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满头银霜的老人,精神矍铄地稳步走了出来,拐杖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姜岐玉一听便知道——这老头身子骨一定很好。
“我家里人来了,夜深露重就不耽误崔公子回府了,改日必当登门拜谢。”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太子妃:弟弟你就带走吧,江浙沪包邮,不接受退货!
姜姜:哦吼?
小秦:开始磨刀。
第67章 冰丝乌梅冻(五)
“忠叔!”
姜岐玉大步走到老者跟前, 一手接过他的拐杖,一手搀着他的左臂,疲惫倦怠的面容上,总算露出了真挚的笑意。
“妞妞回来了啊!”
“…………”
素锦和素蕊在后头憋不住地一个劲儿偷笑, 姜岐玉恼羞成怒地瞪向她们俩人, 可惜, 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谁又能想得到,英明神武, 一杆红缨枪勇闯敌营的巾帼英雄姜郡主, 居然有一个如此朴实无华的乳名。
这事儿要怪就得怪平南王,姜衍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兵痞子, 胸无点墨,没有文化。
可怜姜岐玉的母亲走得早, 乳娘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请姜衍给取个名字,姜衍看了看皱皱巴巴,眼睛鼻子都没长开, 只知道呼呼大睡的小丫头, 四平八稳地写下他那两笔狗爬字。
“妞妞”
当爹的大言不惭, 还美其名曰, 贱名好养活。
万幸, 等到姜岐玉长大一些,该取大名的时候, 恰逢姜衍领兵出征去了。
人生大事好歹没落在她爹手里, 要不然, 姜岐玉实在没法想象, 自己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女,顶着“姜妞妞”这么个名字,她会不会羞愤欲绝地想挠墙。
譬如此刻,忠叔年纪大了,耳朵越发不好使,他自己听不见,便也以为旁人也听不见。
是而老爷子每句话,都说得气沉丹田,嗓门洪亮,一句“妞妞”硬被他吼出了振聋发聩的架势。
虽然,姜岐玉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把甩上了姜家老宅的大门,不过,外头尚未走远的崔予颂,听没听见就不好说了。
至少,府邸里头伺候的家仆们,都听得格外分明,一个个低着脑袋,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着。
姜岐玉揉了揉被忠叔的大嗓门震出嗡鸣声的耳廓,无奈地扶着他往屋里走,配合着老人佝偻的身躯,弯下腰凑近他耳旁。
深吸一口气,放慢语速,大声吼道:“叔,我之前,派人,送回来的信,您看到了吗?”
“啊?你说什么?”
忠叔抬起头,脑门上沟壑纵横的纹路,写满了岁月的风刀剑雨,他偏了偏头,指着自己耳朵,满脸迷茫地摇了摇头。
姜岐玉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她一说完,忠叔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突然亮了起来,树皮一般的皱纹徐徐舒展开。
“小秦啊——”
“什么小秦,没有小秦!”
姜岐玉绝倒,优雅地望天翻了个白眼。
“叔,我是说,我寄回来的信,你没收到没啊?”
姜岐玉连比划带吼地说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奈放弃了。
她喘了口粗气,用正常的声音抱怨道:“收到了也不派人来接我,我险些找不到家门,你知不知道诶?”
“忠叔近几年眼神也愈发不好了,你写的信字太小,他老人家根本看不清。”
姜岐玉回过头去,就看见秦邝穿着那一身灰扑扑的箭袖短打,他逆着月光,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高大的身影慢慢向她们走来。
“崔予颂不是把你送到门口了吗,你怎么会走丢?”
他的眼下是无法掩盖的青痕,语气却是淡淡的,仿佛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一般,唯独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依旧明亮,夹杂着许多红血丝,却如黑夜的雄鹰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姜岐玉。
“你——”
姜岐玉看了看秦邝,又看了看满面笑容的忠叔,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忠叔和秦邝,几时关系这般熟稔了?
“崔家是太子的岳家,毋庸置疑的太子党,崔予颂出身二房,他上头还有好几位兄长,因着崔家二房出了一位太子妃的缘故,国公爷的爵位到底传给哪一房,还未成定数,崔家明面上瞧着光鲜亮丽,背地里可是一池深水。”
秦邝深深地看了姜岐玉一眼,用他那副低沉平稳的嗓音,一板一眼地细说着姜岐玉所不知道的朝中隐秘。
他说完这番话,姜岐玉久久未出声,她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突然抬眸笑道。
“崔予颂,和你有什么仇吗?”
秦邝闻言皱了皱眉,他的手背在身后,不由自主地紧绷着,语气艰涩:“不过送了你一回,真将他当作护花使者了?”
姜岐玉错眼打量他片刻,又凑到忠叔耳边,故意用一种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贴在忠叔耳畔“窃窃私语”道。
“叔,你看他,是不是吃醋了?”
说完,便以一种快如闪电的姿势,跳出去两步远。
“嗯,说的对!”
忠叔在众人投注的目光中,义正词严地高声道:“吃饺子就得蘸醋!”
“…………”
姜岐玉笑够了之后,慢慢踱步到秦邝身侧,抱着手臂悠闲地绕着他转圈。
“我只是觉得奇怪,不过初次见面,他为什么要在我跟前搬弄你的是非?”
