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蒙蒙的水汽蒸腾而上,甫一触碰到瓦盖顶,便凝结成了一颗一颗圆润晶莹的水珠,淅淅沥沥地顺着倾斜的盖檐滴落下去。
清澈的骨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汤底慢慢变成浓郁的奶白色,骨髓里渗出莹润的清油,白烟顺着气孔袅袅蒸腾,鲜美甘甜的香味缭绕在后厨之中,久久不散。
“玉黍喜欢吗?”
苏禾侧过头,沾了水的指尖,将鬓角的碎发抿起在耳后,忙碌中还不忘出声询问坐在火炉边烤手的言成蹊。
“嗯。”
言成蹊乖乖地坐在小杌子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炉火的映照之下,几近透明,他左手支腮,闻言看了苏禾一眼。
大概是炉火烤着有些热了,光洁的脸上不再苍白,反倒多了几分淡淡的红晕,苏禾侧目看过来的时候,他正出神地盯着自己伸出去的手背。
像个第一次烤火的好奇猫猫一样。
苏禾莞尔轻笑,将玉黍切成小段放进锅中,又偏头来看他,“那莲藕呢,喜不喜欢?”
言成蹊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索性侧过身子面朝苏禾。
“冬瓜?”
“喜欢。”
“胡萝卜?”
“……喜欢。”
骗人,秦邝明明说过言成蹊最不喜胡萝卜了。
哼,挑食的臭猫猫。
苏禾轻轻地哼了一声,切了一截冬瓜,一并放进了骨汤之中。
锅里的排骨炖烂之后,同软糯的莲藕、玉米和香料混合在一起,鲜美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浓郁的汤汁包裹着色彩鲜艳的时蔬,炉火中心此起彼伏地涌出奶白色的泡泡。
苏禾盛了一碗,端到言成蹊身边,笑盈盈地说道:“尝一尝,看看味道淡不淡?”
言成蹊安静地看着他,抬手去接的时候,温热的掌心触碰到了苏禾的手背,酥酥麻麻的。
其实就是逗一逗他,这原就是苏禾做过无数遍的,咸淡火候早已烂熟于心,哪里需要言成蹊来试味道。
苏禾见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汤,便起身去将瓦罐吊在小炉子上,用小火温着。
苏禾倒是不饿,不过见言成蹊总是巴巴地抬眼看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拿过小碗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到了他的对面。
苏禾用小勺慢慢舀汤,大部分时间就是看着言成蹊吃饭。
不愧是侯府里出来的世家公子,他的仪态举止,样样端方优雅,吃饭的时候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只有银勺与碗碟碰撞的轻响。
喝完了一盏骨汤之后,言成蹊的额前和唇边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眸子里像是蒸腾出了热气,湿漉漉地抬头看向苏禾。
苏禾笑眯眯地放下碗筷,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素白的帕子,点了点自己的嘴角,抿唇轻笑。
言成蹊有些窘迫,白皙的面庞不知是热气还是羞赧,晕开了一抹薄红,他伸手接过苏禾的帕子,连忙按了按唇角。
苏禾站起身,又去小炉子旁,给他盛了一碗。
一顿饭吃完之后,苏禾见言成蹊眼下还是有些乌青,半逼半哄着,推着人去内室歇下了。
这一场春雨绵绵不休地下了整日,苏禾放下支摘窗,落了棉帘,将一旁的吊兰挪去正厅的桌案上,拉开屏风,挡住了外头雨打窗棂的声响。
内室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几缕日光透过镂空的轩窗,斑驳疏离地落在榻前的青石板上,一室安静。
靠西墙砌的这张炕床很大,言成蹊躺在上头,还能空出大半,苏禾从箱笼里翻出一床厚毛毯,轻轻地搭在言成蹊的身上。
言成蹊的睡颜透着疲惫,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似也是微微蹙着,不知在忧心什么,苏禾替他掖被角的手,不由顿住。
他睁着眼睛的时候,一双狭长的眸子平时不常笑,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轮廓,看起来凌厉不好亲近。
可是当言成蹊闭上眼睛的时候,浓密的睫毛恰好盖住了眼中的幽深,墨发软软地垂在肩头,眼尾的泪痣衬得他柔软宁和,像一只乖顺的猫儿一般,侧身蜷在苏禾的软枕上。
苏禾将言成蹊搭在外边的手轻轻拿起来,放进暖融融的毯子里,不等她收回手,就被言成蹊紧紧握住,他还有些低烧,昏昏沉沉的,怎么都不肯松开。
苏禾没有挣开,她坐在床头,任由言成蹊拉着,轻柔怜惜地拍了拍他瘦削嶙峋的肩胛骨。
身长七尺的男儿,一截纤细的脖颈竹节似的,背脊上的蝴蝶骨侧躺的时候越发清晰可见。
也不知道侯府里头的人以前是怎么养的,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叫他们磋磨得这般清减单薄。
苏禾的心里是有怨气的,想到言成煜那小变态的性子,指不定从前怎么欺负言成蹊呢,恨不能将他抓过来再打一顿。
以后一定要把言成蹊喂胖一点,他太瘦了……
等到言成蹊睡熟了,苏禾才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掌抽出来,尽管在睡梦之中,他的眉心还是下意识一皱。
苏禾又坐了一会儿,看着他呼吸均匀了,才轻轻起身,去了外间。
她径直去了隔壁找到秦邝,苏禾开门见山道:“我想去一趟广利赌坊,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秦邝停了手中的事情,面色如常地行了个拱手礼道:“我现在安排人给您套车。”
“现在就可以吗?”
