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池萤想不通的是,昭王如今双目失明,彻底无缘储君之位,庄妃又因神志不清、言行无状,几次冲撞崇宁帝,母子二人已然失了圣心,却不知何人还要赶尽杀绝。
见她三缄其口,池萤也不再追问,表达过对昭王的关心足矣。
琼林朝外招手,便有一名仆妇,并四个丫鬟上前躬身施礼。
为首的仆妇年近四旬,窄眉圆目,穿一身青绫袄子,举手投足间尽显利落妥帖,身后四个丫鬟俱是清一色的发髻和衣着,瞧着亦是整洁干练。
琼林介绍道:“这是芳春姑姑,往后便由她侍奉王妃左右,协助王妃操持后院诸事。后面这几人名唤青芝、银翘、桑枝、佩兰,往后便由她们伺候王妃起居。”
芳春姑姑上前福身,四个丫鬟也跟着屈膝施礼。
池萤颔首,柔声叫起。
其实她这次也带了两个陪嫁丫鬟,想也知道是嫡母派来监视她的,如今又来五人,却又不好推拒。
她依次扫过眼前这些人,竟不知哪方更加危险。
往后也只能绷紧神经,时时告诫自己,不可有半分行差踏错,否则这欺君之罪赔进整个昌远伯府不说,她与阿娘也必不会有好下场。
晚间,香琴和宝扇替她卸下妆容,紧接着又是伺候用膳、洗漱。
池萤还是很不适应被人侍奉的感觉,这些年她与阿娘生活在城外的田庄,身边只有一个洗衣做饭的婆子,阿娘行动不便,喂水喂饭都是她在辛苦,可如今她在外人眼中是昌远伯府的嫡女,该是自小习惯了呼奴使婢的生活,她便是再拘谨,也要克制住亲力亲为的冲动,由着她们伺候。
沐浴过后,池萤坐在榻上歇息,芳春姑姑拿着一本册子走进来,“王妃。”
池萤伸手接过册子,看到那画上男女颠鸾倒凤的画面,忍不住红了脸颊。
芳春姑姑灯下看美人,只觉得她在暖黄的烛火映照下,莹莹雪肤被笼上一圈朦胧弧光,竟如新雪初凝,月华流转,褪去白日侬丽的妆容,更显几分清水芙蓉般的婉丽,倒衬得那些脂粉都成了俗物。
失神片刻,芳春温声道:“圆房的规矩,想必伯夫人早已嘱咐过您,只是咱们殿下情况特殊些,庄妃娘娘特意吩咐奴
婢,同房前再提点您一二,也好助您与殿下早日成事。”
池萤敛下羞赧之色,轻轻点头。
其实殷氏并未教过这些,只听闻昭王身受重伤,命不久矣,想必早已不能人道,所以殷氏连房事也没有耐心教她。
芳春道:“殿下虽双目失明,却不喜人近身伺候,吃穿洗漱皆是亲为,行动几与常人无异,唯独对床榻之事从无经验,此前也未曾有过妾室通房,加之眼盲,床笫间还需王妃多加主动。”
池萤愈发垂低了眼,她自己都不会,要如何主动……
芳春看出她的羞赧,温声道:“殿下眼盲,体会不到常人的快乐,便需要王妃多加利用抚弄、交吻、騎乘等手段取悦殿下,挑起殿下的兴致,殿下若愿意主动摸索,还请王妃配合,找准位置……”
芳春又给她看了几个容易受孕的姿势。
池萤翻到的这页恰好是騎乘,画面冲击力太大,她手指轻颤,耳尖至雪颈都染上了红晕。
第2章
与昭王行房这件事,从未出现在池萤的预想之中。
尽管父亲与嫡母为安她的心,从未提过昭王狠辣疯魔的性情,可府上总有人私下议论,加之池颖月提及昭王便恐慌万状的神情,池萤才知昭王是那等残暴阴郁的心性。
尤其失明之后,暴戾更甚从前,听闻从他房中拖出来的女子,无不是死状极惨。
是以哪怕如今他重伤不治,池颖月也死活不肯嫁,生怕自己也如那些女子般,惹怒昭王,受尽折磨而死,而殷氏为了女儿的性命,宁可欺君也要瞒天过海,让她一个庶女替嫁。
