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苏禾毕竟荒废了好多年,言成蹊又向来孜孜不倦,没有人与他对弈,他便自己和自己下,棋艺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长进。
刚开始看不出来,棋局进行到过半的时候,苏禾渐渐有些吃力,她手里捏着一枚黑子,将落不落,低头沉吟不语。
言成蹊也不催她,他见苏禾手边的茶盏空了,便起身去小炉子上拎了陶壶过来,待他坐下的时候,苏禾已经落完子,正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素面小袄,散了青丝,显得白净的脸蛋只有巴掌大小,炕桌旁橙黄色的烛火均匀地撒在她的身上,温暖柔和,苏禾捧着腮,一双狗狗眼明亮浑圆,盛着狡黠的笑意。
言成蹊挑了挑眉,目光扫过棋局,但笑不语,修长的食指轻轻点着左手的指节,他想了想,突然开口道。
“枯坐岂不无趣,不如咱们来点彩头?”
苏禾不由得来了兴味,她撑着下巴看过来,言成蹊的声音不疾不徐,嘴角的弧度依旧优雅得体:“输的一方答应赢的一方一个条件,当然,得是对方力所能及的。”
苏禾看向棋局,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方才的局面,她若想转败为胜,确实太过困难,不过现在嘛……
苏禾在心里偷笑了两声,势在必得地舔了舔唇角,“可以!”
一开始,苏禾的攻势迅猛有力,逼得白子节节败退,眼看黑子就要收复失地,占领江山的时候,言成蹊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也不知他何时布的局,竟然峰回路转,神奇地化险为夷了。
最后言成蹊以微弱的优势,赢了苏禾两个子,他作势端起茶盏,轻轻地碰了碰苏禾的杯口,笑得风流倜傥,桃花眼微弯:“承让啦。”
“…………”
言成蹊见苏禾气鼓鼓地皱成个小包子脸,失笑出声,他颇为好脾气地哄道:“要不,三局两胜?”
“成交!”
苏禾最后是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地趴在炕桌上睡着的,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这不合理呀……”
言成蹊放下茶盏,满眼宠溺地看着她,等到苏禾睡实了,他才悄悄起身过来,一手搂住苏禾的肩膀,一手托着她的膝弯,轻轻松松地将人抱了起来。
“啪嗒——”
一枚墨色的棋子被苏禾的裙摆带着,从蒲团底下滑落在地,言成蹊低头看了一眼,了然失笑。
难怪方才苏禾看见他拎着茶壶过来的时候,就差摇尾巴了,原来是趁着他不在,悄悄偷了一粒黑子藏起来了。
言成蹊抱着苏禾去了内室,梨花洞门架子床上已经铺好了干爽的被褥,里头还塞了几个小手炉,暖烘烘的,躺进去正合适。
言成蹊将人轻轻放下之后,吹熄了灯,转过屏风重新回到了书房。
靠北墙的一扇窗似乎是被外头的风吹开了,夜色静谧如水,除了稀疏的蝉鸣声空无一人,言成蹊头都没抬,下一瞬,一身夜行衣的秦邝,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言成蹊在秦邝进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他平日的模样,单衣墨发,隽朗孤傲,举手投足之间自是一派浑然天成的风采神韵。
只是属下之人站在他的面前,往往注意不到他出色的容貌,只能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冷肃威压,而言成蹊的这一面,从来未曾在苏禾面前露出过一星半点。
“如何?”
言成蹊转头看了秦邝一眼,淡淡地问道。
“二公子今日午后去过县令府,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没能听到他们密谈了些什么,不过,二公子离开以后,张县令派身边的心腹,亲自往广利赌坊送了两大车厚礼。”
言成蹊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面色如常,让人瞧不出任何情绪,“他带了多少人来?”
