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爷说的!日后若不带我,妾可要去您耳边唠叨了,到时别怪妾僭越。”
她自然晓得男人说的是甜言蜜语,当不得真。就拿今日到城关县出行,既然是专程来了,少则也要待上三五日,按规矩,国公爷身边少不了伺候的人。若是他不从府里带人,那下头的人不免就要往他身边送人。
听孟氏说,早几年国公爷为太子办差的时候,江南的官僚还给国公爷献上了一位精心养大的瘦马,行动款曲,体态风流,国公爷收没收用她们没打听出来,反正人最后还是留在了江南,没能跟着进府。
没能进府的人,自然就分不了这府里的权与利,饶是再美,在这些女眷口中也只是酸上两句,便抛之脑后。
像这一回青娆能以姨娘的身份跟着周绍出府,这才是往常少有的事。
那方乌溜溜的眸子清亮如水,周绍正是欢喜她的时候,自然是她说甚么都爱,对视一眼便忍不住将人捞进怀里,含住那娇软唇瓣气息纠缠,再往下,咬开那玉簪花盘扣的衣襟……
皓腕上海棠花的金镯撞在车壁,一时叮铃作响,惊起飞鸟掠过帘隙。
*
襄州城是襄郡王封地,襄州府下辖的城关县,则在早年被皇帝陛下赐给了英国公周绍做封地。至于庶出的三房和四房,虽有爵位,却是虚爵,只享实禄,对地方没有任何管辖之权。
也是因此,四房的周璟在分家后主动请求在城关县安家,一来不惹嫡母的眼,二来也能帮在襄州城开府的二哥看顾封地。
上次郑氏与白鹤书院的往来,就是周璟发现后及时进府禀报给周绍的。
藩王莅临城关县,县令任良畴自然一早就做好了准备,把县学学官叫进府里耳提面命一番不说,更是一大早就等在了英国公在城关县早年购置好的别院里,翘首以盼等着见上官。
等了一上午,好容易见翠盖朱轮八宝车在里三层外三层护卫的簇拥下进了别院大门,任良畴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衣冠,正要跟着马车往里走,却被后头一辆车上下来的高永丰笑眯眯拦住了:“任大人,国公爷舟车劳顿,恐怕要歇上片刻才能见您。”
任大人一愣,城关县离州城算不上多远。那位贵人他从前也见过,拉弓射箭都不再话下,这回过来没骑马也就算了,怎会这么快就疲乏了?
他看了一眼直直往垂花门去的马车,忽然一愣,低声向高永丰打听:“高总管,国公爷这回来,带了贵府女眷?”
高永丰看他一眼,笑了笑:“府上庄姨娘此次也来了。”
非他嘴松透露主子消息,只是他晓得下头的县官们爱耍的手段,若是不说,一会儿美人闹起国公爷来,他可就要吃排头了。
任大人自是恍然大悟,往高永丰袖子里塞了个鼓鼓的荷包,一派感激神色。
得亏他机灵多问了一句,否则一会儿人送到了别院里,岂不是要被那姨娘的枕头风害死!
