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像只邋里邋遢的小狗,在草垛里滚了一圈才钻出来似的,浑身上下只剩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是冷泉洗涤过的琉璃珠子。
苏禾原本正朝这边小跑过来,一看见言成蹊,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一双葡萄眼就变得更亮了。
“言公子!”
她放下裙摆,快走了两步,站定在言成蹊面前。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了?”
在苏禾的印象中,言成蹊是相当不爱出门的,他们认识了这么久,言成蹊走得最远的距离,也不过就是从他家走到苏禾家门口。
这都快要到入定时分了,秦邝也没有跟着,他一个人是要去哪儿?
苏禾眨了眨眼睛,目光里是明晃晃的疑惑。
言成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桃花眼微微下垂,从她松散的发包看过来,滑到脸颊上的两道脏污,面上的神情始终冷冷淡淡的。
苏禾见他沉默不语,声音不由地放轻了些:“是出什么事儿了吗?秦公子没有和你一起?”
言成蹊抬起眼帘,纤长如蝶翼的睫毛不着痕迹地颤了颤,乌沉沉的眼眸望进苏禾疑惑不解的视线里。
苏禾似乎听见他若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轻的就像一缕无形的风,还没来得及抓住细看,便散开在潮湿的雾气中,无影无踪了。
言成蹊往前走了两步,解下身上的狐裘大氅,罩在了苏禾的肩头。
他靠得这般近,一股浅浅的,芝兰芳桂的清香,青烟似地钻进了苏禾的鼻端。
“言公子?”
苏禾眨了眨眼睛,小声叫他。
“……无事。”
言成蹊浓密的睫毛垂下来,他没有去看苏禾,低眉顺目的模样,专注地给她系帽檐上的丝绦。
因为挨得近,言成蹊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格外明显。
浅灰色的一小点落的位置极好,正巧点在眼角上挑出的弧线最末端,在这张矜贵冷峻的面容之上,平白地生出几分柔情绮丽。
骨节匀称的手指灵巧地挑起丝绦,三两下地打出了一个紧实的双联结。
末了,言成蹊还扯住缎带的两头,微微使劲让结扣朝上滑了滑,堪堪停在了苏禾脖颈前两指处,将她罩了个密不透风。
苏禾觉得,言成蹊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漂亮的酢浆草结也没有了,淄色的缎带被他挽成一个捆缚大件物品才会用的双联结。
双联结简单而且牢靠,即使绑上再重的东西,只要不解开锁扣,不论过去多久,都能系得很紧实。
苏禾正要抬头,余光中看见言成蹊的手慢慢抬了起来,落在她的脑后。
食指与拇指之间捻着一根桔梗草杆子,拎到了苏禾的面前,停住不动了。
“…………”
苏禾讪讪地笑着,从他手中抽走那根枯黄的草叶,飞快地丢到一边,右手摸向自己的发尾,轻轻地掸了掸。
“哎呀,没清理干净。”
苏禾抬手揉了揉鼻尖,面上泛起一层薄红,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失仪而感到羞赧。
她的容貌无疑是好看的,不施粉黛,不着环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即便脸蛋上脏兮兮的,也依旧难掩那双明眸杏眼中的光彩。
“谢谢。”
两人挨得极近,言成蹊又始终没有退开的意思,苏禾咬了咬唇,轻声道了谢,往旁边移了两步。
她半句未提今日迟迟不归,是发生了何事。
只是安静地低垂着白皙的脖颈。
言成蹊凝眸望着苏禾,见她移开了身子,只露出个乌黑油亮的发旋来,小脸藏在斗篷宽大的帷帽里,言成蹊看不见她脸上的薄红。
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烦闷,郁气,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像是冲破闸门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言成蹊此时还不能理解这种情绪,像是一波一波的浪潮撞在他的胸腔里,也不是疼,就是……沉沉的,闷闷的,还有些不知是对着谁产生的恼怒。
他觉得有些难堪,面上的神情愈发寡淡冷漠。
言成蹊深深地看了苏禾一眼,咬了咬牙,回过身,一言不发地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果然是生气了。
苏禾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大晚上跑出来的是他,将斗篷罩在她身上的也是他,现在一言不发就生气的还是他……
言成蹊人高腿长,照理他若是想走,只需几步,苏禾便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而不像现在,言成蹊都往前走了好一会儿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远。
苏禾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不远处彻底暗下去的长巷,拎起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桂溪坊很窄,苏禾没有走到言成蹊身侧,她坠在他身后几步远,踩着他的影子。
夜里起了一层霜雾,又冷又湿,东风吹过长长的巷道,卷成一道尖利的呼啸声,穿堂而过,树影重重地摇曳着,沙沙作响。
苏禾笼在暖融融的大氅里,手脚头脸都吹不到风,一步一步地踏着言成蹊的影子,平日里到了晚上,她一个人不敢走的长巷,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苏禾抬起头,望着言成蹊笔挺宽阔的背影,即便是在昏暗的环境下,他的目力也很好,脚步缓慢沉稳,无所畏惧地踏破漆黑之地,领着苏禾往家的方向走去。
苏禾抿了抿唇,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映着那人清冷瘦削的轮廓和上下起伏的袍角。
言成蹊的院子外头,挂了一盏橙黄色的防风灯。
每当看到暖融融的光亮,苏禾便知道,自己快要到家了。
言成蹊停在了门外,侧着身子,静静地站着。
苏禾想了想,缓步走上前,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放到言成蹊手中。
一路走来,她面上的薄红已经褪了下去。
此时,粉白的小脸扬起来,眉眼弯弯,柔声细语道:“谢谢你。”
言成蹊接过她递来的大氅,视线停在她莹白的皓腕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
呼啸的夜风似乎也和缓了不少,绕开他们站着的地方,轻手轻脚地往别处去了。
摇曳的油灯下,寂静无声,就连空气仿佛也温柔缠绵了起来。
苏禾收回视线,转身要走,言成蹊低沉清润的声音响了起来。
“苏禾。”
“嗯?”