秦邝顿了顿,接着道:“这一回同二公子一起来的,还有仪鸾司右所的二十位大人,如今都在广利赌坊下榻。”
“对了公子,还有一事,茗柳今日出了城,不知往何处去了。”
言成蹊垂着眼帘,一时没有说话,沉默良久之后,他取出一封烫了火漆的信,递给秦邝,沉声吩咐道。
“你带着信去一趟青州军营,徐秉勘是废太子的表弟,看见他的私印,必定会借人给你的。”
秦邝闻言心中一凛,他抬头看了言成蹊一眼,慎重地行了一个跪礼:“属下明白,定不辱命。”
“公子”秦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二公子已经见过苏姑娘了。”
言成蹊皱了皱眉,面上虽然没什么变化,不过秦邝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眸子里的神色更冷了几分。
“我知道了,速去速回。”
一阵微风过后,屋里只剩下烛火轻轻摇晃,秦邝如雁过无痕一般消失了个干净,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影婆娑,发出的“沙沙”轻响。
第二日清晨,苏禾是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睛,天光大亮,入目是鸦青色的轻纱幔帐,绣了翠竹白鹤,一看便不是她的卧榻。
苏禾揉了揉困顿的额角,她明明记得,昨夜入睡之前,自己还坐在炕桌旁和言成蹊下棋,一觉醒来,她这是睡在哪里了?
外间传来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苏禾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她身上还是昨日的衣裳,套上鞋袜,苏禾忙不迭地跑出了门。
院子里,言成蹊被一群官差用长矛架在中间,扣押着正往门口走去,听见动静,他回头看了过来。
言成蹊穿的还是那件蜜合色净面杭绸直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还有两团淡淡的青痕,想来昨夜并没有睡好,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拢起,单薄文弱地立在冷风中,还时不时地咳嗽了几声。
苏禾不由得一阵心疼,她也不顾拿着刀兵的众人,朝着言成蹊小跑过去,还不等她近身,几柄泛着寒光的长矛已经拦在了苏禾面前。
“奉府台之命缉拿要犯,闲杂人等休得干涉!”
“我要见张县令,他没有犯什么错,你们为什么抓他?”
苏禾匆忙赶来,满头青丝披散在脑后,一张小脸未施粉黛,看起来恹恹的,却始终为了言成蹊据理力争。
“姑娘,缉拿这位公子的命令,正是张县令下达的,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为首的高壮差役,板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用长矛拦住激动的苏禾,居高临下的视线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苏禾一时哑口无言,她急道:“那把我也一起抓去吧,反正我一回生二回熟了,县衙的地牢我也是待过的!”
“苏禾。”
言成蹊朝着身旁的官差们比了个手势,领头那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松开了长矛,给他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言成蹊走到苏禾跟前,将苏禾冰冷的双手拢进他宽大的掌心里,温柔地笑了笑。
“梨花奴在它自己的窝里,后厨有我熬的粥,火候把握得不好,不过好在是煮熟了,书房里放了两套话本子,都是我看过的,闲来解闷挺有趣的。”
言成蹊的嗓音低沉沙哑,苏禾呆呆地看着他。
“炕桌上的棋局等我回来,咱们再接着下,这回你可不许再偷我子儿了。”
作者有话说:
氚氚来晚啦,宝贝们晚安~
mua! (*╯3╰)
第45章 番柿子炒鸡蛋(三)
言成蹊的指腹轻轻擦过苏禾的眼角, 他的手上有些薄茧,摩挲着那一小块肌肤,苏禾觉得痒,眨了眨眼睛, 并没有躲开。
“好好看家, 等我回来。”
他的眼神沉沉的, 里头的晦涩幽深叫人看不明白,言成蹊的指尖用了点力道, 揉了揉苏禾的眼尾, 这回真的给她添上了一抹鲜艳的桃花色。
说完,言成蹊便松开手,将苏禾往后推去, 几柄锋利的长矛顺势落下来,堪堪拦在两人中间, 冷着脸的官差不由分说地将言成蹊押出了门,苏禾追上去,却被门外的侍卫拦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行人消失在桂溪坊长长的巷子里。
窄巷深处黑漆漆的,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阴暗生蠹, 苏禾恍然间想起了县衙里爬满青苔的地牢。
房檐上的腐水一滴一滴地顺着石笋落下来, 汇聚成一道道的小渠, 涓涓细流,朝着地势低洼之处淌去,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经年不散的腥臭味儿, 越往深处走越是难捱。
言成蹊这么干净体面的人, 他怎么受得了地牢那样的地方?
苏禾摸了摸酥麻的眼尾,她想,言成蹊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他甚至都没有拿走大氅,地牢里那般阴森潮湿,他若是进去了,该有多冷呀?
苏禾怔怔地在院子里站了许久,今日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一碧如洗,苏禾仰头望天,金灿灿的阳光依旧耀眼刺目,可是落在人身上,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暖和呢?
