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让苏禾瞻前顾后,胡思乱想忍不住担心,不如让她知道事情的原委。
言成煜既然已经来了南乐县,他们俩人对上便是早晚的事情。如今他是侯府世子,又是代掌仪鸾司事务的同知大人,节制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丞简直易如反掌。
“广利赌坊发展到如今,确实并非一桩小事,里头有着极深的隐情,除非连根拔起,否则必成大祸。”
言成蹊拉了苏禾坐下,许是他坦然自若的神态影响了苏禾,苏禾渐渐也冷静了下来,他压低了声音,话锋突然一转,提到了一桩陈年旧事。
“你可曾听说过,‘福寿.膏’?”
苏禾闻言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看向言成蹊,她怎么可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的祖父,父亲,纪氏满门百余口族人,都是因为这个东西,丢掉了性命。
苏禾的眼睛有些红,一时间不可置信地说不出话来,时隔九年,她没想过,远在京都之外的南乐县,她竟然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你别怕,好好听我说。”
言成蹊宽大的手掌,虚虚地贴在苏禾脑后,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长发,他低下头,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关切。
“你从芳华铺带回来的药方,我仔细看过,这张单子上用到的药材,绝大多数都与当年的福寿.膏极为相似,有些配比做了细微的调整,又加入了几味极其名贵的香料,现在的功效,比起曾经的福寿.膏,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什么人?”
苏禾的双手紧紧攥着,她低下头,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为什么,他们又要害谁!”
愤怒的控诉憋在嗓子眼里,苏禾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沙哑哽咽。
言成蹊曾经想过,她可能还记得一些往事,但是今日看到苏禾这个反应,他还是忍不住心疼,怪自己莽撞,就这样突兀地揭开了血淋淋的旧伤。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子,然后将苏禾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
苏禾的额头抵在言成蹊的胸口,听着他胸膛里发出的“扑通扑通”的声响,她脑袋里晕晕的,原本只是有些气愤,被言成蹊这般哄小孩似的抱住,莫名其妙地眼眶突然开始发酸。
自从祖父去世以后,苏禾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从金陵辗转来到南乐,吃过许多苦,也遇到了许多好心人,但再也没有人抱着她,疼她了。
言成蹊虽然看上去单薄瘦削,但他的胸膛宽阔温暖,长臂松松地环着苏禾的肩膀,他的身上有一种被体温烫暖了的,芝兰芳草的清香,和苏禾曾经贪恋的那个怀抱,十分相似。
言成蹊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梨花奴趴在苏禾腿上,睁着琉璃般的大眼睛,无辜单纯地望着挨在一起的两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禾吸了吸鼻子,言成蹊温柔含笑的声音,在苏禾耳边响起。
“你再哭一会儿,还是我就这样抱着你说?”
苏禾的脸上一阵通红,她刚想从言成蹊的怀里离开,又被一股温柔强势的力道,按了回去。
言成蹊温热的吐息,贴着苏禾的耳畔,低沉柔哑地轻声道:“我反悔了,不想松开。”
苏禾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仿佛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她是后来回忆时才想起,那个时候,言成蹊的心跳声好像也不对劲,像踩错了节拍的鼓点,一步错,步步错,然后便彻底乱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趴在言成蹊腿上的梨花奴,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轻响,苏禾才回过神来。
酉时已过,天色渐晚,巷子外头飘来远处生火做饭的袅袅炊烟,该是用晚膳的时辰了。
苏禾站起身,用手指按了按发烫的眼尾,她方才哭了一场,鼻尖和脸颊都是红扑扑的,葡萄眼水洗过一般,亮晶晶的,有些羞赧地眨了眨纤长的睫毛。
“我……我去做饭,梨花奴都饿了。”
苏禾刚想转身,言成蹊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他有些无奈,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面子薄,回回如此,他还什么都没干,人就想跑了。
言成蹊瞧着苏禾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有意不让她再去想往事,便也跟着站起了身,一本正经地看着苏禾道:“反正被关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不如让我试一试吧。”
苏禾:…………
“啊?”
