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案上还摆着好几道未撤去的菜肴。
脆皮乳鸽,四喜丸子,茭白鲜和几个薄皮春茧馒头。
每道菜式,几乎只用了两口,油光锃亮的脆皮乳鸽还是完整的一盘。
这些恐怕都不是苏禾做的。
午膳的时候,苏禾在慈幼局做了葱油拌面,面还没端上来,鲜香焦酥的葱油味儿都从后厨飘到前院了。
不像现在,姜岐玉离得这么近,愣是没闻到半点香味。
脆皮乳鸽和四喜丸子都是红艳艳的赤色,像是在红油里浸出来的,裹了一层油腻腻的酱汁,馒头和茭白估计也都凉了,白生生地搁在盘子里,她看着也没有食欲。
奇怪了,都这个时辰了,苏禾不在家,能上哪儿去了呢?
思考着这个问题的,并不止姜岐玉一人。
言成蹊站在后院的水井旁,慢条斯理地洗着手,若是此时有人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铜盆中的清水,逐渐地染上了几分血色。
他的手瘦长洁白,不带一丝烟火气。
就像是京都里赏玩着姚黄魏紫,不谙世事的贵公子一般。
言成蹊洗得很仔细,手指浸在冰寒彻骨的井水里,像是没有知觉,一点都不畏冷似的。
他穿了一身雪青色的素衣,长袖阔摆,乌发用一顶玉冠笼着,生得一副矜贵隽朗的好相貌,眉目低垂着站在月色里,温柔又无害。
可是,就是这样一双素白的手,顷刻间便碾碎了几人的喉骨,那人临终前目眦欲裂,用怨毒的眼神,狠狠瞪着言成蹊。
可惜他已经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口黑血喷到了言成蹊的手腕上。
言成蹊嫌脏,嫌血腥味难闻,用冰冷的井水反复洗了好几遍。
他将手腕抬起来,凑到鼻端嗅了嗅,那股腥臭味总算褪干净了,只剩下皂荚留下的淡淡余香。
今日里来的这几个,大概就是他那位好弟弟派来的探路石。
言成蹊往日里懒得同他们计较,不过如今,他还挺喜欢当下的生活,不想让人搅了他的清静,只好亲自动手,解决掉这些总是嗡嗡叫着,惹人厌烦的蝇虫了。
言成蹊安静地看着铜盆里柳絮一般,凝不成形状的血迹,碰撞在一起,又慢慢飘开,像是无根无叶的浮萍似的,随波逐流。
以他对那人的了解,此击未中,必有后招。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南乐县来的,不过,依照眼下的形式,敌明我暗,宜静不宜动。
言成蹊比任何人都清楚仪鸾司那群人闻风而动,伺机而起的能力。
南乐县毕竟这么大,他们又不像言成蹊,无事一身轻,言成蹊耗得起,他们可耗不起。
然而,苏禾一整日出门未归,确实是有些触动他的心神了。
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早已是尘埃落定,再加上女大十八变,即便是那人亲自站在苏禾的面前,他都未必能认得出来,这原本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万一呢?
万一有人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就像他一样……
言成蹊的眼尾微微低垂,自上而下看过来的目光,冷冷淡淡地落在平静下来的水面上,眼眸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松烟墨一般,漆黑幽深。
斑驳的血团将清澈透亮的水面切割成支离玻碎的画面,铜璧上倒映出失了形状的血色,心里像是塞了一团被梨花奴用爪子勾开的线球,交错地缠绕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言成蹊突然抬起手,打翻了铜盆。
井水洒了一地,铜盆顺着地上青石砖的走势,咕噜噜地滚出去好远,磕在一块石子上,颤颤巍巍地颠了颠,终于不动了。
言成蹊回到正房的时候,姜岐玉正扯下一条烤乳鸽的膀子,蹲在地上逗弄着梨花奴。
梨花奴与她不熟,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蜷着尾巴打瞌睡,烤乳鸽近在眼前,它却是纹丝不动。
姜岐玉不死心,又换了个方向,将手中的烤乳鸽递到梨花奴的嘴边,小猫勉为其难地撑起了身子,纡尊降贵地凑过去闻了闻,而后毫不领情地扭开了脑袋。
它那张毛绒绒的小白脸上,若是能有表情的话,必然是写着满脸的嫌弃。
姜岐玉奇道:“你这小猫儿,还真是挑食,能有的吃就不错了,烤乳鸽你都不满意,要吃人参鹿茸啊?”