姜岐玉努了努嘴,接着说道:“或者说,他是想试探,看看我对你和安乐公主的关系,有什么反应。”
“秦邝。”
说这句话的时候,姜岐玉恰好走到秦邝面前,她的脸上是淡淡的笑容,红裙墨发翩跹飞扬,整个人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自由朝气。
“你想做驸马吗?”
她用的是极为认真的语气,姜岐玉其实比秦邝要矮上一个头,不过此时此刻,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姜岐玉微微昂首,视线与秦邝幽深的眸子齐平,丝毫不落于下风。
“这一路上,我仔细地想了想,你此生所求,不外乎远大前程,封官晋爵,尽早光复秦家的门楣,如此说来,驸马确实是一条捷径。”
大周朝并不限制驸马入朝为官,恰恰相反,本朝的驸马,往往都是陛下看重的人,或者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或者是才华出众的青年。
有了这一层皇室宗亲的姻缘作为阶梯,即便不是高门望族,也更容易平步青云,登阁拜相。
翻开史书,许多寒门出身的新科状元,因为做了皇帝的乘龙快婿,获封勋爵,一跃成为人上人的例子,大有所在。
秦邝的父母早已亡故,即便是当年的平南郡守,放在金陵也不过只是个戍边的三品武官。
旁的地方或许稀罕,京都最不缺的当属朝廷要员了——卖包子的掌柜,运气好的时候,一日里都能见着好几个三品大员。
可是安乐公主不一样,她虽不是元后嫡出,可打小养在中宫,与太子自幼亲密,也颇得陛下的欢心。
若是能做了她的驸马,便如同踏上了登云梯,从芸芸众生,跃上新的阶层,自然要容易得多。
姜岐玉比旁人更清楚秦邝这些年吃过的苦,十几岁的孩子,一夜间天翻地覆,家破人亡,他曾经也是天之骄子,却被命运狠狠地摔进了泥淖里。
他想挣扎求生,想爬出曾经的噩梦,想让从前那些伤害过他的人畏惧,想让地底长眠的父母安息,这原本也没有错。
“秦邝,我了解你,因为明白,所以能够理解。”
姜岐玉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拂过松散的鬓发,她看向秦邝,慢慢笑了起来。
笑容里少了白日里针锋时,刻意刺痛对方的锋芒,多了几分怅然若失后的释怀。
“如果,我是说如果……”
姜岐玉用左脚的脚尖踢了踢右脚的鞋跟,她飞快地垂下眼帘,压下突如其来的酸涩,“如果,你选择——”
姜岐玉的话没有说完,秦邝突然往前迈了一大步,粗糙的大掌捂住了姜岐玉的红唇。
“没有如果,也不存在什么选择。”
秦邝的声音顿了顿,即便被捂着眼睛,姜岐玉依旧听见了他隐忍的哽咽。
“什么?”
姜岐玉愣住,什么淡然,释怀,放手,成全,都被她一股脑打包丢去了九霄云外,她挣扎着要去扯开秦邝的手。
谁料,从来对她言听计从,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秦邝,第一次没有顺了她的心思,他的掌心宽厚温热,姜岐玉湿润的眼睫,蹭在他指腹中的薄茧,像被一把小刷子扫在柔软的心尖上。
“秦邝!”姜岐玉急道。
秦邝使了个眼色,素锦早已训练有素地将院子里的丫鬟仆妇们全部支开了,只剩一个头发花白的忠叔,笑眯眯地撑腮看着他们二人。
秦邝低头苦笑,他的心思这么明显,就连老人家都看出来了,唯独眼前这个闹腾不休的家伙,还想着给他胡乱牵红线。
“姜岐玉,你安静一些,听我说完。”
此言一出,姜岐玉突然就不动了,任凭秦邝握住了她的手。
“有些话,我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也知道,我不善言辞,若是看着你的眼睛,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姜岐玉,你还记得我们分开了多久吗?我记得,八年四个月,还多十三天。”
“在南乐县的时候,我去处理言成煜派来的那些尾巴,远远地看见你的背影,我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天,你穿了一身男装,鹞冠暮云灰金丝束腰直裰,马尾高高地束着,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潇洒自由,像天上的云霞。”
“我很早就知道,你不是属于我的太阳,只是曾经,有一束阳光,幸运地照在了我的身上,郡守府没有的那天,我就明白,这世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对于我来说,出身的高低,境遇的好坏,权衡的利弊,这些年,我每天都在痛苦地抉择。但是,这其中,从来没有你,不论是小时候,还是如今,你都不是可有可无的选择。”
“而是,我的必选。”
“姜岐玉,我从未稀罕过什么驸马,什么皇亲国戚,我所乞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永宁郡主的郡马而已。”
“所以,别再说什么如果了,我不奢求你懂得,但不代表,我能无动于衷地听着你说这些话。”
秦邝低头看了姜岐玉一眼,她难得这般乖巧听话,安安静静地站着,像个玉雕的人偶,玲珑剔透。
秦邝慢慢撤走了盖在姜岐玉眼帘前的手掌,他是个心思深沉的人,有什么事情惯爱压在心底。
今日,若非姜岐玉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他,这番话,他只怕会永远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