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帮小孩,有的刚一出生便被父母抛弃,有的家中遭遇饥荒战乱, 亲长早已去世, 只剩他孤零零一个。”
“他们之中不乏聪明伶俐, 乖巧懂事的,但也有身患残缺, 却还在努力讨生活的, 这些孩子年纪都还小,照顾他们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青萍抽了抽鼻子, 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红砖石上,重重地给苏禾磕了一个响头。
“奴婢愿意!谢谢小姐, 谢谢您——”
她素来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难得情绪如此激动,苏禾一个没拉住,这实诚的姑娘, 生生地给自己的脑门上磕出了一道红印子。
“你别着急, 这件事情听起来简单, 实际上却有不少麻烦, 十几个孩子的饮食吃穿, 每月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大一点的还好, 他们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 最小的不过两三岁, 刚会磕磕绊绊地走路, 尽管他再懂事,终究是有许多事情需要大人操心。”
苏禾扶了青萍起身,她感念青萍的相救之恩,有意拉她一把,让她与慈幼局的孩子们做伴,将来也能有个依靠。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替别人撑把伞。
“小姐,奴婢不怕吃苦,我会做饭烧火,会浆洗缝补,这些年在赌坊也攒下一些银钱,不够了我还可以去跳舞唱歌,绝对不会让孩子们饿肚子的……”
青萍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已经没了父母,那对豺狼虎豹般的兄嫂也早就断了来往,赌坊里常来的客人,不过贪图她年轻貌美,每日少不得遭受打骂和凌.辱,青萍早就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如今苏禾问她愿不愿意去照顾慈幼局的孩子,于旁人来说或许嫌小孩子闹腾事多,可青萍却是由衷地欢喜——她幼时也曾有过一个小妹,后来染上肺痨没钱医治,不到五岁便病死了。
比起勾心斗角,利欲熏心的成年人,青萍更喜欢单纯可爱,活泼真诚的小孩子,你付出一份真心,他们便会将心比心地回报你十分爱戴。
她是真心感激苏禾能给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等到苏禾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刚走到门边,便听见青萍期期艾艾的声音。
“小姐,即便没有那位大人的吩咐,奴婢也不会喂您那样的药。”
因为,像你这样美好的姑娘,恰如春日的阳光一般,是我这一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苏禾回过身,天蓝色的百褶裙在空中荡开莲花般的形状,雨后初霁的日光落在她的眉宇间,给她镀上了一圈明亮温暖的光晕。
她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一双清澈剔透的葡萄眼盛着春水连天,“我知道,你本来就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那一刻的苏禾,成了青萍心中,关于温柔美好,最深刻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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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乐生从广利赌坊接出来的时候,苏禾不由犯了难,这孩子遍体鳞伤,湿漉漉的几乎成了个血人。
勉强挣扎着醒了一会儿,见来接他的人是苏禾,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
慈幼局里头还有一个大病初愈的小鹿,再把乐生这样鲜血淋漓的送回去,孩子们非得吓哭不可。
“不去慈幼局了,回桂溪坊吧。”
苏禾掀开帘子,吩咐车夫。
桂溪坊那一头,言成蹊刚睡下不久,苏禾的院子里便来了一位贵客——张县令换了身朴素的常服,亲自带了回春堂的大夫上门探病。
言成蹊刚睡下又被叫醒,脸色有些发白,薄薄的眼皮耷拉着,青灰色的泪痣将狭长的桃花眼拉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抬眼往屋子四周环视了一圈,发现苏禾不在,面色又冷了几分,修长的指节按着额角,重重地揉捏了几下。
郎中把完脉便去外头煎药,只留下一个张县令,讪讪地站在正厅里,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言成蹊披了大氅走出来,拎起案桌上的紫砂壶,给张县令倒了一盏,指尖敲了敲桌面,淡声道:“大人请坐。”
张县令有了台阶,连忙就坡下驴,端起茶杯急急地饮了,突然呛了一口,猛地皱起了眉头。
这冷茶又酸又涩,也不知是不是隔夜的,苦得张县令一张老脸皱成了皴皮的黄瓜。
他觑了一眼言成蹊寡淡平静的神色,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心里纳闷道,难不成这是什么新品种的春茶?
