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摆设和她从前在时大不相同,先时丁氏虽然常常变卖东西接济娘家,却不至于简陋至此,除了一张床和一架桌子,整个屋子几乎是家徒四壁。
床上倚着个瘦弱的人影,已经是深秋,她身上却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衫,曾经每日都要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散乱如枯草。
听到推门声,那人影猛地一颤,艰难地转过身来。
借着昏暗的光线,敏姐儿看清了丁氏的脸。
往日刻意保养得宜的肌肤松弛灰败,眼下的青黑像是已经有数日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她对着光眯了会儿眼睛,才辨认出来人的身份:“敏姐儿?”
敏姐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将门轻轻合拢。她慢慢走到丁氏身旁,昏黄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张继承了周氏血脉的精致小脸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地倒映着丁氏狼狈的身影。
原本有些发霉味道的屋舍,因敏姐儿的到来,似乎多了一丝香甜气息。
“你……你怎么进来的?”
丁氏终于缓过神来,挣扎着想站起来拉住她,却因久未进食和心绪激荡而脱力,只能半趴在床边,急切地向前膝行两步,枯瘦如柴的手伸出,死死抓住了敏姐儿的裙角,如同抓住救命浮木:
“姐儿!我的好姐儿!你是不是来救姨娘的?姨娘是冤枉的!是那庄氏设计害我!好姐儿,你听姨娘说,你去求你父王……”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哀求而扭曲变形,从前的沉稳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敏姐儿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裙角那只肮脏、因激动而青筋暴起的枯手上。
她缓缓地、用力地将自己的裙角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丁氏的手僵在半空,只觉得那股香甜的味道远了几分,茫然地看着她。
她一点点将敏姐儿养到今日,对王爷的心绪变化是最清楚的。
一开始,王爷既伤心于雁芙的早逝,又懊恼苦苦期待的敏姐儿不是个儿子,对她便多有慢待。
可后来鹤哥儿出生,虽是嫡长子,却体弱多病,半点担不起重任,相比而言,敏姐儿健康乖巧又聪明,王爷的慈父之心也渐隆。
她杀了雁芙,本不至于沦落到这种下场,真正让王爷恨不得杀了她的原因,是她利用唐泰下的别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王爷还是没有直接杀了她,只是搬空了她的院子,让下人折辱她,又要把她送出府去。
王爷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能叫他这般恨却能忍住不杀他的原因,无非就是眼前这个孩子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丁氏便能猜到为了保护长女,王爷不会把真相告诉敏姐儿。
所以,她仍旧能利用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这一瞬,她却在这个七八岁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厌恶。
“救你?”敏姐儿终于开口了,“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恩是恩,仇是仇。你害死了我母亲,我为什么要救你?”
丁氏愣住,不肯承认:“敏姐儿?你这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言乱语?你母亲临死前托孤于我,我们是最好的姐妹……”
“不用再演了,”敏姐儿打断她,明明是那样稚嫩的面孔,眼神却如同在看一个最低贱的蝼蚁,叫丁氏无端想起了周绍,“这里没有旁人,丁氏。”
丁氏从来没有看过敏姐儿的这一面,从前在她跟前,这孩子一直都是那样乖顺,喜欢朝她撒娇,如今,居然敢直呼她丁氏……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被戳破真相的恐惧与羞恼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有今日,都是因为养了你这个白眼狼!早知今日,我就该送你下去陪钱雁芙那个贱人……我就算死……”她破口大骂,声音尖利怨毒,污言秽语不要钱般地丢出来。
敏姐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平静地看着她。
待她说完,她凑到丁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低声道:“你有今日,当真是我害的吗?”
丁氏怒目而视。
敏姐儿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奇异甚至带着点天真残忍的笑意,目光怜悯:“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你就没想过报应?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聪明绝顶,能轻易玩弄别人的命运?”
她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丁氏脸上瞬间凝固的迷茫,才用轻飘飘的语气开口道:“唐泰那个癞蛤蟆,因为觊觎我母亲而不得,就能在你的唆使下对她痛下杀手……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逼着他做了许多事,他就对你没有怨吗?
“我记得,您被抬为父王屋里人时,是因为您生来就有福相,老人都说您能一举得男吧。”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丁氏脑中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却如同遭受重压般猛然断裂。
她懊恼了这么多年,期待了这么多年,她都以为是老王妃看走了眼,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唐泰那个混账东西给她下了毒手!
几乎不消什么证据,她就立刻相信了敏姐儿的说法。
毕竟,她也利用唐泰对王爷和王府的女眷们动了许多手脚。玉喜轩里没有自己灶房,唐泰想加东西,简直是易如反掌。
若是她有个自己的儿子,那她如今才是王府里最得意的,王爷定然也会最看重她……庄氏那个贱婢,她早就会在第一次看见她的脸时便将她推到水井里去和雁芙作伴……
她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懊悔,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彻底的崩溃和疯狂。
“啊啊啊——!”