城关县离英国公府这么近,国公爷还要携美同游,一刻都不舍丢下,可见这位是近来的宠妾,轻易得罪不得。
任良畴是惯会做人的,否则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安生待着,他很有眼色地朝高永丰打听:“不晓得那位贵人娘子有什么喜好?难得来县里一趟,下官也想表表孝心。”
高永丰早习惯了这人对国公府的谄媚,但还是没想到他这么能舍下身段,对着一个不知道底细的姨娘都能这样上赶着巴结。
不过他这一问,高永丰自个儿倒有些愣住了。
这位主儿出身不好,可该有的国公爷一样都没少给她,银子首饰在昭阳馆里都堆积成小山了,平日里,也不见她怎么伸手找国公爷要,倒是一副不争不抢的做派。唯一的遗憾,大约是得宠已经有数月了,可还没有子嗣的消息。
可这种事关子嗣的物件不能轻易送,万一庄氏自己身子有什么问题,没准就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他看在银子的份上绞尽脑汁想了想,道:“姨娘平日里倒是俭省,不过若是有难得的玩意儿,不管是贵重还是别致,送到国公爷跟前,他定然也是要想着姨娘的。”
任良畴了然。
这么看,这位当真是得宠,否则也不能让爷们什么好的都想着她。
于是等青娆沐浴更衣后,慵懒地躺在榻上午憩时,丹烟便笑眯眯地从外头端了个锦盒进来,特意拿给青娆看:“姨娘,这是方才国公爷派人送过来的,说是外头的人孝敬府里的。”
却是一只整玉雕成的小猫儿,懒洋洋地趴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整块玉猫有男子手掌那般大,雕工栩栩如生,煞是可爱。
青娆瞧了也是喜欢,便命丹烟好好收着,等走的时候,问过国公爷,也给送礼的人家送一份回礼。
这回来城关县,身边带的人有定数,青娆便将杜薇留在了府里,看顾昭阳馆的事宜,身边带了丹烟和白露。
要说任良畴也是运气好,他手头正好得了这摆件,原还迟疑国公爷会不会不喜这种小家子气的东西,可听闻来的有女眷,念头就又转动了起来,东西送过来,可巧青娆也正是属猫儿的,周绍一见便命人送到了内宅里。
这东西精致又名贵,且不是一天两天能寻到的,青娆跟着周绍出门是临时决定的,故而周绍倒没疑心任县令有什么别的算计。
等任县令再进别院的门时,高永丰待他就更客气了两分,禀报后很快将他送到了别院的书房里。
等见了英国公,任县令更是敏锐地察觉到国公爷待他和气了几分,一时心中激动,看来这礼是送到贵人娘子心坎上去了!
“县学的学子日日苦读,过了初三便又都回到了学里,听闻国公爷要来探望诸位学子,学子们更是欢喜鼓舞,激动得辗转难眠……”寒暄过后,任良畴又就着县学之事恭维了英国公一阵,见他没有什么不悦神色,才忐忑问:“不知国公爷准备何时莅临县学?”
先前白鹤书院的事,他事后才听师爷说起,一听背后就出了一层冷汗。
城关县是国公府的封地,他这个小县令自然也是国公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当日懿康太子在时,他就以国公爷马首是瞻了。
那明德侯没敢来县学摘桃子,却动了白鹤书院的主意,后来事虽不成,却不是他及时发现的,而是周四爷去国公府禀报的。想起这一茬,他就头皮发麻,生怕国公爷觉得他不中用。
好在,今年县学当真有几个好苗子,尤其是今年那位姓程的学子,他冷眼看着,中举是易如反掌,得中进士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能在吏治上给国公爷争光,再给国公爷麾下添几个得用的人才,或许他就能将功折罪了。
面对任县令期盼的眼神,周绍沉吟片刻:“那就明日吧。”
虽说去看这些读书人,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但既然来了,还是要去看看的。连河间王都依仗的声望,他自然也是不能小觑的,再不济,也不能像上回一般,差点轻易被人摘了桃子。
*
县学堂前古槐参天,枝头雪落的簌簌声裹着读书声扑面而来。
待夫子散了堂,穿着制式青衫的读书人们便三三两两聚作一团,或是谈天论地,或是议论是非。
“瞧他,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说新买一身青衫,难不成是故意在贵人面前装可怜?”
