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邝的勇气已经用尽了,伸出的手,不敢触碰姜岐玉的肩膀,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小心翼翼地试探,惴惴不安,迟迟不敢靠近。
就在这时,一道嘹亮高亢的嗓门,打断了院子里诡异的沉寂。
“好!就这么办!”
“哎呀,我们妞妞今年都快十九了吧,郡马终于定下来了,我得去给王爷报个喜讯!”
忠叔看着庭院中郎才女貌的两人,一张老脸笑开了花,拐杖也不拄了,健步如飞地就要往书房里去。
作者有话说:
忠叔:我磕的CP是真的,谁懂!给我原地结婚!
第68章 冰丝乌梅冻(六)
无独有偶, 如今的金陵城中,将心思动到姜岐玉的亲事上头的大有人在。
“哐当——”
瑞王李显在自己的府里,又砸了一套汝窑青花瓷的茶碗,书房里伺候的宫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静悄悄地跪了一地, 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近日里来, 瑞王殿下的脾气越发阴郁无常,砸坏了多少东西还不算什么, 昨日有个颇受殿下宠爱的舞姬, 因着缠了殿下几句,竟被拉出去活活杖毙。
经此一事,瑞王府里伺候的下人们越发提心吊胆, 终日如履薄冰,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李显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将几案上的奏本香炉,尽数扫落在地,墨发半湿,披散在脑后, 水珠滴滴哒哒地落在沉香木的桌面上, 映出里头那张乌云密布, 阴翳纵横的俊颜。
几日前, 瑞王殿下突然被圣上禁了足, 还是苏公公亲自送来的佛经,陛下口谕, 王爷几时抄完十卷经书, 几时方可入宫请安。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 在瑞王殿下被禁足的第二天, 早已被废立,幽居龟甲宫中无人问津的废太子李旻,竟然被陛下重新宣召了。
今上几道旨意连发,以雷霆手腕惩处了瑞王,又将废太子迁出了冷宫,桩桩件件,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
眼瞅着父皇宠爱,群臣拥戴,局面一片大好,李显又怎么能料到一朝变天,废太子又开始隐隐露出起复之意。
如今,他又被陛下圈禁在府,这样的情势叫他怎么能够不急不怒?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头敲响,小太监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传了进来。
“殿下,武安侯求见。”
李显随意地抹了抹滴落得到处都是的水珠,双手撑着桌案边缘,身子往后一仰,跌坐进柔软厚实的羊绒地垫里。
他用两根手指拎起被酒水浸湿的袍角,随意地甩了甩,丝毫不介意雪白的毛毯上,溅得到处都是斑驳污迹。
“进来吧。”
李显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武安侯言朔推开门的一瞬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宽大的书房里,是散落各处的书籍,案牍,碎瓷片四分五裂,一地狼藉。
宫人们都在两侧跪着,见他进来,也没人敢抬头出声,李显大喇喇地躺在正中间,衣袍半敞,披头散发,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其间还夹杂着一股艳俗的脂粉香。
“侯爷来了,来,喝酒!”
李显掀开眼皮点了个头,算是给了言朔面子,手肘撑地勉强支起身子,晃了晃身旁的空酒坛。
他双目无神,眼下淤青,脸色白得如艳鬼一般,唯独一双红唇,像是淬了毒,斜斜地往上勾着。
“狗奴才,没听见本王的话吗?去拿酒啊!”
见下人们一个个全都匍匐在地不敢动弹,李显愈发烦躁,他抬起脚狠狠踹向跪在案桌边的小太监。
马靴踢在肋骨上,小太监的脸登时就白了,侧翻在地又赶忙捂着胸口爬起来请罪。
“都退下吧,我同殿下有话要说。”
言朔摆了摆手,等到书房里的宫人们鱼贯退出去以后,他慢慢走到窗边,用木杖撑开轩窗,正好散一散这屋里熏天的酒气。
“日前的赐婚之请,殿下是否过于草率了?”
言朔站在窗边,开门见山地直视着李显,不由得又想起他今日见到言成煜时的情景。
秦邝一入京,便押着人直接送进了仪鸾司的昭狱,武安侯使了两万两的银子,才终于见到了人。
成煜的胳膊被人从肩膀处生生砍断,袖笼里空空荡荡的,身上受了有多处伤,也没有受到精心照顾,有好几处伤口已经溃烂流脓。
侯夫人看见儿子出了一趟公差,竟然遭了大罪,当即哭晕了过去,武安侯虽然没有落泪,但看着心尖上的儿子成了如今的模样,也是恨不能生啖了幕后推手。
如今又看见李显这副落魄颓废的模样,武安侯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他只好撇过头去,狠狠地捏了捏额角。
“侯爷是说,我请父皇下旨,将永宁郡主赐给我做王妃一事?”
李显长长地吐了一口酒气,讥讽道:“侯爷还不知道吧,郡主今日刚进洪武门,废太子妃的车架已经早早地在内门候着了!”
“崔家挑了崔予颂,上赶着要求娶郡主,以便将平南王一脉的势力彻底拉拢过来,都是为了谁?”
“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李显一边说着,一边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他的手有些抖,大半酒水全都洒在了羊绒地毯上。
“本王拿出正妃之位,不比他李旻有诚意吗?怎么,他天生有父皇宠爱,我就不能为自己争取了吗!”
李显越说越怒,酒坛子狠狠掷在地上,厚厚的地垫被砸出一个凹陷,清酒顺着羊毛的纹理,无声地流淌开来。
“殿下,您在南乐县的所作所为,已经被言成蹊尽数查了个底儿掉,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全部付之一炬——”
“是,这怪谁?”