她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发顶上还有一簇绒毛,乱蓬蓬地翘了起来,像一只呆萌的炸毛小狗,圆圆的大眼睛里满是纠结。
真可爱,言成蹊忍不住笑了。
见他又要伸手过来,苏禾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想起方才那个灼热的拥抱,她还是有些悸动窘迫。
“你头发乱了。”
言成蹊无辜地看着苏禾,指尖点了点她发髻旁的一缕碎发,苏禾的头发黑亮油润,她平日里会挽一个饱满的元宝髻,用一根木簪牢牢地固定住。
“哦。”
苏禾抿了抿唇,伸出手拆掉了木簪,将一头瀑布似的长发重新拢在脑后,她的这根簪子,已经有好多些年头了,满头青丝绕在上面,压得短短一截木枝,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堪重负。
言成蹊看在眼里,笑着移开了视线,他背着手迈步往后厨走去,不容苏禾拒绝地做了决定。
“今日,我来做饭。”
言成蹊煞有介事地用襻膊挽起衣袖,带上围裙,站在了灶台前头。
“苏老师,我们今天做什么呢?”
苏禾:…………
苏禾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次,见言成蹊信誓旦旦的模样,只好舍命陪君子,取出了两个番柿子和土鸡蛋,并一把小葱,放在了他的面前。
“那便从‘番柿子炒鸡蛋’开始吧。”
“先烧一锅沸水,然后在番柿子的表面划上两道十字型的刀口……”
果然不出苏禾所料,言成蹊从烧水这一步开始,就坎坷不断,灶膛里的柴火须得架得空一些,留出缝隙,让风灌进来以后,火才能烧得旺。
言成蹊塞了太多干柴,灶膛里光起烟不生火,水还没烧开,后厨里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
门外守卫的差役们看见里头的青烟,还以为他们想纵火逃跑,手持长.枪刚冲进来,便被劈头盖脸的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扶着门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张黑黢黢的脸面面相觑。
差役:…………
好不容易生起了火,苏禾已经预感到了,言成蹊做饭这件事儿,势必路漫漫其修远兮。
看他拎着刀就要给番柿子开膛破肚的架势,苏禾连忙劝阻道:“不用这么深!表皮上划出两道口子就可以了,这一步只是为了去皮的时候,方便一些。”
苏禾一个没拦住,言成蹊单手抄起一个鸡蛋,在案台边缘帅气地轻轻一磕,就要把鸡蛋直接打进锅里,苏禾赶忙用瓷碗接住,端到一旁。
“……鸡蛋得先打散,直接放进锅里的,那是荷包蛋。”
切菜的时候,状况也是层出不穷,小小的一枚蒜瓣,在言成蹊的手底下如滚刀肉一般,滑不沾手,刀口还没落下,它已经溜出去好远。
言成蹊看着案台上这些大小不一,东倒西歪的蒜瓣,不禁陷入了沉思,苏禾说的“蒜末”,到底多大可以称之为“蒜末”?
苏禾难得看见言成蹊一脸迷茫的模样,他皱着眉头,深情的目光盯着躺在案板上的蒜瓣,热锅却是不等人,已经开始冒出“噼里啪啦”的小油泡。
苏禾忍着笑,推开言成蹊,从他手中接过菜刀,刀刃向外,用刀背压住,左手使劲往下一按,圆溜溜的蒜瓣立时便成了薄片,瞬间听话了起来,苏禾齐齐地横竖切上几刀,用食指一拢,码在刀面上,轻轻扫进油锅里,滋滋啦啦的蒜香味,扑鼻而来。
“可以炒鸡蛋了。”
苏禾边说着,边将木铲递给言成蹊,言成蹊明显一愣,走到苏禾的位置上,这双手曾经挽过大弓,握过长剑,此时捏着木铲子,翻炒的动作生疏极了。
鸡蛋放进去不多会儿工夫,便从金黄开始变得焦黑,言成蹊手忙脚乱地放入切成小块的番柿子,铁锅里沾了热油,汁水一倒进去,油点子猛地溅了起来,争先恐后地造反了。
言公子身上那件绣了兰草纹的月白色袍子,很快便沾满了烟火味,不过他此时也顾不上这些,如临大敌地盯着热锅,头也不敢回一下。
苏禾忍俊不禁地看着这颗写满了紧张的后脑勺,好心地将调料罐子递给他:“少放一点糖。”
“……”
言成蹊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怎么看都有些欲语还休的幽怨,苏禾正笑着,便听见他小声地问了一句:“多少是‘少’?”