她正教育着,原本趴在地上假寐的梨花奴突然睁开了眼睛,朝着来人的方向颠颠地跑了过去。
姜岐玉回过头一看,只见言成蹊弯下腰,将拱到他掌心里撒娇磨蹭的小猫,一把抱了起来,让梨花奴趴在了他的臂弯里。
一大一小两张小白脸,均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蹲在地上,丝毫没个正形的姜岐玉,眼神里写满如出一辙的嫌弃。
“…………”
姜郡主噎了一下,她这回算是知道,梨花奴这刁钻的脾性和挑食的坏毛病是同谁学的了。
姜岐玉在言成蹊明晃晃地写着“有何贵干”的目光之下,款款地站起身子,抚平了衣裙上压出来的褶皱。
她正儿八经地向言成蹊行了个拱手礼,端出娴静文雅的笑容,开口道。
“我就是来问问,我的令牌呢?”
言成蹊点了点头,错开视线去看秦邝,“在我书房里,取来还与郡主吧。”
秦邝应声去了,此间便只剩下两人一猫。
言成蹊甚至都没有假客气地邀请姜岐玉进屋小坐,他立在院子里,自顾自地抬手揉捏着梨花奴的脖颈。
姜岐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肚子却在此时,很不给面子地又叫了一声,姜岐玉立刻捂住的同时,抬眼去看,言成蹊依旧垂着头,一副无所察觉的模样。
姜岐玉心里暗自腹诽他龟毛架子大,面上却是挂着甘为五斗米折腰的假笑。
“那我顺便再问一下,苏禾平日都是什么时辰回府呀?”
若是赶不上今日的,那她明日便早些来。
言成蹊抬起头,无波无澜的桃花眼看过来,姜岐玉兴致勃勃地朝他点了点头,就看见他薄唇轻启,吐出了三个冷冰冰的字。
“不知道。”
“…………”
姜岐玉发誓,若不是恰好秦邝从东厢走出来,给她送令牌,她今天好歹要和言成蹊过上两招。
不说就不说呗,等见到了苏禾,她可以自己问。
姜岐玉怒气冲冲地从秦邝手里接过令牌,颇有些迁怒地蹬了他一眼,秦邝一头雾水,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惹这位小祖宗生气了。
姜岐玉气归气,倒是也不会亏待自己,她踢了踢秦邝的皂靴,嘟囔着抱怨了一句:“我饿了。”
秦邝望了望天色,都这个时辰了,小巷子里的面馆早就收了摊,要是等他们赶去酒楼,估计也都打烊了。
他的脸上露出些为难之色,想了想,眉目柔和地看向姜岐玉,轻声说:“郡主想吃些什么?”
姜岐玉其实也说不上来,她具体想吃什么,自从吃过苏禾做的葱油拌面,再看到酒楼里这些清一色的红油酱汁炒出来的菜式,她总觉得索然无味。
姜郡主今天不想讲道理,她的绣鞋轻轻地磕着秦邝的皂靴,一下一下地,并没有使劲,秦邝其实完全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足尖被她碰到的地方,有些酥麻刺痒。
姜岐玉素来很少做出小女儿的姿态,她是怀化大将军的女儿,后来又是巾帼女将永宁郡主。
打架杀敌扛把子她是一把好手,撒娇卖乖说软话她可就差点意思了,若不然,这么多年,她也不可能白白挨上平南王那么多顿板子。
秦邝无声地笑了笑,他低着头,眸光深邃宁和,微微弯下腰,用皂靴抵住了姜岐玉作乱的绣鞋。
秦邝耐着性子注视着姜岐玉,温声开口,又问了一遍:“郡主,想吃些什么呢?”