池萤自然也是怕的。
可事已至此,没有她反悔的余地。
阿娘的病症急需用药,否则能否熬过这半年都难说。
何况她已经答应下来,此时再反悔,殷氏母女岂会肯依,鱼死网破都有可能。
可替嫁归替嫁,并不代表她愿意与昭王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最好连昭王的面都不要见到,那人便重伤不治去了,如此她也好早日脱身,带阿娘远离京城,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居养病。
设想很美好,只是不知还要在这昭王府待上多久。
今日掩人耳目嫁进来,算是过了第一关。
池萤累了整日,满身疲惫,夜里翻来覆去,噩梦连连,一会是殷氏见红的孕肚,一会是阿娘鲜血淋漓的后背,一会是嫡姐咬牙切齿的威胁,一会又是脸庞模糊、双目失明的男人,狠狠掐住她脖颈……
……
次日一早,池萤起身洗漱,眼下染了一圈淡淡乌青,让香琴用脂粉遮去了。
香琴是殷氏特意拨给她的陪嫁丫鬟,最擅梳妆打扮,经她的手,只一些细微处的勾勒,再饰以池颖月常戴的步摇簪花,竟能把原本的六七分像提到八分,叫人不得不服。
芳春姑姑昨夜伺候池萤就寝,见过她洗尽铅华的美貌,今日再瞧她浓妆艳抹的样子,美则美矣,却有种难言的别扭。
就好像一幅素净淡雅的水墨,贸然添了华丽重彩的几笔,反倒失了清韵。
当然,王妃自己喜欢便好,这张脸总归还是美的。
用过早膳,池萤便随芳春姑姑前往王府
北面的寿春堂,拜见昭王的母亲庄妃。
介于庄妃病情特殊,芳春提前与她通气儿:“娘娘本是极为温柔敦厚之人,只因几年前定王殿下战死沙场受了刺激,此后便有些神志不清了,有时会把昭王殿下看成是定王殿下,有时又看成是杀害定王殿下的仇家……”
说到这处不知想起什么,叹口气道:“不过王妃不必害怕,寿春堂里里外外都是护卫,不会让娘娘伤害旁人,或者自伤的。”
池萤颔首:“多谢姑姑相告。”
昭王府画栋飞甍,古雅肃穆,守卫森严,处处都有重兵巡逻。
池萤听着幽微处盔甲碰撞的声响,掌心渗出一层薄汗,只觉时时刻刻都在王府耳目之下无处遁形。
心中不断宽慰自己,她的相貌与妆容已经无限接近池颖月,就算此刻两人站在一起,便是池府的丫鬟都未必能够分清。
何况昌远伯府如今落魄,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压根排不上号,加之池颖月这一年在府上待嫁,鲜少出门,在贵女圈中也是边缘化的人物了,而她自己更是在庄子上生活了整整七年,便是与昌远伯府走得近的亲戚人家,都未必记得当年被赶出去的薛姨娘和那个犯错的庶女,昭王府更不会有人能认出她来。
只要不露破绽,她在王府暂且还是安全的。
可池萤还是忍不住紧张,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芳春似笑似叹:“咱们殿下十三岁就跟定王殿下去了战场,当年也是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只可惜……”
她不忍往下说,眸中流露出淡淡伤感,又瞧向那垂花门外把守的护卫,“这些护卫都是两位殿下从前的旧部,个个身手了得,如今昭王殿下眼盲,娘娘病弱,王府若不守卫森严,总有居心叵测之徒对殿下和娘娘不利,王妃说是不是?”
