的晕过去,恍惚中只见几个人影逼近,其中有人边走边撸衣袖,脸上凶神恶煞,端是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然后,他注意到为首那个手里拿着的青砖,想来就是适才拍在他脑后的东西。目光上移,他辨出此人是个年轻宦侍,隐觉有些面熟,好像是叫刘继业的。
不等他想起更多东西,刘继业一把拎起他的衣领,狠撞向一侧的墙壁。
容承渊眉心狠狠一跳,深吸了口气,咬着牙道:“什么意思?”
刘继业眼中恨意翻涌:“掌印不识得我,我可识得掌印。”
“掌印”二字一出来,容承渊心里便是一沉,因为他在来玉华行宫后从未提及过这个身份。在这几乎被遗忘的行宫里,宫人们也并不在意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叫什么名字。
又听刘继业冷笑:“你还记得刘怀恩吗?”
……谁?
容承渊满眼惑色,仔细搜寻脑海,也没有这个名字的痕迹。
刘继业因他的迷茫怒意更甚,猛地将他摔到一旁,撸起袖子跨坐到他身上,提着他的衣领吼道:“那是我亲叔叔!他在御前好好当着差,被你凌虐致死,尸身扔进河里,被金吾卫捞出来后你还说是失足!你记得吗!”
容承渊:“……”
不记得了。
他哑了哑,干笑一声,晕眩让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喝醉了酒:“你叔叔是御前宦官。”
刘继业微一怔,挑眉道:“是。”
他又说:“你叫刘继业。”
刘继业抬了抬下颌:“是。”
容承渊再度发笑:“这个‘继业’继的竟是被阉的业啊,可真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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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前情提要:刘怀恩死在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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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承渊:好小众的“继业”。
第326章 旧怨 “只是……就硬不提?到底闹出了……
“你……”刘继业勃然大怒, 一拳朝着容承渊的面门狠砸下去。
容承渊避无可避,硬吃下这一拳,闭了闭眼, 右手在一旁摸索着。耳闻疾风呼啸, 刘继业下一拳又至, 容承渊依旧硬扛下来。
第三拳再至, 容承渊右手一紧, 忽而奋力一挣,刘继业悚然一惊, 不及反应只觉颈侧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按,紧随而至的是一股温热而黏腻的暖流。
意识到那是什么, 刘继业瞳孔骤缩。身边几人看清局面,都惊得往后倒退, 其中一个脚下一软, 跌坐在地上。
容承渊一把将刘继业推开,抹了把脸上的血。原本殷红的鲜血被抹开,混着手上的尘土, 变成一片污浊的颜色。容承渊笑了声,这片污浊颜色让他的笑容形如鬼魅。
他站起身,刘继业瘫在地上, 手死死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但哪里阻得住鲜血喷涌而出。
容承渊看了看他,信手丢开那片沾着血的碎瓦,继而抬眸淡看向另外几人。几人战栗如筛,在短暂的怔忪后,惨叫着落荒而逃:“杀、杀人啦!”
“出人命啦!!!”
容承渊心里发笑,复又收回目光, 再度看向地上的刘继业。
他仍没想起那个什么刘怀恩,只是心下戏谑地想:自己前阵子似乎……天真了一下?
他想着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便远离了京中纷争,觉得在此安度余生也没什么不好。现下看来此地总归是一方行宫,离得再远、再萧条也与皇宫脱不开关系,安不安度的,由不得他。
若是这样,只怕还是从前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容承渊更容易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