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起自己何时翻身朝里,背脊弯成新月模样,足趾紧缩勾破被衾的丝,手指猛抓划裂褥上的帛,只知道他还在她背后后,衔她后颈落下齿印,前后相依不肯分离。
一句“混蛋”随身后节奏吞吞吐吐在她唇口徘徊,最终随他一声喟叹、一头汗落、在她迷离双目,痴痴笑意里咽了回去。
她睁不开眼,转不动脑,任他抱着入浴,归来擦身,半睁半阖视线里,他仿若看了她许久,又似说了什么话。
“甚?”
“还睡不睡?”
“过来躺下!”
她张了口,约莫没有发出声,约莫噙了点笑应他。但实在人困力乏,睫羽一合,软绵绵落入一个黑甜梦乡,再不知其他事。
*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神思回转,随眼睁心定,昨夜种种浮上心头,江瞻云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难看。
实乃她曲腿打晃,起身背酸,伸手握不住拳头。
薛壑发什么神经?
纵是久旷,按理他也不会这般不知分寸、更不舍这般折腾她!
她仰躺在榻,望着帐定盘龙云纹,牡丹花色,眉间愈蹙愈紧。
“臣冒犯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江瞻云“腾”得坐起身来。
她想起来了,昨夜事后,他看她许久。后揽她入怀,在她耳畔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师出还得有名,朕用甚理由诛你?
冒犯,冒犯你个鬼!
真用这说辞,你没脑袋事小,朕没脸是大。
虚伪至极!
江瞻云揉着腰背,若只是这处酸疼也罢了,但还有旁处火辣辣地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倒是别跑啊,至少这会还能让她打一顿。
薛壑不在州牧府,晌午时分去了百里外的平原郡金堤上这事,是申屠岚告知的。
这日江瞻云醒来不久,门外声响,申屠兰携曹蕴应声入内。
“薛大人有要务处理,去了金堤。谴妾二人前来侍奉陛下。”申屠兰开口,领着曹蕴在榻前半丈处行礼。
“你的眉眼肖似你父亲。”江瞻云靠在榻上看她。
申屠泓任御史中丞,久侍君前,申屠兰虽有翁主之名,却几乎未曾在她面前晃过,但她却知晓她许多事。
因薛壑在她父亲座下学了一年律法,她便唤他一声师兄,一唤许多年。
从年少到青年,从出嫁到和离,从储君薨到女帝归,从长安到青州。
薛壑来了这处,天子的案头就多了两分卷宗,一份她的,一份曹蕴的。
她为帝王,在万人之巅,然脱了冕服卸下冕冠,也不过是个女人。
提起亡父,申屠岚眉眼黯了黯,“貌似不如志同,妾禀尊父遗志,欲承御史之责。”
“那你应该留在长安参与新政考举,谋得功名,来此青州岂不耽误光阴。”江瞻云面上含笑,眼神却淡,“言正行直,是御史的首要条件。你言不由衷,不适合这条路。”
“非也。”申屠岚不卑不亢,“来青州时,以为花开二次,可得少年心动的郎君。来青州后,方知永无可能。妾原当在伪朝年间,就该悟透此理。至今方觉,才是真正自误光阴。是故妾眼下所言,乃世事沧桑后,才又得决心。非谎言,乃明志尔。”
“是朕狭隘了。”江瞻云眼角微扬,流泻一道和煦的光,“即是来青州后生此志向,三年也有千日,若有作为功绩,心得体悟,书卷宗呈来。有才,朕便直接提你一把,莫等来岁新政,让辰光白白付水流。”
申屠兰闻此话,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欲谢恩唇角抽动,激动难言。只凝望榻上人,跪下身去,磕头以谢。
她终于知道,缘何任千里万里相隔,任生生死死流转,薛壑都矢志不渝地爱她了。
“怪不得薛大人让臣女也来侍奉陛下。”曹蕴是个活泼性子,前头闻天子夜雨疾马来治理水患,快刀诛杀李丛冯循,已然心向往之;这会又见她言语温和,识人善用,当即开口道,“果然,侍奉陛下比侍奉他有前途多了。”
江瞻云抬手示意申屠兰起身,目光挪去曹蕴身上,“来侍奉朕,就怕你阿翁暗里要失望了。毕竟,朕可做不了他的乘龙快婿。”
“不不不!”曹蕴摇头道,“陛下在平原郡的时候,阿翁就有此意了,还特地教了婢子一点规矩。本还想让州牧大人举荐,却不想与大人不谋而合。”
“曹渭——”江瞻云咀嚼着这两字,“他心思果然是妙!”
