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的身形顿了顿,她背着身,手掌用力地按了按嘴角,垂下眼帘,盖住了眼底的怒意,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慢慢转过头,丝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恶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
言成煜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他支着腿,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案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禾,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仪鸾司,掌天下诏狱,做陛下鹰眼,你道他年纪轻轻为什么能坐上如此高位?这些年来,他杀了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血,哪些是贪官污吏的,哪些是世代忠良的,恐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吧。”
“我给你数数啊——”
说着,言成煜还十分认真地扳起了手指。
“三朝元老,出过四位弘文殿大学士的纪家。”
“商通江南塞北,富甲一方的庆襄伯府。”
“征战沙场,戍守边境苦寒之地的沛国公府……”
“呵,哪一个不是精忠报国的忠臣良将,全族上下百十余口的姓名,全都做了他刀下的亡魂!别天真了,你以为他言成蹊又能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大善人?”
“他至今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告诉你吧,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苏禾紧紧咬着唇,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她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眼眶里红通通的,死死盯着言成煜,等着他说出下文。
言成煜似是被她这副神情取悦到了,他充满恶意地笑出了了声,唰的一下抖开折扇,嘴角上扬的弧度,越发畅快淋漓。
“因为,他不敢。”
“若是叫旁人知道,曾经声名赫赫的言指挥使,如今只能隐姓埋名,躲在北边这座遥远的小城,某一处偏僻落魄的巷子里,那会有多少人想取他的性命呢?”
“你说是不是啊,肃少庄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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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骂他吧!
第47章 番柿子炒鸡蛋(五)
“你说是不是啊, 肃少庄主?”
言成煜话音刚落,厢房的大门应声而开。
一人大刀阔斧地走进来,他长了满脸茂盛的络腮胡,身长七尺, 四肢遒劲粗壮, 铜铃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瞪向靠窗而立的苏禾。
“这小娘儿们是言狗的姘头?”
他将腰间的朴刀摘下来, 重重一下放在案桌上,声如洪钟地开口问道。
言成煜闻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折扇半遮半掩地挡着脸, 复又笑了起来,他偏头去看苏禾,语气玩世不恭, 像极了京都富贵乡里出来的纨绔世子。
“不过一个玩意罢了,也值当少庄主动气?”
肃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才走到桌案旁,用足尖勾过一张圆凳,匪气十足地跨坐在言成煜的身旁,他生得又高又壮, 即便是坐下了也如同一座小山, 衬得一旁的言成煜越发秀气得小鸟依人似的, 羸弱不堪。
啸月山庄, 如今虽然跻身成为江湖上叫得响名号的帮派, 在许多年前,也不过是一帮山野草莽, 兄弟几人靠着打家劫舍, 烧杀抢掠过活。
肃宿这个少庄主, 一身的悍匪习气早已融进了骨血, 即便穿上锦衣玉袍,也是不伦不类。
他端起侍女递上来的清茶,仰头一饮而尽之后,皱着眉头,颇为不满地将茶杯磕在了案桌上。
“这是什么马尿,老子不喝这玩意儿,给我拿酒来!”
侍女捧着茶壶尴尬地站在一旁,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言成煜的脸色,这一壶可是世子最珍惜的武夷红袍,白白便宜了这蛮夫,忒不识货了。
言成煜反倒是神色如常,他摆了摆手,示意侍女将茶壶端走,“少庄主远来是客,去取我的秋月白来。”
见随从捧了酒盏上来,肃宿也不叫人伺候,他推开侍女,用牙齿咬开瓶塞,抱起酒坛直接牛饮起来。
他喝得极快,酒水顺着嘴角涓涓不断地流了出来,灌进了脖颈里,肃宿喝了大半坛之后,畅快地叹了一声,捞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好酒!”
肃宿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还要端起坛子继续喝,却是被一柄玉扇挡住了瓶口。
肃宿浓眉倒竖,面色不善地看向一旁施施然笑着的言成煜。
“今日尚有要事在身,少庄主还是少饮些吧,当心吃醉了。”
肃宿闻言却是哈哈大笑,他一把挥开言成煜的扇子,鄙夷地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世子放心,比这烈上十倍的酒,肃某也不可能醉!”
