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了一身鹞冠紫团花金丝麒麟纹绫锻袍子,头戴一顶赤金冠,腰间系着缂丝躞蹀玉带,生得星眉剑目,英俊不凡。
姜岐玉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悠闲自得地与自己对弈。
听见珠帘响动的声音,才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看了过来。
见姜岐玉挑眉看他,华服男子优雅地推开棋盘,笑着站起身相迎。
姜岐玉在心里暗自朝天,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
京都这些人,闲得没事儿做,平白长了八百个心眼,本来可以直截了当的事情,到了他们这儿,非得兜上好几个圈子,弯弯绕绕的。
“殿下好雅兴。”
眼前的锦衣青年,正是废太子李旻。
他今年二十六七的年纪,面容肖似陛下,眉眼俊朗,气宇轩昂,即便是坐在普通的画舫里,也难掩他通身华贵逼人的气度。
他如今的身份颇有些尴尬,陛下虽然将他从龟甲宫中放了出来,又恩准他迁回东宫居住,朝堂一应政事也准许他参议。
可唯独,属于太子的宝印和冕冠迟迟没有送回来。
就像是陛下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一般,身边的人也都不敢提醒他。
此事一直悬着,大家见了这位殿下,称呼上未免麻烦。
反倒是李旻本人,完全没有把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放在心上。
与朝中大臣往来,也丝毫不见尴尬龃龉,渐渐地,朝中便开始有人夸赞他宠辱不惊,胸怀宽广,颇有君子之风。
什么君子之风,姜岐玉忍不住在心里嗤笑。
这不过就是父与子之间,一场暗中博弈罢了。
陛下既准了李旻住回东宫,却迟迟不将宝印送还,其实,是心里尚未拿定主意,要不要明旨复立太子。
陛下老了,做了数十年的帝王,人至暮年,最忌讳的便是皇子结党营私,危及他的皇权。
另一方面,陛下也想通过此事考验诸位皇子一番。
既要看看李旻会不会因为被废一事,对他心有怨愤,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又想借机考校瑞王,看他能不能沉得住气,不为诱惑所动摇。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在这场博弈中,瑞王殿下已是全盘皆输,失了圣心。
姜岐玉只是想不明白,以这位殿下春风得意的情势,将来承袭大统,已无阻碍,做什么盯着她不放呢?
“今日我平南王府如何效忠陛下,来日必当如何效忠新君,殿下若是为了此事,实在无须挂怀。”
姜岐玉过来之前已经想过了,她只想当个逍遥自在的“乡下郡主”。
既不愿意搅和进金陵这一摊子风云诡谲里,也没有那一步登天,山鸡变凤凰的雄图大略。
平南王年事已高,又落下一身伤病,姜岐玉只愿平平顺顺地回宁州去,守着父王和家中老仆。
像她的父辈们一样,戍守边疆关隘,保境安民。
金陵城里那些富贵勋爵家的公子,姜岐玉压根就没有放在眼里。
如今,朝中的风气重文轻武,达官显贵爱好风流文雅,瞧不上习武弄枪,以为粗鲁。
即便有一两个学过些拳脚功夫的,在姜岐玉看来,也不过花拳绣腿。
只要李旻这边撂开了手,她便能轻轻松松地将其他比武者踢下擂台。
到时候,陛下那里也挑不出错处,她照旧做她的光棍英雄。
李旻闻言笑着摆了摆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密信,推到姜岐玉面前,点头示意道。
“郡主误会了,不妨先看看这封信,再做定论。”
姜岐玉半信半疑地接过信,信封上没有落款,已经被人打开过了。
等她将里头的信纸抽出来,粗略地扫了一眼,不由惊愕地抬眸去看对面的李旻。
笔力千钧,力透纸背,是平南王的字迹。
李旻低着头坐在一旁品茶,姜岐玉皱了皱眉,收回视线继续去看手中的信。
待她将这封信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读过一遍之后,心中已是掀起轩然大波。
这封信的确是他父王写给李旻的。
手握重兵的异姓藩王,与争储中的皇子私下往来,这是大忌。
“信想必殿下已经看过了,不如就交由我保管如何?”
李旻温和地笑了笑,唤婢女进来给姜岐玉上了一盏热茶。
“郡主想要,自然是无不可。”
姜岐玉领情致谢,收起面上的慵懒神情,正色道。
“殿下想让我做些什么?”
