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钦回身,眉心一拧,“陈安同的属官,你缘何在此?”
宋子辰恭谦道:“回刺史,前些时日,知州大人收到一封信,信上道河阳县令以次充好,私自贩盐,知州大人震怒,特命下官来此调查。”
盐铁乃国之大事,这姜文科的胆子竟这么大?
严钦眸色一厉,“确有其事?”
宋子辰道:“下官正在调查,不过河阳县最大的盐商,正是姜县令的岳丈。”
严钦冷笑,“好啊,我听说河阳县令姜文科治下清明,是难得的好官,特地来此瞧瞧,不曾想竟是这么个好法。查,将此事给本官一五一十查清楚!”
宋子辰躬身道:“是。”
姜文科一张胖脸霎时白得跟雪似的,连声喊冤,“冤枉啊大人,下官平日里最是节俭不过了,怎么会和岳家勾结贩卖私盐?大人明鉴,这定是有人在冤枉下官!”
“冤不冤的,查过就知。”
严钦重重冷哼。
站在姜文科身后的曾名良咽了口唾沫,有姜文科犯事在前,那他卖妻一事……也不算什么吧?
嫉妒又艳羡的目光扫过严钦,他悄悄后退,影子似的藏在姜文科身后,仿佛自己并不存在。
“大人,郎中来了!”
随从带着一名郎中匆匆赶来。
严钦道:“快让他给这位老丈和小娘子治伤。”
“是!”
郎中被拉到谈宾面前,谈之蕴刚要出声,掩在袖下的手忽然被拽了一下,姚映疏面色担忧,“劳烦先给我公爹看伤。”
郎中“诶”一声,蹲下身子查看谈宾的情况。
“这伤有些严重,需要缝合,快把他抬回去。”
随从看向严钦。
后者颔首,“去吧。”
借来担架,随从与谈之蕴一道把谈宾放上去,两人合力将之抬起。
严钦道:“先带着你父亲回去治伤,等他醒了本官再来问话。”
谈之蕴面不改色,“是,多谢大人。”
姚映疏拉着谭承烨,对严钦恭声道:“多谢大人。”
面对他们,严钦的表情语气不似方才严肃板正,略带了两分温和,“回去罢。”
年轻小娘子从身侧走过,严钦看着姚映疏的脸部轮廓,眉头微微一动。
这位娘子为何看着有几分眼熟?
姚映疏已经走到前方,严钦看不见她的脸,只好收回视线,目光在姜文科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沉声道:“将他们带回府衙,本官要一一审查。”
“是。”
“大人,冤枉啊,下官真的冤枉!下官真的没有做过……”
姜文科的声音散在空中,枝头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叫着,叫声穿透云霄,盘旋在小院上空,经久不散。
听着这声音,谭承烨踮起脚尖往空中看一眼,小声道:“哟,看来老天爷也知道咱们家今个儿有喜事,派来了两只鹊儿报喜。”
姚映疏回头瞪他一眼,余光斜向站在门外的随从。
谭承烨立马把嘴捂住,不说话了。
片刻后,郎中从屋里走出,叹道:“伤口太深,流了太多血,这几日定得好生将养着,否则这条腿可就要废了。”
姚映疏暗道,废了才好呢,最好是手脚都废了,到时候看他还怎么打人。
她面色忧愁,“我记住了,多谢郎中。”
谈之蕴拱手,“多谢。劳烦大夫替我娘子包扎一下伤口。”
郎中:“好,这位娘子请。”
姚映疏和他移步至堂屋,她坐在椅上包扎伤口,谈之蕴在对面招待名唤严明的随从。
伤口虽长,但好在并不深,郎中很快上完药,叮嘱姚映疏这几日多休养,伤口不能沾水。
姚映疏一一应了。
事毕,严明对夫妻二人道:“先把你们父亲好生养着,今日的事,御史大人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谈之蕴颔首,恭谦道:“多谢。”
姚映疏付了诊金,和他一道送两人出去。
送了人回来,刚踏进院里,姚映疏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对谈之蕴道:“你和我去书房,我有话和你说。”
谭承烨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么大的喜事姚映疏为何拉着一张脸,挠挠头跟在两人身后走进书房。
还没跨过门槛,忽然砰的一声,谭承烨瞪着眼睛瞧着紧闭的房门,格外娴熟地蹲到书房窗户底下。
小福还在养伤,恹恹地趴在窝里休息,大福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谭承烨身旁,爪子一蹲坐在他脚边,啄吃地上的蚂蚁。
书房里,姚映疏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块石子,摆在桌上,碰撞声如她的声音沉闷,“今日这一遭是你故意算计好的?”