言成蹊倒是没有喝,他用拇指捻着茶盏,看着褐黄色的茶汤在瓷白的杯沿上打转,心神不定的模样。
张县令偷偷看了好几眼,一盏怪味凉茶都快见底了,言成蹊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有些坐不住,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
“公子的伤势可好些了?”
他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只等着寒暄两句之后,便要说出正题,谁知言成蹊不按常理,他抬眸瞥了张县令一眼,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不大好。”
说完还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两声,从袖笼里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按了按,又慢条斯理地叠起来,揣了回去。
张县令:…………
这话叫他怎么接?
张县令打好的腹稿生生被堵了回去,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着,他觉得刚刚喝下肚的那杯冷茶石头似的,硬邦邦地噎得人胃疼。
话到此处,也只好接着尬聊:“今日跟我一同前来的卫郎中,世代杏林,医术高超,不如公子留下他,好好行一番针,伤势也能好得快一些。”
“顺便——”张县令眼珠一转,下意识去摸手边的茶盏,结果发现里头的冷茶都空了,他只好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说道。
“令弟的伤,也能叫卫郎中瞧一瞧,他是个嘴严的,绝不会出去乱说。”
言成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看得张县令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他嘴角抽了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毕竟,若是让他在南乐县出了什么事儿,下官也没法向侯爷和朝廷交代啊。”
言成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挪开了冰刀子一般锐利逼人的视线。
张县令不由暗暗咂舌,侯府那位世子的脾气心性,比起这位前指挥使来说,差了可不止一星半截。
难怪这位都已经贬官夺职了,自家主子还心心念念地想将他再请回京都,若是有言成蹊做帮手,殿下何至于被瑞王逼到如今的田地?
“秦大人既然回来了,守在巷子外头的官兵这两日便撤了,跟着苏禾姑娘的人,还需要留下吗?”
听见苏禾的事情,言成蹊终于回过神来,他放下手中的瓷杯,拎起茶壶,欠身又给张县令添了一盏。
“此前多有劳烦,怎好再叫大人受累。”
“诶——”,张县令话音未落,言成蹊已经给他满上了,只好欲言又止地收回了手。
“大人放心,之前与您商议的事情,言某都还记得,成煜的事儿,既是国事又是我们武安侯府的家事,不劳大人费心。”
见他终于肯说正事儿了,张县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下官今日过来,是有一份账簿带给公子。”
言成蹊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原来去岁年尾言成煜栽赃给他的那笔“孝敬”,居然出自广利赌坊。
张县令觑见他刹那间蹙起的眉心,满意地暗自点头。
广利赌坊存在于南乐县已有数年,杜掌柜每年给衙门的孝敬,都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对于赌坊背后那点阴私和见不得人的勾当,张县令从前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段师爷全权处理。
若非芳华铺的丽娘遇害,苏禾紧咬着不放,先后又将永宁郡主和言家两兄弟牵扯了进来,最后竟然还翻出了这么深的隐情。
在他的地盘上,经过改良伪装的福.寿膏存在了如此之久,张县令若不能在主子跟前立一个大功劳,只怕秋后算账的时候,他的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如今,言成蹊肯与他联手做一场戏,不仅端掉了堆金积玉的广利赌坊,还成功地扳倒了武安侯世子,这个瑞王殿下跟前的第一心腹干将。
更有甚者,他们还找到了当年在京城轰动一时的“福.寿膏”的秘方,瑞王一脉装得清高正义,背地里却做着拾人牙慧,蝇营狗苟的勾当。
有了这样的把柄捏在手上,瑞王就再也别想趁着殿下失势,笼络朝臣,一举坐上储君的位置。
然而,此事牵连甚广,实在不合适由他一个七品县丞出面上禀陛下。
且不说从南乐到金陵,路途迢迢,足够瑞王反应过来,暗杀他无数了,就算他成功将消息送去了朝堂,一个闭塞北地的小官儿,又是怎么能够知道,许多年前,京都那些大人们之间的龃龉?
