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娆却不依,笑嘻嘻道:“爷,听闻今晚县城里有灯会,不如您带我出门去瞧瞧?”
尚未到元宵佳日,又不是除夕初一,这有些突兀的灯会自然是县令为了哄贵人而特意弄出来的东西。
周绍一听也是明了,他思忖了片刻,笑道:“也好。”
考校学问倒并不用避讳女眷,左右屋子里头立着一扇紫檀竹柏屏风,青娆且在里头避上一避就是了。
等青娆转去了屏风后头,周绍便命人去外头叫久候的程望进来。
小厮见着了书房伺候的人出来,这才笑了起来,对程望道:“那公子便进去吧。”
若不是国公爷让人来传话,明知道庄主子在里头,他哪里敢贸贸然请人通禀,若是扰了国公爷的兴致,他有生之年就更别想摆脱别院,回到国公府了。
程望在廊下等得手脚都要被冻僵了,闻言对小厮道了谢,倒是拿不出打点的银钱,所幸国公府的仆从也都是机灵的,并没指望从穷书生的手中拿什么赏钱,只笑吟吟地一拱手,便转身找从前府里的旧识说话去了。
程望进了书房,先至国公爷跟前,毕恭毕敬作揖行礼,等听到贵人发话让他起身,这才挺直了腰背,视线不自觉地扫过屋内唯一的遮挡——那座紫檀底座的屏风。
未曾见有人出来,那想必方才那位女眷就在这屏风之后。
念头只是一转,程望倒也没有觉得被怠慢——女子又如何,他家英娘学问不深,他却也乐意同她谈天说地,若是国公爷看重那女眷,片刻不离身也是有的。
他便肃容以待,听着国公爷考校他的功课,或是择几句文辞让他释明含义,或是让他背诵艰涩难懂的词句,他额头冒汗,但十句里也能对上七八句,便见上首的国公爷露出了几分赞赏。
昨日匆匆一见,毕竟人多,国公爷并没有怎么详细考校他。今日二人的交谈则要更多更具体一些,对方的欣赏也是溢于言表。
屏风后,青娆坐在软榻上,心不在焉地拿着手里的书,心神却全在外头说话的二人身上。
她方才就觉得奇怪,黄承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又一副穷苦书生的做派。原还以为,是他深知蚍蜉撼树力不可为,想用一些掩人耳目的手段来复仇,可仔细听他说话行事,却更像是……
全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他甚至有了新名字,还娶了个猎户女儿做妻室,对着英国公,也是满口的感激和爱戴。
若他是伪装的,这心思也未免太深沉,胆子也太大了些——外头那人,一门心思想着科考取士,等真到了春闱的时候,满京城的旧识,哪里会认不出这位少年英才?
至于那人是不是黄承望……却是毋庸置疑的,行事姿态虽然变了,可说话的习惯,却和从前一般无二。
当年,四姑娘要和他家定亲时,曾命她私下里好好探听黄承望的模样和行为举止,她早就了然于心。
只是,若他想不起从前旧事,事情倒是变得复杂了起来。
外头的程望则不知里间有人为他心神难宁,他只顾着欢喜去了:国公爷还真是大方,不仅送了他银两、文房四宝,还借了他许多市面上难寻的书籍。
虽说是借,可这等大人物在县里头待不了几日,不会等他抄写完才启程,那他其实并不着急,全然可以等看完了再归还于别院。
如此知遇之恩,实在是难以报答。
若有他得中进士之日,他定要为今日之恩报效于襄王两府。
*
云间茶楼。
暮色四合时,随着更夫的一声高喝,满城的灯笼都一盏盏亮了起来,宽大的道路旁,林立的灯棚如火龙般延延璀璨,万盏灯火压住枝头梅花艳色。
二楼雅间内,簇拥着青娆的丫鬟们对着灯笼啧啧称奇,青娆含笑看着,倒想起去岁朱雀大街上,她与齐和书并肩的场景。
她面目怔怔,在她的想象里,再一岁的灯会里,她大约已经挽起妇人髻,做了齐和书的娘子。只没想到天意弄人,她的确作了妇人打扮,却成了高门妾侍。
那时,似乎她还与如今的枕边人擦肩而过,幸而国公爷贵人事忙,哪怕差点撞了她,他也并没有想起,倒是省却许多麻烦。
这时,周绍含笑起身,道外头有一旧友来访,他去寒暄几句,随后再回来。
她自是浅笑着起来,目送他出去,面上的笑意也一层层褪去:也好,反正她此刻也没有心思逢迎于他。
倒不是仍旧记挂着那个负了她的懦弱男子,只是想起她被人操控的命运,就忍不住遗憾怨恨而已。
……
周绍出了房门,脚步转了几个弯,却进了另外一间雅间。
内有一身着月白蓝襟锦袍,挽了袖子烹茶的男子,一看衣着,却是与县学中学子的衣袍一般无二。
见周绍进来,他眼睛一亮,立时用白瓷小盅亲自给他斟了滚茶奉上,恭敬道:“这茶是用峨眉山的雪水煮的,国公爷尝尝?”