池萤眼睫微颤,也许是心虚,总觉她言语中透着警醒之意。
储位之争凶险异常,昭王府对外定然严防死守,而她不过是个刚嫁进来的外人,善恶好歹都未可知,岂能全然卸下防备。
穿堂风拂过背脊,池萤手脚僵冷,只觉那朱红大柱上盘桓的蟠龙,门外蹲踞的石狮,檐角张牙舞爪的鸱吻,都像凶猛的困兽张开狰狞的獠牙,一口便能将她吞咬得粉碎。
临近寿
春堂,芳春姑姑脸色微微肃重了些,“还有一事,恳请王妃谨记。”
池萤:“您说便是。”
芳春叹道:“娘娘体弱,受不得刺激,殿下双目失明一事,王府上下讳莫如深,娘娘这两年来又足不出户,是以到今日还不知殿下病情如何。”
池萤微微愕然。
据她所知,昭王已经失明一年多了,庄妃娘娘竟还不知晓。
这昭王对其母倒是尽孝,否则何必费心隐瞒失明之事。
回过神后,她很快颔首应下。
芳春又道:“昨日娘娘昏睡,还不知殿下与王妃未能拜堂圆房,等会见了娘娘……”
池萤明白她的意思,“您放心,我不会说漏嘴的。”
寿春堂坐落在王府花园后曲径通幽处,与东面小佛堂相连,重重守卫之下,几乎与外界隔绝。
院门外把守的武婢个个手持兵刃,目光扫视各方,如鹰隼般锐利警觉。
池萤心头暗悬,下意识敛下眸光。
昨日见过的琼林姑姑很快迎上来,“娘娘正醒着,精神还不错,方才还念叨着您呢,王妃进来吧。”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池萤深吸一口气,随之入院。
比起她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寿春堂却更像一个精致温馨的小院,黛瓦飞檐,花木葱茏,垂丝海棠的香气幽幽漂浮在初春微凉的空气中,鹅黄的迎春花探出漏窗,倚着苔痕斑驳的白墙轻轻摇曳。
想来院子的布置也随主人,庄妃应该还算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踏入屋门,药香混着淡淡檀香扑面而来,再往里走,便看到那黑漆五蝠捧寿榻上坐着个清癯苍白的妇人,鬓发微霜,眼下泛着病态的青灰,衣着极为素净,却不难看出五官端丽,昔日风华犹存,举手投足间皆是曾经久居上位的从容雍贵。
池萤低下头,盈盈福身。
庄妃没想到儿媳如此娴静姝丽、有礼有节,竟是个好性子的,心中欢喜得紧,“好孩子,快过来给我瞧瞧。”
又朝外望去,“七郎怎的也未与你一道前来。”
昭王晏雪摧行七,说的自是他了。
池萤正斟酌如何作答,琼林姑姑在旁解释道:“殿下有公务在身,今早出府了。”
庄妃嗔道:“何事能比陪同新妇请安更重要?”
池萤不作一言,照规矩给庄妃敬茶,又将自己亲手做的安神养心的香囊奉上来。
庄妃放下手中佛珠,将那香囊置于鼻尖嗅了嗅,眉头松泛下来:“针脚细密,芳香沁人,你有心了。”
又给琼林使个眼色,后者立刻将备好的见面礼拿上来,是一对通体碧绿莹润的翡翠镯子。
池萤没见识过什么宝物,却也知贵重异常。
庄妃道:“这是当年惠仁太后赏赐给本宫的,原本打算两个儿媳一人一只,只是如今……罢了,这一对本宫今日便赠予你,望你日后与七郎同心同德,恩爱和睦。”
池萤柔顺地应了是。
庄妃一片心意,池萤不好推拒,只得暂且收下,待将来离府之际,再将这镯子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便是。
庄妃在榻上坐久了,身子便有些乏,被丫鬟搀扶着回床歇息,又不忘交代琼林和芳春二人:“明日王妃归宁的礼单,你们再帮着点一遍,万不可有所缺漏……府上诸事也要慢慢地交予王妃,她初来乍到,先遣管事们来认人,王妃年轻,要帮着立威……”
细细碎碎交代了好些话,人便再也支撑不住,眼皮阖上,疲惫地睡了过去。
池萤望着床榻上面容憔悴的妇人,心里竟也升起一丝异样的感受,仿佛自己也是被人关心的。
可这点异样很快就消散了。
庄妃再多的关心,也只对自己的儿媳,可惜她什么都不是。
好在庄妃主动提及归宁,她能趁此机会回府看望阿娘,已是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