“怨不得人家,上门做赘婿的,吃喝都得看岳父脸色,有的穿就不错了,还指望穿的多好?”有人嘻嘻地笑,眼风不住地往前头那位袖口磨得发白的学子身上瞟。
文人相轻是常事,更何况那位穷困潦倒的学子还是上门给人做女婿才得了读书的银两,即便如此,老丈人也没逼着他改姓,全了他的脸面,在这些人眼里,就更令人嫉妒。
且学官很重视这回国公爷巡访之事,连着好几日都压着他们多作一个时辰的文章,听说就连县太爷都为此事专门找了学官一趟,务求不能在国公爷面前丢脸……
旁的人也就罢了,那程望却是县学里回回考头名的,明年县学,一个案首怕是跑不了的。学官重视县太爷的命令之下,对着程望的教导就更认真了几分。
功名也就罢了,得了案首不见得就有什么天大的好前程,可如今还要看着他在贵人跟前露脸……这几日说酸话,嚼舌根的人就更多了。
程望却只当作听不见。
他倒并不觉得做人赘婿有什么丢脸的,实际上他的确就是赘婿。可英娘为了他好,怕他的名声不好听,等里长以落难流民的身份给他上了户籍时,让他用村里的大姓程为姓,又听老秀才的话将原先的旺字改为望字,全了他的脸面。
他读书的银两,的确也都是靠了岳丈家的出力——若不是老秀才考校他说他真有读书的天分,岳丈不说把英娘嫁给他,说不定还要打折他的腿!
英娘待他有这样的恩与爱,他无以为报,只能好生在县学里读书,等明年一举得了秀才功名,让她也当上秀才娘子,再也不听旁人的闲话。
至于他自个儿听些冷言冷语倒是无妨,男子汉大丈夫,怕这些嚼舌根的蠢材做什么,左不过是羡嫉于他既有美娇娘又有好丈人,一副小人心肠。
不过说来也怪,他被英娘捡回来后,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偏偏读起书来倒是头头是道,面对老秀才乃至学官的考校,都觉得煞是简单。若非如此,以他的家世也很难进入县学读书。
英娘也常疑心,说他是否原本就是读书人,甚至是世家子弟。床笫缠绵时,还抽泣着问他是否另有妻室,将来也许会抛弃她云云。
他倒是仔细想了想,可丝毫没能想起他从前曾与旁的女子厮守过,便笃定道:“不曾。”
正胡乱想着事情,忽见学官急匆匆地进来,面色紧张又有些欣喜:“国公爷来了,尔等速正衣冠,前往明志厅拜见国公爷!”
第78章 收服
程望由小厮带着进了国公府别院,由西过了花厅,穿过一排鳞次栉比的堂屋走至尽头,再略过一道角门,顺着长长的甬道一直进去,尽观凉亭台阁、林立假山,才到了英国公的书房。
不过是数年也不见得下榻一回的别院,竟也修得富丽堂皇,叫人望而生畏。
原是昨日在县学明志厅里,英国公在县令和学官们的举荐下,考问了几个季考名次在前的学子们,对其中表现格外亮眼的程望另眼相看,今日他才得此邀约,能踏进国公府的大门。
英国公作为先太子伴读,论起做学问来并不比一些大儒差上多少。若非宗亲不能科考,指不定也能拿个一甲进士的头衔回来。
正因如此,程望对这位大人物也是又敬又畏,更感激他愿意提拔自己——他被邀约进别院的事情一传出去,平日里爱说酸话的同窗都不敢再奚落他,多少让他舒心了些许。
东边立着一处朱门紧阖、粉墙绿瓦的院落,寒风吹来墙内女子清脆的笑声。
就见一直淡然自若的引路小厮变了脸色,拦了还要抬步上前的程望一把,道:“程先生且等一等,别冲撞了贵人。”
说着,便低下了头颅。
程望不解其意,动作就慢了半拍,便见方才紧闭的朱门吱扭一声开了,门侧树上一捧积雪压了老梅枝,有三四个丫鬟打扮的姑娘簇拥着一位衣衫华丽,斗篷领口缀着白狐毛的年轻妇人从门内出来。
她梳着凤尾髻,银红妆花缎袄也掩不住袅袅如弱柳扶风的纤弱身段,颈间戴了金镶玉璎珞,恰如一朵馥郁华美的牡丹花。
他一愣,立刻明白过来这大概是国公府的随行女眷,忙也跟着低下了头。
但青娆却已经瞧清了他的面容。
她说笑的声音一顿,腕间金镯磕在后头跟着的丫鬟手里的食盒柄上,吓得那丫鬟面色一变,就要跪下来请罪。
青娆却白着脸拉住了丫鬟:“无事。”下一瞬,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笑盈盈地进了周绍的书房。
二人难得出来一趟,在外头不似府里规矩重,青娆也难得来了兴致,便亲手下厨做了些菜肴送过来,却没想到,在周绍的书房外看到了那样一张脸。
她微笑着朝屋内面带讶然的周绍福礼,指尖却微微颤抖着,不是因畏惧,而是隐隐的兴奋。
黄承望!
