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寝殿外,候命的宫人虽不知他们都说了什么,却也听到了皇帝暴怒的声响。
见她出来,琼芳等几人忙举步跟上,他们个个脸上都写着不安,但看了她几次,终不敢问。
主仆一行就这样一语不发地回了长秋宫。卫湘一进寝殿就去书案前坐下来,沉声吩咐了三件事:“积霖去取坛烈酒来,再拿酒碗;傅成盯着紫宸殿,若陛下犯起头疾便告诉本宫;琼芳……”她薄唇微抿,“莫让旁人进来,只你在此处守着,倘若本宫酒后在纸上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你即刻拿去烧净,断不可留半个字的痕迹。”
琼芳本要应声,却被这古怪的吩咐弄得不解,想了想怕自己误事,便谨慎地探问:“不知会有什么不该写的?”
卫湘低眉苦笑:“若出现了,你自然知道。”
琼芳哑然,犹豫不决地应了声“诺”。
如此也就过了一刻,果然听闻紫宸殿传了御医,傅成回禀道:“听说陛下疼晕过去了。”
好,阿弥陀佛。
卫湘心里暗暗庆幸着,端起酒坛给自己端了一满碗烈酒,仰首一饮而尽。
第319章 母女 “母后怎么这样……父皇,儿臣有……
楚元煜曾因水患头疼到一病不起, 卫湘那时就说过他们两个不能都病倒,否则不说朝中,宫中就要乱了。
这话现如今一语成谶, 凝妃听闻“陛下头疾发作昏了过去, 皇后娘娘喝得酊酩大醉”的时候人都懵了, 木然良久, 匆匆去见文丽妃, 商量如何稳住局面。
只是卫湘说这话的时候对朝堂尚且没什么沾染,这两年她却已称得上深入朝堂。当下这样“一语成谶”, 宫里有文丽妃和凝妃镇着,倒没出什么乱子, 朝臣们却真如她所料般乱了。
也是年后的这个契机帮了她。
因皇帝与百官都是从腊月中旬就开始休假,这其间真有急事要事虽也会议, 但有些半急不急的就都放着了, 一个月下来总会积攒许多,就等着年后处理。
除此之外,年节时有还有各地使节前来朝贺, 这种事项里虽大多都是“虚礼”,可事关邦交,总得有始有终, 来时接风去时饯行,再虚的礼也不能免。
皇帝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内外事务都会耽搁不少。而且这变故又突然,文武百官都没什么准备。
因此众臣在听闻次日清晨免朝时就焦躁不安起来。鸿胪寺的人立时想到了这几年常在朝堂上出现的皇后,就理所当然地问:“陛下抱病,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可还出来理事?”
他想,一国之母若能来为番邦使节饯行, 也合乎礼数。
然而御前的人苦着张脸:“皇后娘娘这几日心情不好,喝得大罪,也不便见人。”
那可怜的鸿胪寺官员差点晕过去。
长秋宫里,卫湘灌下一碗酒后提笔就写“楚元煜”。
琼芳按吩咐守在她身边,乍见天子名讳赫然出现,吓得马上就觉得这个得烧。可她旋即从那清晰的字迹意识到,卫湘这会儿酒劲儿还没上来,这就是她想写的东西。
她小声问:“娘娘,这个不烧是不是?”
