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息风过,披风袍摆涌动,似堤坝水潮,她欲启口先言,却听他已经话落。
“我想回长安。”
五个字,尾音带颤,颤音声中,吐出更多话来。
“无论是十五岁时,父母族人要我入京畿奉守储君,还是及冠那年留守皇城夺权以谋,亦或是三年前出走长安来到这里,皆非我愿。这一生,至今三十载,我一半的人生,皆非我愿。全是形势所迫,全是为人而活。”
分明是怒吼出口,却低沉压抑,经风即散。唯有抓握在她臂膀青筋突起的双手,和落入尘土的泪水昭示他的隐忍,“如今,我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想回长安,回去我心爱的人身边。我可以不要名分权势,我就是想离她近一点,想日日看见她。”
“我想回长安,可以吗?不必现在就回,等五年任期满,或者等你不再忌惮,你给我一个日子,让我觉得人生有期待,活着有意义……社稷,大义,江山,百姓,我都努力维护过了,我不想做圣人,也不想做英雄,我就想做个普通人……可以有普通的情爱。若实在不可以,也请你哄一哄我,让我幻想着期待……”
语无伦次。
他垂首埋在她肩头,手拥她腰腹,眼泪滴入她心里,“我装病,我弄疼你……不过是知你来去匆匆,想留一点回忆,想让你留一点感觉……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
“你可以日日见到我。”江瞻云抬起双手,抚他背脊,揉他后脑。
神爵四年的中秋后,她已经不再传召闻鹤堂。
神爵五年正月,她通知宗正和少府卿,不再纳新。
七月夜中,得中央官署传信,黄河决口,青州水患。是夜,四个时辰议会,结束时天光大亮,决定从朝中直接派人增援。但分两拨,一拨备辎重而行,一拨以先锋急救。先锋官的人选了三位,让她择定,被她全部弃之。她让庐江监国,自己做先锋先行。
若只是因为社稷黎民,她有的是文官武将,完全不必亲来,无非是还为一桩私事:
——她思念他,不要在庙堂金殿上被动又绝望地等待消息,不要再在旁人口中听他模样,不要再与他生死相隔,不要再有遗憾。
于是,离京,出关,过州,绕山,涉江,千里而来。就是为告诉你,“我来接你回家。”
第82章
八月天寒, 堤坝风沙大,河水涌动,薛壑没有听清江瞻云的话。即便她离他那样近, 手抚他头, 按她肩上。她侧过面庞, 与他耳鬓厮磨, 对着他耳畔把话灌进去。
不可能没听清。
风一阵阵吹, 沙尘迷眼。
薛壑抱紧她,移口去她耳畔。
“作甚?”江瞻云“嘶”了一声,手捂耳上, 恼怒地推开他。
薛壑咬了她一口,齿印落在薄薄耳垂上。
他也不应声,低头看地上砂砾、靴上云纹, 嘴角一点点勾起,星眸朗目浸了金堤的水,亮晶晶发光。
反正有夜色遮挡面目神态。
他甚至还挑了下眉。
心跳没有平缓, 还在砰砰地加速。他很想让她再说一遍, 再一次确定真假。
但寒凉秋风吹得脸发烫, 开口成了“那銮驾几时回?”
随话出口, 他抬起了头。
江瞻云看他又看天,最后环视四下, “你总得一轮任期满了, 再不济总得将这金堤修缮完成吧。见色忘义, 急躁不稳,可不是薛氏门风。”
薛壑笑意愈盛,唇瓣还有些哆嗦,“你果然是要我回去的, 那就成。何时回去都成。”
江瞻云张口不知说甚,抬头又看了一次天,转身回去棚舍。
薛壑在后边不依不饶,“銮驾几时回?”