苏禾独自生活已有好多年,从来没有哪一日,像今日这般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她望了望四四方方的天,灰扑扑的院墙,青砖黛瓦上滴落下的露珠,莫名地想起了初见言成蹊的那一天。
病弱的少年半躺在南窗下的美人榻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手背的颜色过于苍白因而显得青筋毕露,松松地握着一本书册,遮住了他俊美无双的容颜。
小白猫轻盈地跃上他的膝头,“喵喵”叫了几声,吵得他不耐烦了,少年方才恹恹地移开了话本子,敷衍地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那个时候的言成蹊,看上去无比的孤僻萧索,像一株无人问津的兰草,苍白的总叫人担心,他能不能挺过那一场寒冰未消的初春。
若非苏禾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叨扰,若非她无意中带过来的那零星半点的阳光,恰好照在了这一株了无生机的兰草上,只怕他真的要将自己荒废在这间小小的院子里,自生自灭了。
东风卷着落叶,萧萧瑟瑟地从院墙外头飘落进来,这两日疏于打扫,墙根底下已经堆积了不少枯枝败叶,苏禾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得打起精神来,等她把这些都打理好了,言成蹊就会回来了。
苏禾回了内院,先将被言成蹊关在笼子里,急得团团转的梨花奴抱了出来,小猫得了自由,没心没肺地舔起苏禾的手指,将脑袋拱在苏禾掌心里,轻轻地叫了两声。
它的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可怜巴巴地瞧着苏禾,苏禾摸了摸梨花奴憋下去的肚子,领着它去了后厨。
后厨里有新鲜的鸡肉,苏禾将骨头剃掉,又剥了一个蛋黄,放进梨花奴的小鱼碗里,将它抱出去吃饭。
灶火上还煨着言成蹊清早起来煮的粥,他确实天资卓越,昨天还弄得后厨烟熏火燎,今日便已经能熟练地控制火候了。
锅里炖了许多种食材,黍米,红枣,莲子,燕窝,百合,枸杞,红豆……光是苏禾能数出来就有七八种,还有好些已经煮得彻底化开了,辨不出形状。
可以想见,这一锅粥——该有多稠……
苏禾拎着锅盖,啼笑皆非,她突然发现言成蹊做饭的时候,有一种和他平时截然不同的气质——壕无人性。
仿佛日子就过这一天,饭只吃这一顿似的,但凡是他能找出来的食材,全部都得放进去。
少爷他真是一点也不持家啊……
苏禾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言成蹊这一锅五花八门的米粥,舀了一勺出来,坐在小杌子上慢慢用了。
吃完了这碗粥,苏禾又连忙倒了一盏热茶,往下顺了顺,她由衷地感慨道,日后,还是少让言公子下厨罢,对大家都好。
这一日似乎格外得长,苏禾将梨花奴喂饱,院子清扫干净,甚至就连言成蹊养在花瓶里的那一株杏花,她也换了净水,移到窗台上去了。
可是,这日头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半分没有要落下去的意思,院子里里外外守着几十个侍卫,他们如同木桩子一般,尽忠职守地站岗,不论苏禾问什么都没人搭理。
巷子外头,屋子里头,四处鸦雀无声,除了苏禾自己弄出来的声响,周遭像是完全凝滞了一般,连个活人喘气的动静都没有。
苏禾莫名地心慌不安,就连梨花奴都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不再像平时那般,围着她撒娇嬉闹,乖乖地趴在一旁,用澄澈的琉璃眼睛静静地盯着她。
苏禾也觉得自己今日太过反常,素日里她并不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怎得今儿连一时半刻都坐不住了?
苏禾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她进了言成蹊的书房,桌案上还搁着纸笔,应当是言成蹊昨儿夜里用过的。
小香炉旁边放着两本书卷,是言成蹊挑出来给苏禾解闷的,苏禾拿起一本,随手翻了翻,上头写的,都是些游记杂谈,时人趣事。
苏禾心里不由得暖暖的,她知道言成蹊的意思,他是不想叫苏禾思前想后地烦心,所以即便言成蹊不在跟前,留给苏禾的,却都是她喜欢的,轻松欢快的东西。
苏禾不想佛了他的好意,她化开了一块松烟墨,摊开书册,坐在桌案前抄起书来,练字可以让人平心静气,渐渐地,苏禾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焦躁了。
直到她抄到了这么一句话:“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苏禾的手腕不由得一滞,笔尖上汲满的墨汁滴落在纸页上,化开成大团大团的污迹,像是开在宣纸上的水墨莲花,层层叠叠地晕染开,落在“成蹊”二字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