说实话,肃宿有些瞧不上言成煜,京都来的公子哥,细皮嫩肉,跟个娘们似的,说话也黏黏糊糊的,有事没事儿,还总爱拿个扇子遮脸,就这弱不禁风的模样,他随便一巴掌下去,就能拍扁个把个。
是以,肃宿将他父亲耳提面命交代的那番话,全都抛之脑后。他一早便派手下的人盯着了,言成煜身边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护卫,再无旁人,肃宿轻蔑地嗤了一声,就这两个人,他一指头就能按灭了,能翻得起什么浪来?
父亲真是人老了,胆子也小了,他非得叫这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好好看一看,啸月山庄真正的实力,也好叫京城的贵人们,休要小觑了他们这帮江湖草莽。
肃宿仰头喝干净了最后一滴清酒之后,抬手将瓷坛狠狠掼在地上,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那酒坛正好砸在言成煜的脚边。
上好的瓷器应声而碎,裂成了七八瓣,飞溅出来的水珠扑簌簌地落在言成煜的袍角之上,打湿了绯色的鎏金穿花蝶。
茗柳一声不吭便要亮刀兵,被言成煜用扇柄轻轻地推了回去,肃宿见状也不怕他,伸手揉了揉后脖颈,豪放地开怀大笑起来。
“肃某是个粗人,世子爷千万别见怪啊。”
言成煜抖开折扇,慢条斯理地摇了摇,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柔哑低沉,嘴角的笑容依旧温柔无害,不过那一双狐狸似的桃花眼,却是微微眯了起来。
“少庄主是个直爽人,成煜怎会不知,今后多有仰仗之处。”
他这话说得客气,姿态又摆得极低,正好戳中了肃宿的某些心思,叫他越发洋洋自得,眉开眼笑地与言成煜称兄道弟起来。
苏禾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她算不得有多么了解言成煜,他仿佛带了张千人千面的画皮,遇到谁便扯出一副来套上,叫人看不见他真正的心思。
不过苏禾可以确定,言成煜那笑眯眯的嘴角,勾着森然的戾气,招惹了言成煜这个变态,那姓肃的傻大个,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
两人“兄友弟恭”地聊了半晌,很快便有人上来,凑到言成煜的耳朵旁边,小声禀报了一句,言成煜点了点头,示意那人退下后,又换上了一副温润和煦的笑脸。
“少庄主,万事俱备,就只欠您这支东风了。”
肃宿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将桌上的朴刀系在腰间,转头吩咐跟在身旁的随从道:“肃五,去叫上兄弟们,跟我走!”
跟在他身后的黑脸汉子便应声出去了,肃宿带来的那帮人,也都跟着自家少庄主出门了,等人都走光之后,言成煜脸上的笑容才慢慢褪了个干净。
他的眼睛黑黢黢地盯着肃宿消失的背影,目光阴冷幽深,与方才那个笑盈盈的隽朗世子,简直判若两人。
言成煜突然一脚踹在了肃宿坐过的圆凳上,那椅子没立稳,咕噜噜地转了好几个圈,侧倒下来,往窗边滚去,直到快要撞到苏禾腿上的时候,才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握住,拎起来放到了一边。
苏禾觉得,言成煜踢凳子的动作,像极了恼羞成怒的少年,可是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言成煜的一面罢了,言笑晏晏是他,冷厉狠毒是他,暴虐顽劣也是他……
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苏禾如今再看着这张相似的脸,心中早已是波澜不惊,她只是疑惑,既然身为兄弟,为什么言成蹊除了那一双桃花眼,与眼前这个小变态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呢?