江瞻云已经走到门口,屋内昏黄烛火映照她半边面庞,实在不想与他说话。
“我不急着回去……”薛壑开口解释,头一句就被江瞻云瞪了一眼,他也不在意,只继续道,“就是因为有任期在,有修金堤的事在,那不是至少还有一两年吗?你说要接我回去,但銮驾总不能设在这处这般久吧?若是这样久,得开琅琊行宫,我得去安排。若没这般久,你便不要逗留,早早回去得好,哪里都比不了京畿安全。”
薛壑顿了顿,“我的意思,你还是早些启程吧。”
江瞻云深吸口气,狠狠翻了个白眼,踏入屋舍在饭案前坐下。
自入棚舍门,她就走在前头,薛壑随在她身后,看不见她掀眼酿火的瞬间。但杵在屋中的唐飞直面迎候君主,看得一清二楚。
本就震惊天子骤然的驾临,这会观其面有不悦、似酿雷霆,堪堪往后退了两步。却又闻一声平和不过的话响起。
“我饿了,还未用膳。”
所幸作为三公九卿之亲卫、高门家主之心腹,已经练就了听话听音的本事,何况这话中一个“我”字,说明一切。
“公子,陛下让您侍膳。”唐飞退下如影,过薛壑身边体贴万分地悄声提醒,还不忘拉一拉他衣袖拽他回魂。
案上摆着同民夫一般无二的饭菜,若说有何不同,便是还有七八个生鸡蛋。
薛壑走过来,将一篮子鸡蛋飞快掩下,看着膳食有些发懵,“……我热一下吧。”再不济总不能给她用温凉的饭食。
但棚舍简陋,只有一个炉子坐着沸水,一盆盆热不知要到何时。
薛壑看着那几道菜,蒸葵菜,藿菜鸡蛋羹,鸡杂汤,略一思索换了一个稍大的锅来,将三盆菜都倒到了一起。
江瞻云眼角抽了抽。
恐屋中火大多烟,薛壑将炉子拎在外头,柴薪点油,火苗瞬间舔锅而起。待他回屋转了一圈没寻到铲子只好拿箸翻搅时,汤水都快收干了。
江瞻云站在门口忍着腹中饥饿,“如此明火,怕会引来虎狼。”
“这处乃平原,距泰山两百余里,何来野兽。就是来了也不怕……”薛壑这会接话自然,隔着窜起的明耀火焰看她,用眼睛说,“有我呢。”
——薛氏子骑射俱佳,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
江瞻云抵靠在门边,仰头看月朗星稀,拢了拢身上一件棉质的背心,指腹在绵密针脚上摩挲,遥遥见得三两人影跑向这处,含笑回了屋中。
“薛大人怎现在起火,可是饭菜凉了?早和您说了,您不用自个动手,来妾处吃一口便是。”先前送鸡蛋的妇人一下夺过他的箸,一边翻搅一边催促,“这都要糊了,您赶紧去舀些水来兑上,还要一些盐。”
“是、是来帮忙,膳食很快就好。”薛壑入内匆匆看了江瞻云一眼,望之觉她仿有些不对劲,然也来不及细想,跑出来添上水,有些尴尬道,“没有盐。”
“我来,我来。”是方才送小黄鱼的妇人持了锅铲调味过来,将前头一人拂开,麻利翻炒了几下,“薛大人,取个盘子来。把小黄鱼也端出来回下锅,估摸也凉了。”
“薛大人——”待薛壑出来,俨然又多了一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含羞带怯道,“阿母说,您这仿佛有客人,让妾给您添个菜。”
她低着头,将一个用布盖好的篮子递给他,“还有、还有……夜寒风大,您记得添衣。”
薛壑恍然,那衣裳是她制的。
即便晓得屋中人不会吃味误会,即便自己已经推拒多次以明心志,然这会气氛深重,薛壑还是大气不敢喘。
僵了几瞬,回神笑道,“有劳诸位,正好我夫……”
正好夫人来了。
江瞻云一手跨着篮子,一手端了那盆小黄鱼。
“有劳了。”她将小黄鱼递给正在刷锅的妇人,又将篮子搁在一旁,指着里头的鸡蛋道,“姐姐爽利能干,能再给妾炖一碗蛋羹吗?”
