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呜呜咽咽地哭着:“他不信我……琼芳,他不信我!这么多年的情分,还不敌莲充华几句挑拨!”
透过屏风折叠处的缝隙, 楚元煜看到卫湘坐在床头,但自己醉得坐不住,半个身子都伏在琼芳怀里。
琼芳满面愁容,哀叹道:“莲充华以身入局,便是满口胡言也多了三分可信……您不能再喝了,何故为了这等小人伤了自己的身!”
楚元煜因这话目光一挪,就见床头的矮几上还放着酒碗, 旁边的地上搁着酒坛。
卫湘含含混混地又说:“琼芳,你说……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
琼芳面色一惊,忙道:“奴婢没读过什么书,只知一句‘好死不过赖活着’。娘娘别胡思乱想了,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活下去。”
“不……不对!”卫湘疲惫地摇着头,“你说得不对。”说着她皱了皱眉,向后一歪,倒到床上,“哈哈”发出两声干笑,笑音凄怆悲凉,“你不懂,我……我生来就是没人爱的。父亲……我从来……从来不知道他是谁,母亲也早早撒手人寰。就连露姐姐,也丢下我走了。”
“活到十六岁,我遇见陛下,我以为他是真心喜欢我啊……这么多年,我只想陪着他。可他……呜呜呜……”她哭起来,又掺上两声笑音,“哈哈……他不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娘死的时候怎么不带我走,让我少受些苦!”
“娘娘……”琼芳手忙脚乱地想给她盖被子,她忽又猛地撑起身。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下子站了起来。琼芳大惊失色,赶紧丢下锦被扶她,她歪歪倒倒地道:“琼芳,你跟我去……我去亲手杀了容承渊!陛下就信我了!”
“娘娘!”琼芳吓得跪地挡住她。
楚元煜眼中一阵恍惚,那一瞬里他在想,若她真去杀了容承渊,他就真信她了。
接着却听琼芳哭着哀求道:“娘娘,您冷静些!现下可不能动掌印啊!”
卫湘身形顿住,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双醉眼无神地盯着她。怔忪两息,也没同她争,一把奋力将她推开。
这一推,卫湘脚下不稳,又跌回床上去。她气力不支地就势歪倒,口中迷迷糊糊地冷笑:“好个莲充华,手……手伸到我这里来了!我已成了这样,你还、还帮她害我呢。”边说边已闭了眼,看似要睡,却胡乱扯过枕头又哭了,口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没人爱我”那些话。
“奴婢不敢!”琼芳显然也很委屈,磕了个头,膝行上前,伏在床边苦口婆心地道,“奴婢侍奉娘娘绝无二心!只是娘娘想一想……若此事容承渊死了,是合了谁的心意?且不说陛下是会因此信了娘娘,还是反会觉得娘娘杀人灭口。就算陛下真因此信了娘娘,掌印的死是遮不住的,事情传出宫门又当如何!”
卫湘从呜咽的哭声中发出一声冷笑:“人都死了,还要如何!”
琼芳摇头道:“现下局面看似难看,实则却都是莲充华的一家之言,可若掌印死了就都不一样了。别管是娘娘还是陛下的旨,看着都活像真有那种事,所以娘娘要灭口、陛下亦容不得他,这才连他多年侍奉圣驾的功劳苦劳都不顾,必要除之而后快。”
“娘娘,宫门之外众口铄金,您便是不顾自己的死活,也为陛下的圣誉想想啊!”
最后这句话让卫湘蓦地安静下来,似是“陛下的圣誉”这几个字一下掐住了她的咽喉。
琼芳见她有所动摇,忙趁热打铁:“娘娘,您若只想赴死,奴婢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劝您想开些。但您若想破莲充华的计,求您千万顾全大局!这种嘴皮子一碰的栽赃,您与陛下当真了旁人才会当真。若您与陛下都不计较,旁人瞧着自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反倒议论不起劲了。”
卫湘犹自伏在枕头上,发出一声闷闷的轻笑:“照你这意思,倒要让那对狗男女全身而退不成?”
琼芳唉声一叹:“莲充华亲口说自己对容承渊用情,自是该死。可娘娘细想,容承渊做错了什么?哪怕莲充华话里话外也只恨他不在意她,这算是罪吗?奴婢知道娘娘心里怄着气,可娘娘……您若真念着陛下,此时不仅不能动容承渊,还得竭力保住他的性命,方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让他们知道您和陛下一体同心,什么人也别想挑拨夫妻情分!”