周绍接过茶,并没有立刻喝,打量了他几眼:“你这样年轻,倒在鹘影司里位置不低。”
城关县是他的地盘,可他却不知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建了庞大的情报机构。
自然,昔日他为太子效力的时候,也是从未与鹘影司的人打过交道。鹘影司是暗棋,他则是明棋。这城关县的鹘影司,不知是用来监察地方,还是用来窥探他是否有不臣之心的。
男子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虞,忙撑笑道:“小的原本也是籍籍无名之辈,如今能有机会在您面前回话,也是借了地利之故,原先此处不过是一处小茶馆而已。”
他这话回得巧妙——并不是懿康太子早就忌惮襄王两府,才在城关县安插大量人马,而是太子故去后,鹘影司为了辅佐明主,才在城关县大肆发展。
周绍明悟地点了点头,至于心里信不信,他自然会自己去查——太子有他的拥簇,他这个宗亲自然也不是吃白饭的。
不过这苏景山倒是个妙人。
他打着商贾的名号,厮混于县学之中,那些学官和同窗因他的出身多有慢待,他却装作混不吝的模样,学问虽吊车尾,却靠着手中的银钱在县学待了好几年。
学官们提起他就头疼,他却一派纨绔做派,学问上不求上进,酒肉朋友没少交。
若不是有人将他的名字递到府里来,他还真不想到,这个外人看来不争气的学子,会是城关县,乃至襄州府一带鹘影司的头目,只会当他是个不堪托付的纨绔子弟。
也正因如此,哪怕今日他们的秘会被人知晓了,外人也只当这败家子又想着挥霍家业,讨好宗亲,而不会往旁的地方去想。
苏景山见他面色稍霁,这才大着胆子将早已备好的账册交到了他手里:“这是襄州府一带鹘影司人马、铺面的名目,愿为明主驱策。”
周绍挑了挑眉:“只是襄州府的?”
苏景山讪笑一声,挠了挠头:“以小的的权限,手头只有这些。至于其余的,还要等鹘首大人来了之后,才能呈给您。”
周绍颔首。
所谓鹘首,就是鹘影司的决策层。他不曾见过那人,却看过他的书信,行文之间,他隐隐能觉察到,对方怕是朝廷命官,且官职不低。
以太子昔日得势的程度,能得高官为助,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对着新投效的主子,那些人难免心怀疑虑,不敢轻易将底细抖落出来。
“你们倒是谨慎。”他屈指轻叩黄梨木桌面,道,“不过,本公爷如何知晓,你们是真心投效,还是分头下注,将另外一处的势力,交给了旁的宗室?”
苏景山面色一变,没想到他问的话这样直白。
他忙跪下道:“国公爷多虑了。鹘首大人对您一片忠心,绝不会干这样的蠢事,您是贤明的君主,若是以墙头草之势欺您,他日我鹘影司岂不必遭天谴?”