“这处是冷。”她往薛壑身边靠了靠,对着那女郎道,“幸得妹妹手巧,制的衣裳甚是暖和。”
薛壑这会反应过来了,江瞻云脱了厚厚的披风,穿了一件只能挡胸背的棉衣。
周遭一下静了,诸人打量着两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江瞻云一双凤眸弯下,敛威含怯,玉面盈笑,嗓子里带了一股比春风还暖的娇柔,“妾与郎君有婚约甚久,原欲完婚之际,奈何皇命下达令他远任。郎君千里来此,不知归期何时。念妾身娇体弱,未曾吃苦,又恐误妾年华,不得已退婚。然妾知他情深,待闺候君。不想双亲接连故去,无依无靠,是故来此投奔。所幸,苍天怜妾,君不相负……”
话到最后,简直草木闻之含悲,风云见之动情。是个人都不忍再插入其中,毁两心之相惜,败两人之情钟。
“原来薛大人当真是有婚配的,不曾糊弄我等。”那刷锅完毕、正取蛋做菜的妇人,用力一磕,摇首叹道,“是妾妄念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妇人帮忙端菜入屋,边走边道,“薛大人说自个有妻子,我等不信暗里去打听,都说大人不曾娶妻,以为是大人骗我等。这厢看来,大人说的是实话,旁人传的也不假。”
她走回炉旁,又打量了一眼粗衣麻布的江瞻云,“ 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自然旁人难再入眼。”
“未婚妻到底差一步,但薛大人心里,早当成了妻子,的确不曾骗我等。”那小女郎低着头,视线在自己缝制的衣衫上滑动,“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如今都好了。”
话落,讪讪走了。很快另外两位妇人帮忙收拾完锅铲炉子,也离开了。
棚舍内外,终于又只剩两人。
薛壑合了门,又放下布帘挡风,直到一点缝隙都被他塞实了,方坐来江瞻云对面,分饭舀汤给她,“快点吃吧,不是早饿了吗?”
江瞻云饿过了头,已经没有多少胃口,持着一把勺子划了一半炖蛋给他,戏谑道,“郎君莫怕,有我呢。”
薛壑看她身上那件男式衣裳,终于反应过来她前头说的虎狼何意,顿时低头隐笑不再说话。
风吹潮声紧,一点烛火跳跃在两人中间。
江瞻云伸手抬起男人脸庞,看他抑制不住的得意神情,“笑甚?”
薛壑也不回她,只被她撩着下颌没法用膳,便索性舀一勺喂给她。
江瞻云扭头不吃。
“嘴就两个用处,你不吃便多说些话。”薛壑嗔她。
“说甚?”
薛壑往后仰了仰,脸从她掌心脱离,兀自将那口饭吃了,方缓缓启口,“再叫一声郎君。”
“郎君。”江瞻云转去他一侧,温声细语,“郎君方才的话不对,嘴除了吃和言,还有第三重作用。”
“是甚?”薛壑一愣,认真问道。
“一会上榻,妾再告诉你。”
*
唐飞领暗卫在堤坝附近,叶肃领三千卫乔装成了民夫在棚舍周遭往来,十里外伏了一支一百人的禁卫军暗甲。
安保细密周到。
江瞻云在这处待上十天半月都无妨。
但才四五日,薛壑已经开始求她回去州牧府。
这日午膳后,之前给薛壑制棉衣的女郎邱枫过来送盥洗干净的衣裳。自那晚之后,江瞻云便唤她前来做浆洗的活。但毕竟是陌生女孩,不比府中侍者,触及自己衣物,薛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臣奴都没跟来,总不能让我给你洗吧?”
“我自个洗,”薛壑道,“我也给你洗。”
在他接连搓坏了两件衣衫后,江瞻云道了个“滚”字,唤邱枫前来。
薛壑说可以给她一些工钱
江瞻云道,“我使唤人,不劳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