“呵……夫妻情分。”卫湘又发出一声冷笑,大是对他的不信任耿耿于怀的样子。
“娘娘,求您大事为重,若要赌气……等事情过去,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跟陛下慢慢赌。”
楚元煜眉心一跳。
定睛看去,卫湘似乎并不甘心,脸埋在枕头里一个劲儿地摇头,却也说不出话来反驳琼芳。
琼芳见她安静了,倒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放轻声音道:“娘娘歇一歇,奴婢去把姜御医开的醒酒汤给你端来。”
“我不要!”她执拗地摆手,柔荑在半空中霸道地划过去,“你给我再倒碗酒来,让我喝了……我痛快痛快,再好好想你的话!”
楚元煜复杂地失笑,暗暗揶揄她都醉成了这样,还挺会拐弯抹角地讨酒的。
琼芳硬将她的手按回去,无可奈何:“娘娘真的不能再喝了。您等一等,奴婢先唤积霖过来守着,奴婢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她转身匆匆离去。才绕过屏风,迎面碰上楚元煜,惊得骤然向后一退:“陛……”
楚元煜当机立断地捂住她的嘴,琼芳的话也被噎住了。
“退下。”楚元煜声音很轻却不是威仪,琼芳也不敢躲他,噤若寒蝉地连忙点头,他方收了手,她局促地福了福,逃也似的溜了。
楚元煜回眸递了个眼色,张为礼他们也都识趣地退出去。他独自步入寝殿,卫湘听到脚步声,复又扬音:“积霖,给我……给我倒酒,倒酒给我。”
楚元煜驻足叹了口气,复又行上前去,自是没给她倒酒,只在床边坐了下来。
卫湘嗅到熟悉的龙涎香,心下一松,方知自己可以睡了,便安然合眼,又呢喃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睡了过去。
借着酒劲儿,她这一觉睡得属实安稳。
她甚至不必担心自己说错什么梦话,因为她昨晚写的那些字都还在桌上,他必然会看到。再加上适才的铺垫,若她梦中直呼天子名讳,自然是在想他念他,亦或是在怨他不信她。
而若她喊出容承渊,那同样没什么,因为她反反复复地说要杀他,纵使琼芳所言在理,可她的气没那么容易消,在梦中喊出来也没什么。
于是卫湘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后半夜,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但细看仍从幔帐缝隙间寻得了一缕光,依稀可判断出殿中应正灯火通明。
她沉吟片刻,方撑身扬音:“琼芳?”
“娘娘!”外面传来的是积霖的声音,先是应了一声,又有些刻意地道,“奴婢马上来。”
卫湘黛眉挑起,心里猜想着幔帐外的事,等了几息,积霖终于揭开幔帐,笑道:“娘娘醒了?”
卫湘抬眸,就见积霖神色如常,但眼睛往左侧动了动,道:“您可算醒了,御前已来人催了几回,说是陛下头疼得起不来,朝堂上又出了急事,请娘娘前去坐镇呢。”
“朝堂啊……”卫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去。”
积霖屏息:“娘娘?!”
卫湘躺回去,心灰意懒地笑道:“从前我当我和陛下真是一对璧人,自然掏心掏肺地帮他。可他一点都不信我,我费那个力气干什么?我就是一点闲事不管,皇后的俸禄我也不少拿一个子儿。积霖,你只管跟他们私下通个气儿,日后皇后的分内之职我必定办好;皇后之职以外的事,为着大家面子上好看,说都少来与我说。”
说完她顿了顿,又忍不住地抱怨:“御前的人如今也没眼色了,我与陛下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倒还来找我帮忙?自己不觉得好笑么?”
第321章 拆招 她远远看到一列御前宫人进了春华……
“……娘娘。”积霖声音发虚。
卫湘皱着眉看她, 她无声地引着卫湘的目光往侧旁看,自己低眉顺眼地退开了。
卫湘在看到楚元煜的瞬间身形僵住,他阔步上前, 若无其事地坐到床边。
卫湘怔怔与他对视一息, 他正要开口, 她漠然翻身, 背对着他。
楚元煜哑了哑, 轻唤:“小湘。”
卫湘心头骤松:他又叫她小湘了。
“别生气了。”他的声音无力又疲惫,她不理他,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来扒她的肩膀。
她挣了两次, 但他不依不饶,她终是翻过身, 眼眶红红的, 已是泪流满面。
楚元煜对此情景毫无准备,看得一滞:“小湘……”
“宫中姐妹众多,陛下合该雨露均沾。既不信臣妾, 大可不必来找臣妾!”她似在赌气,又似仍有心维持体面,说着还算中听的场面话, 但才说到一半就哭得更凶了。
楚元煜手足无措,僵了良久,说出一句:“是我不好。”
不远处的张为礼一听,忙领着宫人们往外退。楚元煜已顾不上这些,俯身凑近卫湘,不顾她的抗拒,强将她揽进怀里:“是我不该说那种话。可我……我气糊涂了。”
他柔声解释, 语调轻之又轻,卫湘只管伏在他怀里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想要劝她,又内疚得不知该说什么。
卫湘心有愤慨,借着这样哭,手紧攥着他的胳膊,长甲越掐越用力。现下虽然天气还冷,但室内地龙炭盆都烧得足,他穿得也并不多厚,不多时就听他疼得轻吸凉气,但终究没说什么。
她哭了良久,好像要将昨日饮的酒都化作泪水哭出来似的,他耐心地一直抱着她。
卫湘哭累了才渐渐止音,继而思绪也慢慢回笼,便从他怀里挣出来,羽睫上仍挂着泪珠,抬眸望着他道:“事已至此,你要怎么才肯信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的!你便是要我亲手去杀了容承渊,我也办得到!”
