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灶房,同着杏花一道备好单子上的菜,却久久不见正屋的人过来拎菜。
俞妈妈就打发了婆子出去打听。
回来时,婆子面色有些严肃,压低了声音道:“说是下午客人走了,夫人生了好大的气,摔了不少茶盏呢。”
青娆就问杏花下午来了什么客。
杏花虽不怎么识字,可脑子灵活,一细想下午院子里姐姐们嘴里念的,就想起来了:“……说是裕亲王妃的妹妹祝夫人上门来求见我们夫人。”
裕亲王?
青娆暗暗吃了一惊。裕亲王是当今的亲侄子,其父老裕亲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太后先逝之前,裕亲王一家一直在京城住着,从来没去过藩地,直到近几年,才被陛下打发出京就藩。
这一家子在京城可是炙手可热了许多年,裕亲王妃也是出身清河名门祝氏,所以其妹虽嫁了人,外头的人仍然以祝姓为尊,称呼她祝夫人。
周绍也是宗亲,可裕亲王的封地在富庶的江南,论起距离并不算近,好端端的,祝夫人上门来做什么?她又做了什么,惹得陈阅姝这般生气?
正屋里,陈阅姝因恼怒气得面色发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住怒火。
祝氏不过是庶出,她的夫家王家从前在她跟前只敢夹着尾巴做人,如今眼见着裕亲王有那等野心了,竟也敢狐假虎威到她面前,逼迫她去劝服周绍站队裕亲王。
真是荒谬!
若她身子骨还康健,她定要给祝氏一巴掌,叫她好好清醒清醒。
陛下还没死呢,他们家倒是跋扈得像是裕亲王明日就要登基了似的,生怕陛下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不臣之心。
陈阅姝越想越气,本来精心保养着的身子被气着了,到了晚间便请了药藏处的大夫来。
大夫进了屋一诊脉就吓了一跳,连忙开了去火保心肺的方子亲自煎了让丫鬟伺候陈阅姝服下,病情这才没恶化下去。
一时间,正院里伺候的下人都战战兢兢起来,生怕陈阅姝这番就要不好了。
有主母在,正院的下人才会被人高看一眼。主母要是去了,日后她们的路就要艰难了。
夜里,周绍从外头回来,听闻了这事,来不及换衣裳便连忙进了正院看她,果真见她气色差了许多。
黛眉今夜没走,周绍出了门,便在外头问黛眉事情的来龙去脉。
黛眉惴惴地事情说清楚,周绍隽秀的眉眼中就多了一抹厉色,转身便出了院:“去请郡王爷来。”
周僖正在郡王妃屋里歇息,府上要守太子的孝期,他索性不再见那些千伶百俐的妾侍,免得自己翻下错来。见西府的下人着急忙慌地过来请他,白日里陈阅姝又请了大夫,他眉心直跳,生怕西府的弟妹是真不好了,忙穿靴戴帽地跟着人出去。
赵氏就隔着门问那小厮:“可要我过去帮忙?”
小厮却摇头:“国公爷只说要请王爷过府到书房一叙。”周僖夫妇一听,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事情没糟糕到那种地步。
赵氏表情就有些不乐意,觉得周绍将兄长当弟弟使,但想到白日里王家的夫人上门来见陈氏,又怕是有大事,到底没拦着。
周僖到了外书房,就见弟弟脸色沉沉坐在书案边,见他来了,吐出一口气:“裕亲王的人上门来了,兄长觉得,弟弟该如何做?”
周僖眉头一跳,他看着自小就有主意的胞弟,已经明白过来他的心意,他喊自己来,只是想知会自己一声。
“那位可不是好招惹的。”周僖蹙眉,难得表情凝肃。
周绍却摇了摇头:“太后娘娘在时,那位是千娇百宠,比两位太子殿下还要得娘娘喜欢,可陛下眼里,选了谁,估计都不会选他。”
周僖沉默下来。
他想说裕亲王再不得圣心,到底封地在富庶的江南,虽然就藩时日短,经营上不如他们家在襄州府管得如铁桶一般,可数年下来,根底必然不差。如今对方刚有了争储的念头,他们就这样下人家的脸,日后万一真是他上位了,只怕全家人都要不得善终……
可他也明白弟弟的心思。
病危的发妻屡次三番拒绝了祝氏的求见,对方还是不依不饶地上门,还大放厥词气得陈氏差点背过气去,这样的梁子,在周绍眼里几乎是死仇了。
他向来不是眼看着妻儿受辱无动于衷的人,更何况裕亲王眼下手还伸不到襄州来。祝氏的尾巴,翘得太快了。
想到这儿,周僖也觉得很没面子。他们家在襄州府说一不二,祝家再富贵,裕亲王再势大,夫家王家都要在他们面前俯首称臣,祝氏一个出嫁的庶女倒是胆大包天,狐假虎威。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陛下亲侄子,虽然他爷爷和陛下不是一母同胞,但也都是先帝后裔。裕亲王这样跋扈,分明没将他们这一支放在眼里!