周绍但笑不语。
他可不信什么天命。当日,他们也都以为,懿康太子是天命所归,可惜,末了他也只是个储君。
苏景山咬了咬牙,将底牌托出:“鹘首大人有一事想禀告国公爷,此前,我们在川州一带,发现河间王的人在秘密建立地下钱庄,私铸宝钞……”
原是如此。
据他所知,鹘影司除了情报,也还掌握着太子设立的各地钱庄,虽那钱庄并非独行天下,可在川州一带还是小有影响力的。伪造的宝钞,或许动摇不了朝廷根基,却能把失去主子庇佑的钱庄吸干吸尽。
也不知河间王是有心还是无意,此举倒是把鹘影司逼到了政敌手中。
“那裕亲王……”
苏景山笑了笑,脊背挺直了些:“国公爷您说笑了,咱们都心知肚明,即便是云家扶植的那位小傀儡得了势,也比裕亲王得势要容易些。”
同胞兄弟,看起来最是亲密,可太后已先逝,裕亲王又非幼童,陛下一大把年纪了,才不会看着养不熟的兄弟的儿子登上大位。
若真有这一日,只怕今日登基,明日龙椅上的那位就会奉其亲父为皇考,陛下那样爱颜面的人,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周绍惊异地看了苏景山一眼,心间称奇:看来,这位官员还是个深谙陛下心思的人,君不见朝堂上诸多臣子都对裕亲王众星捧月,可这一位,却从一开始就否定了他登基的可能。
他笑了笑,这才低头喝了口茶,面露赞赏:“不错。”
苏景山欣喜满怀,自是提着心恭敬地将手下势力一五一十说与新主听,一时间也是颇为和乐融融。
等换了两盏茶,见英国公不时往门外瞧上一眼,似有离去之意,苏景山吞吐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有一时,非鹘影司查探出来的情报,只是小的心有疑虑,思来想去,还是想禀报于您。”
“哦?”
“您今日特意宣见的县学学子程望,的确是少年英才,很有几分才华。只是……偶有一次同他闲聊,听他有湖州人氏口音,原以为他是湖州来的流民,细问之下,他却面露茫然,不肯承认。”
周绍微微敛眉。
原只是个士子,他未曾怎么留意。只是听苏景山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奇怪起来。
莫非是有人想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我知道了,此事你先不要声张,待我派人查探清楚再说。”
苏景山应是,心头也是一喜。
拱手送上鹘影司的名册,是为大计,但私底下,他自然也想同新主搞好关系。程望的身世,他查不出什么,但这一点怪异之处,日后或许有大用,新主能接受他的提醒,可见对他也有几分看重。
起身作揖目送英国公离开,见他官履匆匆,心间也是一笑:听闻国公爷今夜是携美同游,百忙之中拨冗来见,他原本不信,见这模样,倒似是真的。
在鹘影司的情报里,原先效力懿康太子的英国公周绍可是位狠辣果决的人物,鹘首大人也正是因这一点,打定了主意投效襄王一脉,便没有再朝别的方向使力。
说什么天命所归都是假的,真话是怕这位主子记恨他们不忠心罢了。
只是先前,未曾见英国公多耽于美色,别说是带女眷出游,出去办差时官员搜罗来的美人他也都没沾手,那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让他们私底下议论纷纷,叹这位贵人是否真是和发妻相看两厌,这才怕了红袖添香的缠绵。
若是如今,新主改了脾性,那他们倒是可以多送些美人进府……
论情分论能力,他们压了国公爷的宝,可论子嗣,这位年轻的宗亲到底是矮了一头,比不得他两个叔叔儿孙绕膝。若是能在子嗣上堵了朝臣们的嘴,日后他的阻力也会小上许多。
只是如何去送,倒是个要好好去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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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79章 拉拔
回到别院中,二人换了衣衫,周绍见青娆面色中带着怅然,指尖点点她的额头,失笑道:“小小的人儿,哪里来的这多愁?有爷护着你,你都忧虑些什么呢?”
青娆今夜也是难得伤怀,见被他点破,也不急不忙,扯着他的衣袖道:“妾只是感伤,日后这样同爷独门别户过日子的光景,只怕是少有了。”
若是不去想国公府的妻妾们,她与周绍这样单独相处的日子,乍一看倒真和寻常夫妻别无二致。倘若她和齐和书成了亲,大抵也是这样:她洗手做羹汤,他带她出门看灯会,普通又温馨。
闻言,周绍的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他将她放在身边,日日宠幸,这样的推心置腹,自然和他细细调查了她一番也有关。
他早就知晓,她不是寻常厨娘,而是陈四姑娘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听闻她早年差点被许给了下人之子,但终究是没成,反倒被陈大夫人送到了国公府,他也并没放在心上——为人仆役,本就由不得她做主,不论是嫁给谁,端看上头人一念之间的取舍罢了。
她家中只有一对双亲和一个长姐,没有男丁,长姐与招赘的护卫如今也并无子嗣。庄家夫妇性格本分,多年来兢兢业业不曾犯过差错,庄青玉性子泼辣跳脱些,但若非如此,庄家夫妇也不会动了让她招赘的念头,放在庄家,倒是个好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