说实话,即便看了她父王的亲笔手书,姜岐玉依旧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她爹莫非是老糊涂了,为何要拜托李旻来护她周全?
如今这金陵城中,还能有谁意图伤害她吗?
姜岐玉不知道的是,早在比武择婿的旨意颁布之前,远在无为镇巡视秘密山庄的郁冕,已经收到了京城方向来的飞鸽传书。
上头的吩咐只有两个字。
速归。
“不知郡主可曾听闻过中书令郁老大人?”
李旻对姜岐玉的问题笑而不答,转头又说起了旁人的事情。
“略有耳闻。”
郁禄康是本朝家喻户晓的“布衣相公”,从籍籍无名,走到位极人臣。
郁相公勤学苦读,卧薪尝胆,发奋十载,终成一代名相,早已成为每个读书人心中梦寐以求的理想。
这样的光辉典范,即便是姜岐玉这个远在南境蛮夷之地,从小一看四书五经就陷入昏迷的朽木之辈,儿时也曾被师傅揪着耳朵,恨铁不成钢地教诲过。
“那不知,郡主可曾听说过郁家的其余后辈?”
姜岐玉摇了摇头,“这倒不曾。”
毕竟,有这样一位被世人尊上神坛的先辈,后世子孙们,在他的光辉底下,都显得太过黯淡平凡。
李旻笑而不语,郁家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存在。
特别是,自从郁老大人退而致仕以后,郁家便日渐没落,在达官显贵遍地都是金陵城中,越发低调不起眼了。
就连他,竟然也差点忽视了这样一个人。
“郁冕。”
“郡主大概也没有听说过他,他是郁老大人的庶孙,也是郁家如今为数不多,还在京中为官的了。”
姜岐玉点了点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李旻。
“他嘛,细算起来,同郡主也是有些缘分的。”
原来,这郁冕的母亲,是一位异域歌姬,生得美艳妩媚,风流多情。
早年在章台柳巷,与郁冕的父亲一见倾心,不久便珠胎暗结,有了身孕。
可惜,她哪里知道,郁家这位少爷,是个极其浪荡纨绔之徒,前一日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觉睡醒,便尽数抛之脑后了。
郁冕出生在烟花之地,他遗传了母亲的异瞳,从小便被人当作“怪胎”。
长大之后,渐渐表露出异于常人的聪慧才干,历经几番周折,才被郁家认了回去。
“郡主以为如何?”
姜岐玉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道。
“她母亲遇人不淑,他身世凄惨,深表同情。”
她实在受够了这些皇子凤孙们拐弯抹角,三纸无驴的说话方式,对面坐的要不是李旻,依照她的性格,早就摔门走人了。
李旻也笑了,拊掌叹道。
“郡主莫急,这郁冕也算是个人才,本宫便派人查了查,她的母亲恰好,来自苗疆。”
“更有趣的是,这位可怜的女子,与如今的南苑大王一脉,竟然还有些沾亲带故的血脉。”
姜岐玉皱眉不语,近年来在南境骚扰村舍,时不时地闹出些动乱的,正是南苑大王手底下的人。
偏生这位大王狡猾得很,他自己躲在深山王庭里,从来不露面。
南境重镇,与苗疆的关系本就微妙。
更何况,自二十多年前的大战以来,双方皆是损伤惨重,我朝亟待养精蓄锐。
苗人既然没有闹出什么大事端来,即便是平南王府有心剿匪,也奈何不得他。
姜岐玉常年驻守边关,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那位南苑大王的贪婪和奸诈。
虎兕居于柙,不是因为它失去了野心,而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李旻欣赏着姜岐玉严峻沉重的表情,终于,说出了他今日邀请的目的。
第78章 腌笃鲜(八)
“本宫不妨再送郡主一个消息。”
“郁冕的名字从一开始, 便在比武者的花名册上,前几日一直未曾轮到他上场,所以大家并都没有注意到此人。”
“今日,迎凤楼下的比试, 正好有他, 郡主要去看一看吗?”
花名册上的比武求亲者, 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姜岐玉自然是不可能全部记得。
不过,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郁公子, 既然能叫李旻单独提出来,想来定是有些与众不同。
“他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