卫湘嗯了一声,声音果然还很清醒:“类似这般的都不烧。”说着瞥了眼案头的酒坛,“再给我倒一碗。”
琼芳忙依言倒酒,卫湘就这样边喝边写,先写了一整页的“楚元煜”,又写了一整页的“陛下”,而后再是一整页的“楚元煜”。
因酒意渐重,这三页字越发的凌乱,到了第三张,前半页错字、丢字已很多见,后半页更是难认。
第四页,琼芳终于知道她要烧的是什么了。
此时她已醉得瘫倒在桌上,脑袋枕着左臂,目光惺忪。右手强撑着还在纸上写字,写了几个“楚元煜”之后,忽而写出了一个“容承渊”,往后又这样写出两个,凌乱不堪地占满了整张纸。
琼芳心下既惊恐也唏嘘,麻利地将这张纸从她手底下撤出来,丢进炭盆烧了,更以铁签子翻弄一翻,确认已尽数化灰才算安心。
她就这样边灌酒边写,一直从傍晚写到天色全黑。
其间两个孩子都来过几回,全被宫人挡了回去,天黑时她喝到吐了,正碰上云宜又一次到了殿门口,听到动静硬闯进来,和琼芳一起扶她时云宜急得想哭,但在看到桌上那些写满父皇名讳的纸时,云宜一下子冷静了。
她的泪意全然消退,站起身,跟琼芳说:“姑姑好生照顾母后,我会告诉恒泽放心,不会再来搅扰。”
琼芳睇了云宜一眼,视线触及她眼中的沉稳,心底颤栗着萌生出一种钦佩,颔首道:“殿下放心。奴婢帮不上别的忙,但一定保娘娘凤体无虞。”
“辛苦姑姑了。”云宜垂眸一福。
虽福得很浅,但哪有公主向女官施礼的道理?琼芳虽正为大吐不止的卫湘顺气,仍艰难地侧身避了避,道:“殿下使不得。”
云宜再度望向侧旁桌子上的纸页,目光清明:“现下是咱们共患难的时候,母后既稳住了,咱们就得帮她成事才好。我猜明日御前会有人来,但此事因容掌印而起,容掌印最信重的那几个大概都会避嫌,不会轻易过来。我要姑姑做一件事,到时务必要求他们来一个,最好是张为礼。”
琼芳顺着云宜的视线看了一眼,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沉息道:“娘娘不曾特意吩咐,想必顺势而为也无妨。若专门叫张为礼去,未免太刻意了。”
云宜道:“母后身陷其中,难免过分谨慎。实则御前宫人都有分寸,张为礼深得掌印教诲,最通此道,自能让刻意的事显得不刻意,姑姑不必过虑。”
琼芳听她这么说,斟酌再三,终是沉下心点了头:“奴婢尽听殿下吩咐。”
云宜垂眸又言:“那这边就交给姑姑了。我去见怡母妃一趟,或会回来得晚些,姑姑不必担心。”
琼芳一怔:“殿下去做什么?”
“姑姑还是不知道的好。”云宜颔首浅笑。
琼芳看着她的笑愣住了。
她的这缕笑与年龄并不相符,但真是像极了卫湘。
.
翌日,楚元煜直至午后才悠悠转醒,醒来就依稀听到一门之隔的内殿不断传来朝臣的议论声。
他们的声音其实都压得很轻,可架不住人多,十数人一起说话,再轻的声音也汇成了一股子混乱。
——无怪朝臣们焦灼。若只是年关积攒的那些事,便是天子忽而免朝,他们虽失了主心骨,勉勉强强也能自己办了;至于为番邦使节饯行的事,失礼倒是真失礼,可解释说陛下抱病,人家应也能体谅几分,真说闹出多大的乱子也不至于。
可就在昨夜,就在帝后都很不对劲的这个节骨眼上,偏就闹出件大事——有位使节让人给杀了。
案发就在京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郊外小路上,这位使节被人一刀抹了脖子,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应是倒霉遇上了附近的匪徒强盗。
这会儿天气还冷,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早凉透了……这还是多亏那一带离军营不远,军中士兵外出巡逻时发现了尸体,否则就得等到今天早上才能有人给他收尸。
番邦使节被杀,这本就够糟糕了。更糟糕的是这人还不是小国使节,是罗刹国的。
因此陶将军虽知天子抱恙也不敢耽搁,天不亮就入了宫,等着求见。只可惜他来得早也没用,皇帝没醒还病着,他再着急也不能硬把人从床上薅起来不是?