这话与刚才的硬气判若两人,愈发显得刚才只是强撑。
只是楚元煜想着晨间听到的话不免有点意外,免不得多看了她两眼,迟疑道:“我倒觉得琼芳劝你的有些道理。”
“琼芳?”卫湘报以同样的惑色,茫然地望向四周,见殿中已无宫人的影子,只好又看他,“琼芳劝我?”
“你不记得了?”楚元煜见状猜到她是因喝醉了不记事,不由失笑,复又心疼地再度揽她入怀,长叹一声,简明扼要地与她又说了一番琼芳的道理。
话毕,只听她苦恼道:“这话倒也对,可是……可……”
“小湘,我信你。”他说着,吻在她的发间。其实她身上现在并不好闻,连发丝里都透着浓重的酒气,但他并不嫌,温声续道,“莲充华自己失心疯了,不值得咱们生隙。咱们只管堵住悠悠众口,莫要节外生枝便是。”
至此,事情定音。
卫湘闭了闭眼,声音冷静下来:“莲充华该死,只是四皇子也大了……”
她听起来很犹豫,楚元煜平淡道:“恒汲十岁了,若知晓自己的母亲对一个宦官情根深种也会不安。况且他也清楚莲充华只是他的养母,如今要换一位养母,或许多少会有些不适应,却也未见得接受不了。”
卫湘乖巧地颔首:“这话也对。”
楚元煜又言:“我想过了,文丽妃和凝妃都好,只是凝妃并没有多喜欢孩子,你若觉得文丽妃还妥当,就交给她。若觉得文丽妃也不妥,那不如就交给太妃们。”
卫湘沉吟了一下,道:“文姐姐挺好的,大家闺秀,人也心细,想必能照顾好恒汲。”
楚元煜点了头,卫湘又追问:“那陛下想如何处置莲充华?还有容承渊……虽为着咱们自己得保着他的命,可也不好让他再留在御前了吧?”
她知道容承渊是留不住的。即便她洗清了他们的嫌疑,可莲充华亦是天子宫嫔。纵是莲充华单方面对他痴心,他虽无辜,也不可能再做这个掌印了。
楚元煜想起这二人,面色又变得有些难看,忖度半晌,道:“莲充华……罪无可赦,满门抄斩,她本人废位赐死。至于容承渊……”
他顿声,慨然长叹:“他自幼就入了东宫,多年来一直周到。若他真有什么不端之事,我容不得,可既然没有,这对他也是无妄之灾……”
他絮絮地说着,像是在同卫湘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顿声须臾,他又叹一声:“南边还有一处行宫,素日已不大有人去了,但仍有宫人守着,且打发他去那里当差吧。”
卫湘这才算彻底安心,点头道:“也好。”继而又有些不快,道,“我想去见见莲充华。”
楚元煜微愣:“现在?”
“倒也不那么急。”卫湘哑笑,“她死前让我去见见便是,我要当面问问她发什么疯,闹出这样难看的事来。”
“既知是疯话,也没必要……”楚元煜想劝她不必去,转念一想,也由着她了,“罢了,随你吧。”
卫湘应了声嗯。楚元煜有意岔开话题,便不再多聊这些,心知她这一整日都不曾用膳,昨晚大概也没好好吃,就让宫人去小厨房端些温软易克化的吃食来,与她一起用了些。
卫湘就着小菜吃了两小碗粥,腹中确是舒服不少,便去沐浴更衣,洗去酒气。
步入汤池后,热气腾上来,她在氤氲的热气里恍然想起容承渊曾在她沐浴时进来,一边手贱地去撩水面上漂浮的花瓣,一边同她说话,心底一阵酸楚。
她见不到他了,她甚至不能期待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一面。
可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她至少保住了他的性命。
她愿为了这个永永远远地感谢上苍。
这两日看似一切遂心,实则过得险象环生。若不是反反复复地推演了一夜,她真不知是否能成。
第一步,她去同皇帝摊牌,大着胆子戳穿他的狠毒,既让他相信他做到此等地步她仍喜欢他必是一腔爱慕;也让他明白她与他实是同一类人,让他知道她对他而言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