谈之蕴并不瞒她,点头承认,“是。”
谈宾喝醉酒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性子鲁莽自大,天不怕地不怕,在万恩县闹出不少事。
他算准了他会是什么反应,故意在他面前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故意与姜文科寒暄,再加上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不怕他不发疯。
听他承认得这么爽快,姚映疏深吸一口气,“你算准了谈宾会死在衙役的刀下?”
“娘子高看我了。”
谈之蕴轻轻笑了声,“这种事我怎么会算得准?不过推波助澜而已。”
竟然还笑得出来!
姚映疏瞪他一眼,“你真的想让他去死?”
谈之蕴脸上笑意渐落。
曾经,年幼时的谈之蕴格外崇拜自己高大威猛的父亲,可从他目睹他娘一次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开始,一颗种子便埋在了心上。
他娘死后,那颗种子生根发芽,一天天,一年年过去,长成了参天大树。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如何能不利用?
谈之蕴垂睫,语气很轻,咬字却极重,“是。”
他缓缓抬眸直视姚映疏,“你觉得,我不该弑父?”
谈之蕴解释,“就算谈宾今日死了,他也并非死在我手上,严格来说,这并不算是弑父。”
姚映疏皱眉,“谁和你说这个了?”
她沉着脸,严肃道:“谈宾死了,你怎么办?”
谈之蕴一下没反应过来,“我?”
姚映疏重重点头,“他死了,你可是要守孝的。那你八月的秋闱怎么办?错过这次,下次可就在三年后了。”
“为这么个爹耽误三年,谈之蕴。”
姚映疏认真问:“你觉得值得吗?”
第68章
谈之蕴, 你觉得值得吗?
听着这句话,谈之蕴的脑袋好似被重物重重敲击一下,许久都缓不过神来。
看着坐在身侧正对着他, 板着脸一脸不赞同的姚映疏,喉咙似被异物哽住。
喉结滚动, 谈之蕴声音发飘,“你当时冲上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然呢?”姚映疏反问:“还能是什么?”
她叹气, “倘若谈宾是别人,我不仅不会救他,反而会拍手称快。可无论关系好坏,他于礼法、血缘上都是你爹, 你们是父子, 碍于这层关系, 他要是死了,耽搁的可是你的前程。”
姚映疏知道谈之蕴对这次的秋闱有多认真。
平时没空便罢,要是有空, 那必是手不离卷,就连挨了打, 一大早起来也是去书房看书。
对这次秋闱,他抱有百万分的期待,若不是谈宾忽然而至, 想必他们一家三口此刻已经坐上了去府城的马车,奔赴谈之蕴的下一段路程。
那是他期待已久的未来,姚映疏不忍他在此时放弃。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或许他并不把这三年放在眼里, 或许三年后,他依旧会大放异彩。
可这不过是或许。
未来的事谁能保证?
既然无法保证,那为何不珍惜当下?
基于这个念头,姚映疏当时才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度量着谈之蕴的神色,她抿唇,“你怪我自作主张?”
微微偏过头去,姚映疏赌气道:“你若执意要等三年也不是不行,正好谈宾受了伤,不搭理他就是,让他自己慢慢等死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谈之蕴着急,越过两人之间的方桌捉住姚映疏完好的手,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是为了我。”
姚映疏抬头。
年轻男子一双漂亮桃花眼直直注视着她,眼下小痣随着话音微动,与眼中星光相映,潋滟似碧波微漾。
“自我娘死后,除了师父,再无人如此待我。”
谈之蕴弯起眼,脸上笑容不似寻常温和得如面具一般,而是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清朗意气。
“欢欢,我心中很欢喜。既是欢喜,又怎会怪你?”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