李显眯起眼睛,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眼尾泛起不正常的猩红。
“好一个南乐县知县,张释临是谁的人,侯爷不会不知道吧?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叫人安插了这么个眼线,好啊,真是好得很!”
武安侯攥了攥手指,南乐县的事情,一直是言成煜负责打点,让太子的人钻了这么大的空子,以至于眼下这般被动,他属实无法为儿子开脱。
若非东窗事发,张县令一反常态,以强硬又果决的手腕,将广利赌坊连根拔起,紧接着,又以痛哭流涕的口吻,写下罪己表,快马加鞭地送进了文德殿。
在那篇陈情的檄文里,张县令慷慨激昂,痛斥自己昏聩失察,以至于让罔顾上意,藐视天威,贪赃枉法之辈存在了这么久。
他更是一力请求陛下一定要重罚于他,否则他于心难安。
此举一出,便是将瑞王一堂置于烈火烹油之境。
张县令作为知县,失察渎职,确实难辞其咎,那么广利赌坊的经营者呢?
岂不就是张县令口中的罔顾上意,藐视天威,贪赃枉法之辈?
这一条条罪名扣下来,哪一项都足矣让言成煜直接掉脑袋,只怕他这个侯爷,也没有能力护得住。
谁都无法猜到,南乐县那个胆小怕事,昏庸无能的张县令,竟然早就是太子提前布下的暗棋,多年引而不发,却是在此时,与言成蹊配合,给了瑞王致命一击。
言朔闭了闭眼,此时继续激怒瑞王,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只要李显能翻身,言成煜就还有救。
陛下只是恼了瑞王结党营私,贪心不足,触怒了他的逆鳞,如今也不过罚了他闭门自省,将废太子迁出龟甲宫,在武安侯看来无非就是君王惯用的制衡之术。
李显的手伸得太长了,他一边暗暗利用陛下早已禁止的福.寿膏牟取暴利,充盈自己的私库,一边还想着将边境大军拉拢进自己的阵营。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无外乎财政和兵权,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
李显偷偷地赚些私房钱,每年再向陛下送上几份价值连城的寿礼,他只要做得别太过分,陛下也得了好处,尚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果,他不知道见好就收,还试图向陛下请旨赐婚,娶了姜岐玉,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平南王府的势力。
手都伸到南境的军营里了,下一步岂不是就要谋夺虎符,弑君篡位了吗?
这决计是任何的帝王都无法容忍的。
“殿下放心,崔家的算盘,多半是要落空了,陛下不会随意地安排郡主的婚事,此时将废太子移宫安置,未尝不是一种试探与考验的意思。”
言朔知道,这位瑞王殿下,看着精明能干,实则是个只有野心,没有能力的绣花枕头,也正因如此,他选择了瑞王。
只要将这样的君主推上了至高之位,他才能得到更到自己想要的。
大事未成之前,只有忍耐,这么多年,言朔都已经忍过来了,该是他的东西,他通通都要握在手心里,哪怕需要等待蛰伏十年,甚至更久,他都甘之如饴。
“殿下,臣以为,此时,宜静不宜动。”
李显果然将武安侯的话听进去了,他抱着膝盖坐直了些,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听着言朔条分缕析。
“那若是,言成蹊将福.寿膏的事情捅到父皇跟前,本王……我还能有机会吗?”
李显低着头,迷蒙的双眼已经逐渐清醒了过来,陛下或许会赦免他借用赌坊的壳子,从中牟利,但势必无法容忍他,将当年京城的噩梦又一次翻到了明面上。
尽管武安侯反应及时,立刻派人一把火烧毁了广利赌坊,没有给张县令留下更多的证据和把柄。
但是,他们毕竟相隔千里,百密终有一疏,万一,让他们发现了端倪,自己可就再难翻身了。
武安侯闻言,却是轻轻地勾唇,莞尔一笑。
“殿下无需担心此事,臣已经核实,秦邝带回来的证据里,不过只有一份药方,更何况那方子还是修改过数次的,早已不是当年的方子,即便他交给陛下,太医院也查不出什么。”
李显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担心的并非秦邝。”
武安侯又是一笑,他也生了一双薄情寡恩的桃花眼,狭长的眼帘半眯起来,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殿下是说,言成蹊?”
“那便更是大可不必。”
李显不解地蹙眉,“为何?”
他们都心知肚明,秦邝不过是听言成蹊的命令办事,若是有更为重要的证据,言成蹊极有可能会放在自己的身上,而并没有交给秦邝。
“因为,他没有机会再活着回京了。”
武安侯的话,说得极轻,除了紧紧盯着他的李显,看到了他的薄唇缓缓开合,慢慢地吐出了这几个字,落地无声。
言辞之中却是莫名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
如今的武安侯与他的父兄大相径庭,他自幼体弱多病,不适合习武。
兄长爬树摸鱼,上房揭瓦的时候,他只能穿着厚厚的披风,安静地站在树下,看着少年的身形,灵活穿梭。
父亲传授兄长枪法的时候,他依旧只能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练字、下棋。
父兄一起上阵搏杀,迎接百姓顶礼膜拜的时候,他还是只能坐在茶楼里,像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身披彩旗,打马游街。
世人都说,武安侯言朔是一位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李显也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狠厉疯狂的神情。
李显不由得好奇道:“同样都是侯爷的儿子,怎么就唯独厌恶这一个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