言成煜注意到了苏禾的目光,他歪了歪脑袋,视线从头到尾将苏禾欣赏了一遍,不得不说,这姑娘是个美人坯子,即便现在尚未彻底长开,也足以看出日后的惊艳之色。
他哥虽然瞧着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不过这看女人的眼光,当真是没话说。
言成煜舔了舔嘴角,就是不知道,今夜,言成蹊见到他亲手准备的惊喜,会是个什么表情呢?
这么想着,言成煜不由得兴奋起来,他仿佛已经看见言成蹊跪在他脚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绝望挣扎的痛苦模样。
啧,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言成煜的眼睛里闪过诡异的亮光,他轻笑着走到苏禾面前,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慢慢捏住苏禾的下巴,凑到她面前,深情款款凝视着她的眼睛。
“美人儿,好戏开场了。”
啸月山庄的人,从房梁天窗而下,跃进桂溪坊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夜幕降临,黑云滚滚,遮住了皎洁的明月。
言成蹊正脚步匆匆地从书房里走出来,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蜜合色的净面杭绸直裰,隽美无双的面色在狂风中,剧烈摇晃的灯影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张沾了墨迹的书笺。
苏禾不见了,后厨里煮的粥还剩下许多,棋局也没人动过,她下午甚至还坐在言成蹊看书的地方练了字,书房里亮着灯,梨花奴好端端地趴在窝里挠着藤框。
一切都没有变,只是,言成蹊找不到苏禾了。
他没有想到,把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这样还能丢,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门外的守卫们都是死的吗?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闯进来了许多不速之客,桂溪坊里里外外站岗的侍卫们,却像是集体眼瞎耳聋了一般,丝毫无所察觉。
“言狗,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肃宿一声令下,穿着夜行衣的数十位黑衣人,一同拔出了兵刃,从四面八方将言成蹊团团围住。
即便到了此刻,也不见他露出一点惊慌之色,言成蹊环顾四周,他的视线扫过这群目露凶光的江湖人士,微微皱了皱眉。
“不知阁下,何许人也?”
“藏头露尾,鼠辈所为,原来江湖人士,便是这样的宵小之徒吗?”
肃宿平生最是受不住激,他一把扯下遮脸的面巾,恨恨地丢到一旁,横眉冷对地看向言成蹊:“那你可瞧好了,老子做不更名行不改姓,你肃爷爷是也!”
啸月山庄?
言成蹊眸光一动,啸月山庄是如今江湖上名声大噪的后起之秀,他与肃家的人往日无怨,并无瓜葛,怎么今日是他们率先找上门来呢?
见言成蹊沉默不语,肃宿冷笑一声,他身材魁梧壮实,站起来膀大腰圆,像一头黑熊似的,强健雄犷,阴沉沉的脸色能止小儿夜啼。
可是,言成蹊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却是丝毫没有落于下风,哪怕他手无寸铁,单薄瘦削地站在狂风中,孤立无援。
夜风吹动起言成蹊的袍角,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先将手中握着的书笺仔细地叠好,塞进衣襟里贴身保存,而后抬起眼帘,一双平静的地桃花眼,淡然地看着满脸暴怒的肃宿。
“言某不记得与啸月山庄,有过什么龃龉。”
肃宿身侧一位身量矮小的黑衣男子,闻言却是咬了咬牙,见言成蹊这副冷静自若的模样,恨不得一口咬掉他的脑袋,生啖其肉。
“承乾二十年,庆襄伯府,满门一百二十五口人命,可是你所为?”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嘶哑沉闷,像是刻意压着嗓子说话似的,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余音里甚至还能听出细微的颤抖。
言成蹊闻言挑了挑眉,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说话那人身量还不到肃宿的胸膛,全身上下都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猩红如血,状似疯狂的眼睛来。
“可是你所为!”
那人见言成蹊不说话,又向前跨出一步,这一回,声音尖利了许多,夜风吹动了他身上的帷帽,言成蹊看见了里头雪白细瘦的下巴。
他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原来如此,难怪言成煜能够找来啸月山庄的人做帮手,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一层渊源在。
言成蹊活动了一下冷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他点了点头,轻声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日,啸月山庄是来找他讨要说法的。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