苏禾惊讶道,她原以为至少要等上几日,等秦邝带来的人将此间的事情料理干净,才能腾出手来。
“公子交代过,姑娘想去做什么都可以。”
苏禾急忙叫住他,神色怔忪地眨了眨眼睛,开口又问:“他还交代过什么?”
秦邝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一件劲装束袖,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惯常寡言少语,面上看不出情绪,闻言抬眸看了苏禾一眼。
“他总是默默地做了许多事情,他的付出,理应让我知道。”
============
秦邝的人办事很麻利,外头依旧乱糟糟的,府衙的人尚未尽数撤去,一架青灰色不起眼的马车,在烟雨朦胧之中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桂溪坊。
再次回到广利赌坊的时候,苏禾恍惚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画阁朱楼依旧高耸屹立,正门下高悬的两盏宫灯却是被昨夜的倾盆大雨打落了。
周围的店铺都没有开张,长街上扑满了落叶,在冷风中打着卷,无声地坠落进水泊里。
广利赌坊四面八方被衙门里的差役围得水泄不通,马车刚停下,便有人前来引着苏禾进门。
赌坊里头也是静悄悄的,硕大的实木赌桌全都罩上了漆黑的帷布,整箱整箱的金银财帛,被人抬着装进了官府的马车里。
通往后院的密道已经被凿通,两侧都点了油灯,苏禾走在潮湿的甬道上,她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摇摇晃晃。
亲眼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销金窟倒塌,苏禾心底不起波澜。
无穷无尽的金银财帛,耀眼炫目的珠光宝气,到底是建在多少人的鲜血与白骨之上?
过道里刮出来的风,阴冷森然,就连空气中都泛着腐败的腥甜。
赌坊的掌柜和管事已经被带去府衙问话,剩下的杂役侍者都被拘在了后院,苏禾停住脚步,叫住领头的差役。
“劳烦,先带我去另一处吧。”
看守在舞女们住的院子外头的是两位粗使嬷嬷,里头隐隐能听到摔碗砸东西的声响,还有姑娘们低低地啜泣声。
“小姐,里头的小贱人们正闹着哪,您进去了小心伤着。”
嬷嬷见苏禾是县衙的侍卫头领带来的,忙赔着笑脸,奉承着上前劝阻。
苏禾抿唇不语,她顺着虚掩的门扉往里看了一眼,似乎是有两个姑娘撕扯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
“我不进去,麻烦嬷嬷将一位名叫“青萍”的姑娘带出来吧。”
“哎。”嬷嬷见她模样好看,温柔又好脾气,不由松了口气,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便要往屋里去抓人。
“嬷嬷。”
苏禾又出声叫住了她,“姑娘家娇贵,别伤着她们。”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后,心下不由一凛,觑着苏禾柔和的笑脸,低下头不敢造次了。
青萍进来的时候,见屋子里的人是苏禾也是一愣。
她的头发一看就是刚刚随手理过的,银簪外头留着一小撮碎发没能挽进去,衣裳虽然齐整但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发现裙裾上沾了污迹。
“姑娘……”
她屈膝要跪,被苏禾一把扶住了,“过来坐。”
“青萍,我很感激你当日换了药,后来,他们为难你了吗?”
青萍的眼圈一红,她的身子不住地发抖,抿着唇低下了头。
“奴婢卑贱之身,不敢当姑娘一句谢。”
苏禾看了她一眼,宽大的衣袖遮着青萍的手背,她刻意将领子立了起来,浑身上下挡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苏禾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姑娘是个倔强脾气,断不肯叫人看见她的难堪。
“青萍,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你还想在这里待下去吗?”
“什么?”
青萍猛地抬起头,呆愣愣地看向苏禾。
“广利赌坊的事情你没有参与,等案子查清楚了,论罪应该不会落在你的头上,不过你算是知情人,张县令未必不会心有芥蒂,想来你的将来——”
看着青萍愈发苍白的脸色,苏禾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间,以色事人,终非长久之计。
“我有意助你离开此处,可是我帮得了一时,终究帮不了一世,自己须得想好,倘若脱了这奴籍,你该何去何从?”
青萍双唇嚅嗫着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皮肉是完好的,双手攥着裙摆,紧握成拳。
她恨过狠毒的兄嫂,爹娘早亡之后,兄长娶了新妇,嫂子进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用一杯桃花酿灌醉了她,年幼的青萍在人牙子手上辗转几遭,最后被广利赌坊的掌柜买走。
苏禾看她的模样,便猜到了个七八分,她常年与慈幼局的孩子们来往,见惯了人间疾苦,饿殍伶仃,还是不免动容。
“我倒是有个想法,姑娘不妨听一听?”
苏禾轻轻地按住青萍颤抖不住的双肩。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莲藕排骨汤(二)
苏禾将手掌搭在青萍肩上, 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轻轻地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