女中豪杰姜郡主,听到他低沉磁性的嗓音,莫名地心跳加速,她有些不敢抬头,心中胡乱地蹦出了一个念头。
淸倌儿姐姐只告诉她“女追男,隔层纱”,但没和她说,万一那层纱不小心叫她捅破了,又该怎么办呢?
言成蹊坐在窗边,膝头赫然摊开着那本被他翻来覆去许多遍的《夜雨秋灯》。
志怪话本子上,正讲到穷书生夜间赶路,不慎误入了一个小巷子之后,陷入了鬼打墙,困在原地,怎么都走不出去的桥段。
破败的巷子两旁种满了老槐树,月黑风高的夜晚,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院子里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人声,也没有灯火,只有鬼影曈曈的槐树叶子,将微弱的星光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书生突然想起,槐树招阴的传闻,回过头看了看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巷,心里是越想越不安,无端端地生出莫大的恐惧之感。
就在此时,身后刮起一阵阴风,一道飞驰而来的影子,朝着他的后心凶猛地扑了上来,槐树叶子被风吹散开,星星点点的月光洒下来,将那庞然大物扭曲的影子投映在了墙壁上。
“喵!”
一声尖利的撕咬声,划破与世隔绝般寂静的长空。
言成蹊撇开视线,便看见卧在他脚边的梨花奴,舒展着四肢,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昏黄的油灯将它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软烟罗的纱帐上,放大了数倍的爪子上,能清晰地看见那五个尖尖的利甲。
言成蹊丢开话本子,站起身走到窗边。
这扇轩窗正对着苏禾的后院,言成蹊凝眸望过去,黑漆漆的,主人依旧是未归。
言成蹊蹙起来的眉头便再也松不开了。
他有一万条理由劝诫自己,今日实在不该出门,也有一万条理由说服自己,苏禾已经不是小孩子,她眼下也并没有危险。
可是,人心哪里是能简简单单地用一板一眼的道理,就揣摩明白的呢?
言成蹊从前手握权柄,身居高位,他自恃七窍玲珑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能随意拨弄人心。
彼时,谁又能料到,他也有控制不住自己心神的一天?
言成蹊取了一件淄色的大氅,袖笼里藏着一柄雪衣短剑,没有惊动后院里的秦邝和姜岐玉,悄无声息地翻墙出去了。
桂溪坊人烟本就稀疏,各家的院子陆陆续续地熄了灯,整条小巷寂静黯然,同那话本里描绘的漆黑如墨的长街极为相似。
言成蹊的脚步很轻,说是踏雪无痕也不为过,平日里要走上一炷香时间的窄巷,他只用了转瞬的功夫,便走到了尽头。
今夜气温骤降,四下里起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主街上还能听到些稀疏的人声。
长明灯高悬在望火楼的廊檐下,摇摇晃晃的,只能照亮方圆一里的四周。
言成蹊正犹豫着朝哪边走能更快一些,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主街上传来的脚步声。
来人应当身量纤细,步履轻盈,快步小跑着,脚步声却并不沉重。
幸而,四下里一片悄无声息,言成蹊的耳力又比常人好上许多,他这才能听见那越发清晰的喘息声。
言成蹊顿住了步子,不多会儿,便有一位身着湖绿色挑线裙的窈窕身影,从白蒙蒙的雾色中跑了出来。
苏禾白皙的脸颊上不知在哪儿蹭到些黑灰,头发也有些凌乱,元宝髻看着比白日里松散了许多,几绺碎发从发包上滑下来,垂在两鬓,被风一吹,显得有些乱蓬蓬的。
湖水绿的裙面也弄脏了,黄泥点子溅得东一处西一处的,从裙摆蔓延到腰际,裙裾上沾了不少草屑。
松花绿的绣鞋就更是脏污得不像样,鞋尖湿漉漉的,白底子的绣边也都被泥垢染成了鼠背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