小姑娘心思还转不了太多弯,闻得夸赞,欢欢喜喜谢恩。
说了半日话,江瞻云脑子清醒许多,但体力愈发难支。
薛壑荐来这两人,一个沉稳有才,一个单纯活泼,她很满意。
当下召申屠兰近身,低声吩咐了两句。
申屠兰面色微红,频频颔首,“那陛下莫动,妾速去取药,用过您在下榻。”
*
江瞻云在府中歇了两日,未传官员论政,脑中来回都是薛壑的举止,疑惑重重。却也没有多想,不过百里之隔,数日可归。
回来把人堵了,问问便是。
左右她也有话与他说。
却不想辰光漫长,明明已经入秋,却度日如年。
江瞻云歪在榻上,又坐去窗前,再靠往南廊下,无所事事。
便想寻些事情打发时辰。
原本州牧府做了龙栖之地,自只能容她一人独居。但归来时,薛壑病着,她便直接带他住在了这处。只不过她入了他原本的寝屋,辟了一间厢房让他暂住。
是故,他的一应器物衣衫,都尚在此地。
她想看一看,摸一摸。
江瞻云寻了执金吾过来问。
却闻执金吾道,“薛大人前日去金堤时,交代把他的东西挪去长史府上,说不必麻烦另至府宅,他与长史同住一段时日即可,还能方便处理事务。”
如今的州牧府长史是薛允。
府宅就在州牧府左邻第一间,江瞻云起身又蹙眉,重新坐下身来,“去传他。”
但没让他将东西搬过来。
自己搬过去的,自己搬回来。
“陛下,您传臣所谓何事?”不在议政厅,在后园品茗。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薛允用完第三盏茶后,笑道,“十三郎估计还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每年汛期之后,金堤维修都是最紧要之时,要查验已经完工的,又要预备接下来开工的,还要预算工时,材料……”
“叔父,那日十三郎独留决口处,有什么话留给你吗?”虽也是深林苍木中过,但同流连群芳的薛允比,江瞻云到底年轻了些,被他长篇大论的话磨得没了耐心,毫无章法就吐出了这么一句 。
薛允端正腰板,将君主赐的茶慢慢又用一盏,徐徐放下,捋袖拱手,方才开口。
请送我回长安。
*
这日午后,江瞻云梳妆更衣,备车出行,日暮时分抵达金堤。
堤上已经收工,民夫们整理器具,收拾工料,掩土、盖沙、遮草。不远处连绵的棚舍间,几点星火。西首炊烟袅袅,长队排起,农妇们正在放饭。
黍栗饭,蒸葵菜,藿菜鸡蛋羹,鸡杂汤,再无其他。
江瞻云下了马车,原是有些饿了,闻饭香凑过去。因知晓堤上多尘土,她穿了一身寻常女郎的衣衫,梳垂云髻,发簪未配,耳铛未戴,只一身披风稍显值钱。然下车风一扑,顿时也灰蒙蒙的了。
是故这会凑上前看,旁人只当是哪个堤坝小吏的家人,亦或是近日愈发多的来偷偷看州牧大人的女郎,便也无人留心她。
“没有菜了吗?”她见一连几个人打了三菜一饭便退去一边食用,忍不住开口问。
“这还不好,要不是薛大人,这晚膳连一碗葵菜也未必能有。”那分菜的农妇将她拂开些,吆喝把队排齐。
“薛大人在哪里?”江瞻云看着那些膳食,换了个问题。
“东头,东头,别占地!”另一个抬着一屉饭过来的妇人,一把推开她,“那里点着灯,最亮的一间,就是薛大人住的地方。”
最亮的一间屋子点了两盏灯,暗沉沉的。
江瞻云站在门口,没能挤进去。
隔着挡她路的三个妇人,依稀见得里头光景。
薛壑仿若不在,唐飞接了一老妇的衣衫,连连道谢。
“是小女缝的,针线可密了,严实得很。”那老妇说完出来,门边一妇人提篮赶紧进去,送了几个鸡蛋。
“这是妾自己养的,等过年妾再把鸡宰了,熬汤送来。”不容唐飞回话,便急急退出,因低眉红脸,出来时紧张得不慎撞了下江瞻云。
江瞻云晃了下,正理衣间,又一个人入内,“昨日的衣衫,妾给干净了,薛大人您看看满意否……”
“哎,大人正忙呢,赶紧让大人吃饭吧。”又一人入内,掀开篮子加了一个菜,“卤煮小黄鱼,妾下午专门去捕的!”
“诸位,诸位,你们的好意,大人心领了!这些东西你们得来不易,还是都拿回去吧。”唐飞显然也应付不了这等局面,连连深吸气。
所幸,这些人送来即走,倒也不纠缠。
只是观之眉目神态……江瞻云往里走去,望着那里面身影一声冷笑。
“天都黑了,女郎赶紧回……”唐飞低头正摆膳,听声辩位开口,却见一袭身影压下,人越来越近,一抬头见人面目,两双箸直接落在地上,“陛、陛下?”
他这一声称呼,直接将里间人喊了出来。
“陛下如何来此?”薛壑亦惊道。
江瞻云垂眸看案上菜肴、鸡蛋、衣衫,颔首道,“怪不得匆匆来此,原是这处有洗衣作羹汤的人。薛大人好福气,东食西宿。”
堤坝风大,吹得豆苗一样的灯火明明灭灭,看不清她神色,但见她拂袖就走。
薛壑匆忙追去,屋外半丈处就拽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们不过好心,生出一点妄意,你不至于为这事动肝火。”薛壑拦下她,“来这可有事?”
江瞻云甩开他,不被他握,扭头缓了半晌,懒得和他拐弯抹角,“该我问你,你可有事?你跑甚?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样……然后就跑了,几个意思?”
“我没有跑,是堤坝都尉寻我,商议一批工料事宜。事态紧急,我方前来。本来七八日也就回去了。”
“然后呢?”
“然后,百姓要我处理公务,陛下要我管理州郡,我任职在职自当尽职担职。”
斜月在天,星光点点,两人不过咫尺地,可以看清彼此眼神。
江瞻云明显还在等他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