好在殿下足智多谋,一颗七窍玲珑心,早已安排得天衣无缝。
言成蹊曾经因为嫡出兄弟的陷害,丢了官职,落魄离京,他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如今再由他这个陛下跟前的红人,亲自带着当年的真相回京,不但能借着这天赐的良机大大地挫一挫瑞王的势气,而且瑞王一旦倒下,陛下自然就会放殿下出来,等殿下缓过劲来,这天下照样是他的囊中之物。
至于这位言大公子,殿下送了这么大一份厚礼给他,瑞王一党和武安侯夫妇势必恨毒了他,他若想活下去,除了投靠殿下,根本别无选择。
一箭三雕,龟甲宫中这位足不出户的废太子,兵不血刃,反倒成了最大的赢家,当真是好算计。
言成蹊的嘴角勾着个浅浅的笑容,低垂的眸子里,却是极快地闪过一抹冰冷的讥讽。
玉管般的指尖,描摹着青瓷杯壁上,苏禾用花汁画上去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大胖猫,言成蹊眼尾的弧度不由变得温和了起来。
他可以不在乎侯府的爵位传给谁,但他还是想搞清楚,废太子信中所说——已故武安侯夫妇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
更何况,朝廷亏欠了纪家这么多年,总是要还回来的,纪家如今只剩下一个独苗,苏禾本该是众星捧月,如珠似玉的千金小姐,却白白地吃了这么多的苦。
等到张县令走后,言成蹊独自一人,静静地撑头坐着,昨夜回来的时候,他没顾上细看,今天外头终于放晴了,明媚的日光照进来,屋子里顿时敞亮又开阔。
苏禾的院子里没有什么贵重的摆设,桌案,圈椅和一扇分隔正厅和厢房用的屏风,虽然擦得锃光瓦亮,却还是能看出来新旧不一的漆皮,约莫都是她从市集上淘回来的旧家具。
正门对着的案几上,摆了两盆郁郁葱葱的吊兰,垂落的枝条已经有半人高了,被苏禾修剪成了生动有趣的弧度,单这一抹翠色,便衬得屋子里鲜活了起来。
家里用的瓷器瓦罐,都是最普通的青白瓷,没有烧什么纹饰,好在苏禾手巧,用各色花草汁子,勾画了许多可可爱爱的小动物。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可见主人努力生活的点点滴滴。
言成蹊正想着,忽然便听见外头传来了嘈杂的响动,苏禾的脚步声急匆匆地朝着厢房这边走近。
一步,两步……来了!
言成蹊莞尔轻笑,端起面前的一盏冷茶,凑到了唇边。
“诶,别喝别喝!”
苏禾见他端着不知几日前的冷茶,不由提高了声音,小跑着进门来。
“这茶水估计是咱们巷子被围之前泡的,都不知过了几日了,喝了准得闹肚子,你身上还有伤呢,怎么一点都不顾惜自己!”
苏禾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茶杯,重重地搁在了案桌上,粉面含怒,嗔怪地站到言成蹊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张县令:???
合着就我傻呗,一个人炫了两大杯?
有没有人管管啊喂,120——
第54章 频婆果黄橙茶(一)
苏禾泼了杯子里的冷茶, 还没等她发火,白皙修长的手指已经勾上了她的衣袖,然后,讨饶似的轻轻晃了晃。
言成蹊一副打不还手, 骂不还口的模样, 亮亮的桃花眼始终笑盈盈的。
苏禾瞪了他一眼, 实在生不起来气,语调低了下去, 嘟囔道:“我去烧水, 今天没有茶喝,只有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