那个与四姑娘定亲后于上元节死于金水河的黄承望,竟然又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眼前。
作为陈四姑娘的贴身丫鬟,她绝不会看错这个曾经和四姑娘紧密联系的男子。
她想起京兆府尹上门时说黄进士死不见尸,多半是被河水冲走了,唇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尸体没有寻到,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黄进士根本就没有死!
倘若黄承望没有死,那两家作废的婚约是否还能继续?自然,青娆知晓这是个奢望,毕竟陈家和襄王府早已经通过气,敲定了陈四姑娘为续弦人选,不可能再轻易变更。
但她也没想着变更——四姑娘利用二人之间的情分,算计了她太多,但反过来说,倘若不是她那么多的算计,她的手中,也无法留下她作恶的把柄。若真换了一个她一无所知的新主母,那她今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虽是如此,但倘若她的猜测能得到印证,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青娆对着玄袍男子盈盈下拜,被他扶起后,笑吟吟道:“方才见外院的小厮往这头来,国公爷可是要接见外客?”
勉励寒门书生一事,无需瞒着青娆,周绍便笑着颔首:“昨日去县学一观,倒发现一个可造之材。微末之时,若得助力,想来日后非池中之物。”
这可造之材,想来指的就是门外的黄承望。
可若那人真是四姑娘曾经的未婚夫婿黄承望,国公爷苦心营造的知遇之恩只怕顷刻间便会转为双方的恼怒吧……
“那妾便提前恭祝国公爷得偿所愿,再得良才了。”她笑得浅淡,似并不在意他要见的是什么人,只将双层海棠攒心的食盒打开来,里头蒸了几样花糕,卖相瞧着颇为不错。
“妾亲手做的,折腾了好半天,爷可千万赏脸尝一尝。”美人软着嗓子,拿了银箸夹了一筷酥点喂到他嘴边,周绍嗅着那些许熟悉的味道,眼中便多了一丝笑意,低头一口咬了。
那日在陈府,那道糕点果真是她的手艺。从前他只知道她做菜很是不错,没想到年纪轻轻在糕点上也很有造诣。
他那时还以为当真是妻妹亲手下厨做的。想来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又素来得父母宠爱,哪里会近庖厨之事?
想到此处,周绍对着眼前娇娇小小的人儿就多了一丝怜悯:她打记事起就做的是服侍人的活计,明明是近身服侍的人,还有这样一手好厨艺,私下里定然没少受苦,这些年来,她实在是多有不易……
见她一脸忐忑又期待地看着自己,周绍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吃,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有些事不必再亲力亲为,交给下人们去做就好了。”他托起她纤长的手指看了看,“好不容易养得精细的手,可不能被伤了。”
就见美人耳尖微红,小声道:“平日里并不常做,只是给爷做而已。若是爷喜欢吃,妾就再高兴不过了。”
不过是小妇人撒娇弄痴哄男人的寻常手段,偏偏周绍就吃她这一套,搂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奖赏性地在那朱唇上咬了两口,才笑道:“去罢,夜里爷再去你那儿,这会儿有正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