“…………”
小半个时辰以后,院子里的官差们已经对后厨的焦味熟视无睹了,一盘红中带黄,黄中还泛着黑的番柿子炒鸡蛋终于出锅了。
苏禾见不得言成蹊垂头丧气的模样,昧着良心闭着眼睛夸赞道:“第一次下厨能有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你看——呃——”
“这番柿子和鸡蛋,不都能看出来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一盘焦黑的番茄炒蛋端上桌——
小言:…………
苏苏:呃,挺好的,你看,番茄和鸡蛋,这不都能看得出来嘛。
梨花奴:喵喵喵?(这是什么玩意,猫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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氚氚:女鹅啊,你别这么惯着他!
第44章 番柿子炒鸡蛋(二)
后厨那一番如战场般凌乱的场面收拾完以后, 天色渐晚,明月高悬。
苏禾此时才想起来一个颇为严重的问题——差役们围了这间院子,她今夜岂不是回不去家了?
苏禾打定主意,就抱着梨花奴在书房里凑合一夜, 抬头看见言成蹊站在桌案前朝她招手, 他刚沐浴完, 换了一身蜜合色净面杭绸直裰,长发散在脑后, 还泛着湿漉漉的水汽。
额前细碎的墨发落下来, 遮住了星辉般熠熠闪光的眼眸,夜晚的油灯下,言成蹊显得格外柔和清冷, 像个遗落人间的仙子,仙子看着她笑了起来, 揉碎了一池月光。
苏禾放下梨花奴,走了过去,靠窗的炕桌上摆了一个棋盘,旁边放了两个小竹篓, 白色的棋子是上好的蛤基石“雪印”, 通体莹润洁净, 虽不是玉, 却胜似白玉润泽, 花纹精美,一看便不是凡品。
“陪我下一局?”
言成蹊挽起衣袖坐了下来, 他没有问苏禾会不会下棋, 仿佛笃定她是会的一般。
苏禾确实是会的, 琴棋书画, 品茶焚香,小时候还是祖父亲自教导她的,虽然已有好多年不曾碰过棋盘,不过苏禾并没有忘记,此时见了这上好的雪印棋,她也有些心痒痒。
“让你执黑,好不好?”
言成蹊微微一笑,伸手示意苏禾落座,语气里竟然带了些哄小孩的意味。
苏禾回了他一笑,她好歹也是名师之徒,断没有叫言成蹊相让之意,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们猜子决定吧。”
言成蹊颔首,他自然是苏禾说什么都好,端起竹篓递到苏禾面前,示意她开始,苏禾随手抓了几粒白子,看了言成蹊一眼。
“单。”
言成蹊慢悠悠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苏禾摊开手掌数了数,露出了一对小梨涡:“是双数。”
于是,她执黑子。
苏禾的祖父是有名的棋痴,他的书房里各类棋谱残卷,数不胜数,苏禾刚学会写字的时候,便帮着他誊抄了许多棋案卷轴,因而,她虽然实操经验匮乏,但是胜在脑子里见过许多五花八门的走势布局。
是而,言成蹊和她一交手,便发现苏禾的棋艺不容小觑,甚至棋风还与他颇为相似,难怪她方才这般自信,不肯占言成蹊一星半点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