敏姐儿冷冷地看着她在地上翻滚抽搐,涕泪横流,脸上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
她走到窗棂前,支起半扇窗,屋内一切的味道似乎都被夜风卷起,缓缓飘向远方。
她不再多看丁氏一眼,开了门便匆匆离去。
院子外头,原本守院的两个嬷嬷似乎醉倒了,看来到底没能捱住美酒的诱惑。
敏姐儿微微松了口气,走出去后问:“问兰……”
“姑娘放心,方才丁氏嚎成那样,她都不敢露面,她知道好歹的。”
本就不是什么忠仆,这种一面倒的引火上身的事,她更不会做了。
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里,敏姐儿抿了抿唇,低声道:“若是事发,你便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的主意……”
“姑娘……”
二人并未留意,玉喜轩院子附近,一道人影匆匆闪过。
第137章 死讯
天方蒙蒙亮,便有内使敛声屏气地快步往承运殿去。
余善长早也起了身,此时正候在殿外头时刻听着里头的动静,主子若是起身,他就得立时进去服侍,惫懒不得。
瞥见拐角处出来的小内使,他眯了眯眼睛,对方亦加快了脚步,在殿门前谄媚地作揖问好。
余善长瞪了他一眼:“要是搅扰了主子,看你这二两重的骨头担不担得起!”
这内使名叫盛良,也在承运殿中伺候,只是平日里办差并不打眼,余善长便没怎么留意过。可这回宅子里出事,王爷却点名让盛良打理丁氏出府的事。
丁氏沦落到此等下场,这差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体面差事,偏王爷一口喊出了盛良的名字,叫余善长心怀警惕,不知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使了手段给王爷留了印象。
在他眼里,丁氏本就不得宠,王爷如今又万分厌恶她,盛良要是想借此机会邀功,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盛良额头冒汗,他自然晓得余善长是什么货色,也不再隐瞒,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余善长愣住:“当真?”
“我一听见信儿就亲自带着人去瞧了,做不得假。”
余善长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待会儿你就随我一道进去,禀报给王爷。”
盛良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若是好事,他才不会让自己进殿,摊上麻烦了,倒开始装大度了!
心间也是惴惴:那位再怎么样也曾经是王爷的枕边人,也不知王爷会不会怪罪他把差事办砸了……说一千道一万,他是怎么也没料到,丁氏能有这种骨气。
二人又候了一盏茶的功夫,里头传来起身的动静。余善长推门进去问了两句,便拊掌令伺候的奴仆们鱼贯而入,服侍周绍净面更衣。
“昭阳馆那边可还好?”
近来周绍心情不佳,索性便忙碌于公务,夜里亦是歇在了承运殿,不怎么踏足内宅。但昭阳馆那头,仍旧是每日都要问上三两回的。
余善长毫不意外,立刻笑道:“听小膳房的人说,近几日送去庄夫人那里的饭菜都能被用上七八分,想来小公子很康健呢。”
“那就好。”闻言,周绍难得露出一个笑脸,“小膳房办差的人还算用心,赏。”
余善长笑着应是,心里暗道这庄夫人可真是伶俐得不得了。
若换了旁人,从前是独占鳌头,如今却半月余见不着王爷,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也该搅弄风云,借着子嗣的由头逼得主君去瞧她。
这位倒好,偏偏吃嘛嘛香,他先前还为庄氏捏了一把汗,怕王爷因此觉得她没心没肺,不懂得看人眼色,却没想到王爷反倒高兴她以子嗣为重。
周绍说罢,忽然瞥见角落里立着的盛良,想起了什么。
“丁氏送出去了?”
盛良心里打鼓,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心虚,上前低声道:“禀王爷,丁姨娘似乎是听闻要出府的消息发了失心疯,昨夜闹了好一通才消停。送她出府的嬷嬷今晨去瞧时,发现她……自缢了。”
说罢,屋子里便静了下来。
周绍也是一怔。
丁氏胆大包天,为了保住自身地位,连他这个主君都敢害,若不是后来有了青娆后,他不怎么用典馔署的饭菜,只怕青娆这一胎也难有信。
这样的毒妇,若不是看在敏姐儿的份儿上,他早恨不得直接提刀杀了她。送她出府,也是想等事情慢慢淡下去后,让她“意外”身故,并未准备让她苟活。
但她会自缢,却叫他很意外。
“昨日没人去瞧过她吧?”他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
盛良答得肯定:“奴才再三问过守门的嬷嬷,再没有旁人去过。就连玉喜轩从前的丫鬟也说,是丁姨娘忽然就犯了疯病,怎么劝也劝不住……下人们以为她闹累了歇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裁了衣裳自戕……”
问清了来龙去脉,周绍便也不再多想了。
他只是怕这宅子里还有什么魑魅魍魉想杀了丁氏灭口,既然没有这回事,那她死了也就死了,反倒赎罪了。
“丁姨娘生前很是惦记娘家,身后事便着丁家人去办吧,人也葬在丁家的老坟上。”
盛良点头应下,却暗暗心惊。
看王爷的意思,这是不肯承认丁氏是王府的侍妾了。所以,她死后也没有王府女眷的哀荣,只是无名无分的丁氏女。
这丁氏,争了一辈子,到了也不过是一场空……
……
玉喜轩。
两个守门嬷嬷脸色发白,焦急地等着信儿。
昨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她们只想吃那烧鸡,可彩月过来讨了一杯酒水喝,倒是勾起了她们的馋虫。
本是想尝上一口便作罢,谁料竟贪杯起来,等人再清醒过来,就听见问兰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她们一看,便见丁氏在屋子里悬梁自尽了,吓得立时腿都软了。
要命了要命了!偏偏是在她们吃醉酒的时候出的事,想找问兰问个究竟,问兰却也是一问三不知,道她被丁氏闹得几日都没睡好,昨儿也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