“你尽管去做就是,世道乱了,也该露出些獠牙,免得别人觉得我们好欺负。”周僖咬着牙,狠着心点了点头。
周绍眼里就露出些笑意:“那明日,还得劳烦大哥陪我去见见知州。”
襄州是他们的封地,襄州城的知州也和他们关系匪浅,故而州城的税收虽然是直接进了王府,知州治理地方却也是尽心尽力。
……
外头风波渐起,国公府内宅的下人们则都盯着主母的身子,青娆也绞尽脑汁做了一道药膳,大夫看了觉得不错,黛眉便做主献给了病中的陈阅姝。渐渐的,陈阅姝的急病也有了起色。
正院里的下人大松一口气,照春苑里,捧着肚子的方氏则在背地里骂了许久。
她还以为陈氏终于要死了,没想到,竟又让她熬过来了!想到自个儿大着肚子过几日还要给她晨昏定省,她就难受得紧。且这几日兄长来看望过她,说起外头的事情,她心里更泛酸。
王家的二夫人祝氏上门一趟,把陈氏气病了,转头王家在州城的几间铺子就出了乱子。
先是王家的粮铺被人发现里头掺了霉米,买粮的百姓们当场发作了,差点把铺子给砸了,铺子的掌柜也被打得头破血流。
州城里卖米的大户经常在新米里掺陈米,这原是百姓们心里有准备的,可掺了能吃死人的霉米,这就太过分了!
而后,王家银楼的老工匠竟然做了两套一模一样的头面,分别被两家贵族夫人买了回去,在宴会上,身形容貌不如对方的那家夫人被气得不轻,转过头去就联合族里的众多亲戚断了这银楼每年的供给。
银楼卖头面,卖的就是贵族女子们独一无二的虚荣心,王家银楼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谁家以后还敢在他们家买?
其他容貌不算特别突出的夫人也生怕再闹出这样的笑话,再出门逛铺子,便不大爱往王家银楼去了。王家银楼的收益自此一落千丈。
王家是士族不假,可三房这一支却是在全权打理庶务,并不出仕,赚的银钱供养着全家。短短时日,王家就被砍去了左膀右臂,粮铺还被官府查封了好几间,一直不能盈利,急得王家三老爷给知州大人送了好多贵重礼物,却都被人打了回去。
外头的人看笑话,只以为王家是得罪了知州老爷,可方将军一上门,却说是周绍故意下的手。那粮铺生事的人里头,还有他找方将军要的脸生的新兵。
方将军就告诫妹妹,日后对夫人还是恭敬点,周绍大动干戈,恐怕是因为前些时日陈氏被祝氏气病了的缘故。
方氏一听就绞了帕子,可见兄长严肃,只好应下了,心里却酸得不行。
她不明白周绍这举动的深意,只觉得陈阅姝真是天大的福气,叫夫君这般看重,一细想又展了颜,可惜陈氏命短,守不住这福气。祝氏上门这一闹,陈氏只怕身子骨更坏了,再是得夫君心意,也活不了多久了。
过了几日,王家三房终于在有心人的提点下,回过味儿来了。王家太夫人拄着拐杖在祠堂里将祝氏一顿骂,又打发了长子亲自上门给国公府赔礼道歉,并带了十分丰厚的礼物。
上门了两次都没能进门,直到第三回 ,回事处的管事终于拨冗来见,沉着脸收下了脸,却又将王家大老爷敲打了一番。
被个奴仆敲打,王家大老爷脸面无光,可一细想,就知道周僖兄弟的意思。王家势力再大,周僖兄弟才是这襄州城的土皇帝,他再穿金戴银,在周僖兄弟眼里也只是个得脸的奴才。
他又羞又愤,可经历了这一番事,也明白了襄王两府动辄断人臂膀的傲慢,面上再不敢露出来,只心里骂着祝氏这个弟媳,必要在她头上讨回损失才好。
*
陈阅姝气色好了些,黛眉才将这些时日外头发生的事情慢慢说与她听——国公爷先前交代过,夫人在病中,不能拿琐事惹她伤心神。
王家的吃瘪,在黛眉看来是国公爷心里看重陈阅姝的表现,她说给陈阅姝听,也是盼着夫人将精神气提起来,或许身子骨能渐渐好转。
可陈阅姝听了,先是一愣,旋即眉头便紧锁起来,脸上不见欢愉。
她是生气那祝氏的傲慢无礼不错,可再怎么说,祝氏当日打的是裕亲王府的名头,纵然有失礼之处,但周绍这般反击,给的打击太重。
公爹在世时,她听他议论过裕亲王,只道这个堂弟被太后娇宠坏了,目中无人不说,还十分睚眦必报,等闲不要去招惹他。
若非如此,当日祝氏威胁到她头上,她当场就会叫人把她赶出去。
她忍下的事,周绍却没有去忍。
表面上看,似乎是他们夫妻伉俪情深,周绍为她出头,可夫妻多年,陈阅姝知道他不是意气用事的人,真只是为了出气,大可不必这样大张旗鼓拿整个王家做筏子,祝氏一个妇道人家,想对付她太容易。
可他没有。
他偏偏如此大张旗鼓,一扫往日襄王府的低调沉稳,作出了藩王该有的傲慢态度。
这一切,更像是在和裕亲王划清界限。
然而,裕亲王的身份摆在那里,论血缘亲近,还是他们家最近。一母同胞的兄弟分的两支,往日里即便有嫌隙,到了最后关头,也未必不是落在裕亲王头上。
周绍……他这样干脆利落地打了裕亲王的脸,是真的自信能猜对圣心,还是……已经打定主意,明白日后绝不会和他一个阵营?