于是楚元煜才坐起身,宫人就忙上前禀了话,张为礼说起使节被杀连声音都在颤。
楚元煜闻言,心下骇然,自然想尽快安排善后。但头疼尚未消退,他觉得脑子里蒙了一团雾,什么都想不清楚,只能清楚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楚元煜紧皱着眉,抬手扶住额头,拇指与无名指用力按着两侧太阳穴,缓了半晌还是想不出什么,只得问:“皇后呢?交给皇后去办。”
“这……”张为礼面露难色,“长秋宫今日一早也传了御医。”
楚元煜一滞,脱口而出:“她病了?”
张为礼磕磕巴巴:“好像说……好像说是醒酒?奴没敢多问,只在宫门外瞧了眼,确是酒气挺重,也不知喝了多少。”
楚元煜没说话,只是烦闷地吁出一口气,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他仍在拼力地思量罗刹使节的事,循理来说这事虽棘手,却说不上复杂,给罗刹国一个交待就可以了。
……可他现在竟想不出如何给罗刹国一个交待。
楚元煜深深感觉到了什么叫力不从心。
挣扎了不知多久,他终是只得放弃,认命地下床:“更衣。”
张为礼目露惊意,出言苦劝:“陛下不如传各位大人进来回话?”
楚元煜以为他是要出去廷议,摇头:“让他们去宣政殿候着,朕先去看看皇后。”
“诺。”张为礼垂眸应声,奉旨去了。
约莫两刻后,圣驾踏入椒房殿前的院门。院子里没有宫人,显得有些凄清,这让楚元煜恍惚间想起张氏失势的时候,那时长秋宫就是这样的光景。
可他又没说要废了卫湘……
这个念头从心下冒出来,让他身形一顿。
接着,他注意到两个小小的身影。云宜和恒泽坐在离殿门不远的廊下,恒泽垂头丧气的,云宜似是在哄他。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云宜下意识地望过来,看到他忙站起身,又拉了拉恒泽,姐弟两个一起迎过来。
“父皇。”两个孩子一同施礼,声音都闷闷的。
楚元煜心有不忍,弯下腰温声问:“你们母后呢?”
“在殿里。”云宜低着脑袋,紧紧皱着眉头,“父皇对母后说什么了……母后昨天回来又哭又闹,喊了父皇一整晚。儿臣……儿臣想去劝她,她就抱着儿臣哭,她还说她……”
云宜的声音突然止住,慌张地看了他一眼,又心虚地低下头。
楚元煜目光微凛:“她说什么?”
“她,她她……”云宜整个人的气息都弱下去,声音低若蚊蝇,“她说她要亲手去将莲充华和容掌印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剐完还要把脑袋割下来挂城门上示众。”
云宜说完,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问:“母后怎么这样……父皇,儿臣有点害怕。”
-----------------------
作者有话说:
云宜(夜晚):怡母妃,听我的,就这个罗刹使节,你让你爹去把他喉咙割了,助我母后一臂之力!
云宜(白天):[可怜]父皇,儿臣有点害怕。
罗刹使节:谁喂我花生。
第320章 酒醒 卫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去……
云宜的声音泛着哽咽, 话没说完就低头抹起了眼泪。
恒泽看着姐姐拼尽力气才挤出的那一滴泪,抿唇别开了眼睛。
楚元煜抬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心下一声哀叹, 温声道:“云宜别怕, 父皇和你母后……就是稍有几句争吵, 父皇进去哄哄她, 一会儿就没事了。”
语毕他直起身, 侧首吩咐张为礼:“让乳母们带皇子公主去太妃那里。”
张为礼刚要应,云宜脆生生道:“儿臣不去!”
楚元煜无计可施, 只得退了一步:“晚膳时再回来。”
“好吧……”云宜眼圈红红地低下头,福了福身, 带着恒泽一并回到厢房去找乳母。
楚元煜看着他们,连连摇头, 定了定神, 方又往殿中去。
才步入外殿,他就听醉话依稀从寝殿里传来。不由心思转动,加快脚步行至寝殿殿门, 却在门口屏风后停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