苏禾挺住了脚步,抬眸去看他。
言成蹊的桃花眼里明明灭灭的神色,苏禾没有看懂。
她听见他说。
“天色已晚,早时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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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姜岐玉约好了要来用早膳,苏禾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市集上买了一只老母鸡和两斤新鲜的肉馅。
将剁成大块的鸡肉洗去表面的血水,然后冷水下锅,放入葱段和姜片焯水去腥。
焯过水的鸡肉倒入葱油爆香的热锅中,快速翻炒几下后,盛入砂锅中备用。
将菌菇、枸杞、红枣和剥好的板栗一并放入砂锅中,加入足量的开水,直至完全没过鸡块,大火炖煮上半个时辰之后,再加入适当的佐料提鲜。
刚把鸡汤炖在砂锅里,言成蹊便揣着梨花奴上门来了。
梨花奴昨日就没吃饱,饥肠辘辘地饿了一整晚,此时闻着爆香的鸡肉味,馋得小舌头都收不回去,根本走不动道。
有言成蹊在这儿,它不敢造次,小爪子可怜兮兮地扒在门檐上,委委屈屈地探头去看苏禾。
“喵呜——喵呜——”
小奶音一波三折,凄婉哀怨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心。
苏禾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掀开砂锅盖子,扯下了一根还没炖烂的鸡翅膀,递到了它蠢蠢欲动的小爪子里。
梨花奴乖巧地朝着她摇了摇尾巴,叼着自己的鸡翅膀去院子里吃了。
梨花奴一走,不大的伙房里,便只剩苏禾和言成蹊两人。
当今的士大夫们都讲究“君子远庖厨”这一套古板的论调,言成蹊倒是完全不在意,他自己去净了手,走到苏禾身侧,低头问道。
“我帮你做些什么?”
苏禾在剁好的肉馅里加入她自己调配的酱汁,花椒水和葱花之后,手上不停地用竹筷搅拌均匀。
苏禾闻言,微微侧头看向他,言成蹊煞有介事地挽起了衣袖,露出了一节清瘦嶙峋的腕子,他的十指纤长白皙,一看就是从未沾过阳春水的。
“会包馄饨吗?”
“你教我,就会。”
言成蹊面色不改,一脸认真地将“我不会”,说得格外真诚动听。
苏禾忍不住轻笑出声,嘴角上扬,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那你看好了喔,我只教一次。”
苏禾将馄饨皮摊开在掌心中,用竹筷挑起铜钱大小的肉馅,放在面皮的中心,虎口轻轻一捏,面皮随之收紧成小团,一个鲜肉馄饨便包好了。
她的手指很灵巧,虎口轻轻一拢,一个饱满圆润的馄饨便成型了。
可惜,薄薄的一小片面皮到了言成蹊的手上,瞬间变得极其不听话。
他若是用劲小了,那两片开口便总是合不拢,一松手就软趴趴地摊平开来,他若是用劲大了,肉馅又争先恐后地从开口处钻了出来。
言成蹊一手水,一水面粉,如临大敌地端着馄饨皮,好不容易捏紧了封口的那个馄饨,像个圆滚滚的不倒翁,放在案台上一个能占仨馄饨的位置。
苏禾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嘴角的笑容就没有再放下来过。
她的动作很快,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小馄饨排着队从她手底下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竹案上,只等着水开,便可以下入锅中。
苏禾这边全部包完的时候,言成蹊那边也就只有十来个成型的,每个都长得极为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