后一个可能,叫陈阅姝不寒而栗。
她原以为,那只是父亲的野望,却没去想,或许周绍是先有了这个意思,叫父亲看出来,才有了野心。
若他们家只是普通宗亲也就罢了,鹤哥儿身子虽弱,她也能托着情分让周绍点头在她死前立他为世子,可若真是搅入夺嫡的风波,原就因子嗣问题后继无人的皇庭,又怎么会选一个有孱弱世子的宗室为继任者?
且真到了那关头,世子不世子的另说,若是周绍失败了,全家人只怕都要陪葬。
陈阅姝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抓着黛眉的手,狠狠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
黛眉吓了一大跳,忙给她拍背顺气,又叫丫鬟送了温水过来叫她服下,屋里折腾得兵荒马乱,好一会儿,陈阅姝才缓过气来。
“夫人,好好的,您这是怎么了?”缓过来后,黛眉眼泪簌簌地落下,很是心疼她。主仆多年,黛眉对她忠心不二,往日里也一直得她厚待,出嫁时连府里的姨娘都不敢不给她添妆,两人间早有了亲人般的情分。
陈阅姝攥紧了黛眉的手,一字一顿地艰难道:“黛眉,你……让关海冬留着心……这几日,若是王家……或是祝氏再上门,国公爷有何反应……要及时来禀我。”
黛眉养在宅子里头,眼里只有主母姨娘之间的明争暗斗,对外头事情的敏感程度太低,她不太明白陈阅姝为何听见这些事忽然变了脸色,却足够忠心,立时就应了。
陈阅姝满意地拍拍她的手,好容易养起来的那股气,想了这许多骇人的事又尽皆散去了,便又躺下歇着了。
黛眉留了心,夜里回了自家小院便郑重和当家的说起这事,关海冬一听是夫人关注的,也立刻允诺会让人好好留心。
过了约三日光景,陈阅姝半躺在床上听鹤哥儿给她背三字经时,黛眉便进来禀,道关海冬想进来给夫人请安。
陈阅姝眸色一变,笑着亲亲鹤哥儿,便叫乳母抱他下去了。
关海冬便进来隔着屏风给陈阅姝回话。
“……王家的二老爷和一个南边的行商带着厚礼要给国公爷请安。国公爷原见了他们,谁晓得两人在外书房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高永丰就把二人请出府去了,连带着礼物也是一样都没收。”
王家的二老爷,也就是祝氏的夫君了。
南边的行商……陈阅姝眸色沉沉,心里已明白这多半是裕亲王派来的人。
看来,裕亲王是铁了心要拉拢襄州的这一支。毕竟,宗亲里头,数他们家的子弟往日里最得圣心,经手的重要差事不少。
可人都上门了,周绍竟然还将人赶走了——说是请出去,恐怕场面并不好看。
陈阅姝阖了阖眼,终于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道周绍也许会置身事外了。
这样光明正大地拒绝了裕亲王,只怕要将人得罪狠了。要么,周绍是想当陛下的孤臣,要么,他就另有图谋,不怕得罪裕亲王。
叫黛眉将关海冬送出去,陈阅姝躺在那儿,看着天青色帷帐上的两颗夜明珠,半晌,自嘲地笑了笑。
放在刚成亲的时候,她不会猜不到周绍的打算。可自打成了母亲,她想的更多的就是如何护鹤哥儿平安,冒险的事,半点也不肯做。
但周绍不同,他是男子,在外见过太多世事,鹤哥儿是他的独子不假,可他还年轻,从前是经常在外奔波与府里的妻妾亲近得少,日后,他的子嗣会如方氏肚子里的孩子一般,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
鹤哥儿于他而言,宝贵,但不是非他不可。所以为了家族,为了保住襄王府的荣华富贵,他要去冒险,无可厚非。
毕竟,襄王府两代都得先太子青睐,在襄州府经营几十年,无论将来的新皇是谁,恐怕都会磨刀霍霍,以此充盈国库。
其实,他们也是不得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