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对母女到今日,各自为政、互相提防算计,也真是没半点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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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王府子嗣,又有王爷的交代,纪察司为立威,在此间事里亦是手段尽出。
唐泰一个在灶台间打转半辈子的庖厨,十几板子下去便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
他口口声声道是丁姨娘身边的丫鬟暗中授意,塞了银子,命他务必在糕点中加重一些食材的分量,尤其指明要配那新添的核桃酪与蟹粉酥。
他只以为是丁姨娘想要讨好得宠的庄夫人,自然也愿意卖昭阳馆一个好,在灶台做了几十年的活计,乍看之下也不觉得这糕点有什么问题,哪里能想到,丁氏存了害人的心思!
唐泰想将自己清清白白摘出来,丁氏却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一口咬定是唐泰听说了香囊的事故意祸水东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糕点的事!
内使们在丁氏院子里搜了两回,又去查了名簿,却到底没找到唐泰说的那般体貌的丫鬟。
可纪察司的人大半都出自内廷,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唐泰说是想借花献佛讨好昭阳馆,可却半点没在主子跟前露头,听闻庄夫人有一回还赞了声,赏赐却都送到了伍氏手里,显然是不知晓内情的。
庄夫人怀着身孕,就连伍氏都不敢轻易在菜谱上添菜孝敬,怕的就是冲撞了贵人,惹出乱子。唐泰在灶房上当差了这些年,不会连这点忌讳都不懂。
比之势如烈火烹油的昭阳馆,丁氏失宠已久,饶是借着方夫人的势不再一味颓落,却也很难用少许银两打动在典馔署当差的大师傅,让后者为其冒这等风险。
这里头定然还有蹊跷之事。
王爷的授意明明白白,纪察司查起来并没有太多忌讳,只防着沾连到正院引火烧身也就罢了。好在事情查到最后,并没有正院的手笔,却也牵连出来原先襄王府的一桩旧事。
周绍捏着那份染着血迹的供状,指节泛白,眼中寒光凛冽如刀。
敏姐儿的生母是钱氏,名雁芙,原先是他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他记得,那时她与丁氏关系很好。只是丁氏勤勉有余,机灵不足,故而进院多年,也一直没升上大丫鬟的位置。后来与元娘成亲,他身边便只让小厮伺候,直到元娘进门后五年无子,才由老王妃做主,将雁芙与琼玉两个丫鬟收作了屋里人。
雁芙能干又漂亮,年少时长年累月在他身边伺候,两人间倒也算有些情谊,成为通房后一切名正言顺,他也很是宠爱了她一阵子。没过多久,大夫就诊出她怀了身孕。虽是如此,她也从不恃宠生娇,哪怕是落雪的日子,正院的晨昏定省也一直没断过。
元娘见她懂规矩,心里那点酸意很快也就散了,没少在老王妃和他面前夸赞她,还说等她平安生产后,便抬她做姨娘,再给她家里人一个清白身份。
谁知天意弄人,孩子虽平安降生,钱氏却因血崩而亡,没能享到半点福便撒手人寰。在钱氏有孕期间一直细细照料着她的丁氏这时来求他,道她与钱氏情同姐妹,请他将敏姐儿交由她抚养,她定然会将她看做亲生孩子。
他那时也有些伤心钱氏红颜早逝,又失望于苦苦期盼的子嗣到底还是个女儿,若是男丁,元娘也许会养在膝下,但如今是女儿,左右也就是挑个妾室来抚养了。
所以他没有考虑太久,便点头应下了。至此,从前想赐给雁芙的那些荣耀,便渐渐转到了丁氏和丁家人身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雁芙居然是死在了与她同吃同住、义结金兰的丁氏手上!而丁氏,害死了钱氏,居然还有颜面抚养她的女儿,借敏姐儿来争宠!
细想之下,当年他纳丁氏不过是因老王妃认为丁氏有子嗣兴旺之相,若不是有敏姐儿,这些年他根本不会多踏足丁氏的院子。
“去禀老王妃,让她请人去问问丁氏。”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冰冷。
余善长缩着头应是。
纪察司的人查不了王爷的姬妾,可老王妃那里却有的是有手段的老嬷嬷,表面上瞧起来一切都好,实际上能让看不见的地方没一块儿好肉。王爷下了这样的令,看来这丁姨娘……
是夜,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连夜闯进了丁氏的玉喜轩。
丁氏原本就有些辗转难眠,听到动静,立时如惊弓之鸟般坐起来,厉声问道:“谁在外头?”
等她披着外衣出去,却见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被捆了起来,一个有些面熟的老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深夜来访,叨扰姨娘了。只是老王妃那里,有几句话不得不问,若拖到了明日,就迟了,还望姨娘见谅。”
那张脸,在她当小丫鬟时便因她犯错罚过她,她已经数年没有在老王妃那儿见过此人了,府里的下人都说是她去外头颐养天年了。
见到这嬷嬷,丁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怕那唐泰终究是不中用,把所有事情都撂了。
庄氏的手段有多厉害,她是领教过的。如今把柄在手,她定然会往死里整她。事关子嗣,老王妃绝对不会容情……
她苍白着一张脸,无力地跪坐在地,忽而尖声道:“敏姐儿!我要见敏姐儿!我要见我女儿!”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敏姐儿心软,定然不会看着她这个养母去死,只要她求上几句,王爷和昭阳馆看在她的面子上,想来不会伤她的性命。
老嬷嬷嗤笑一声,目光凉凉地扫过她眼角的细纹:“姨娘想是记岔了?您膝下无子女,五姑娘是钱姨娘的女儿呢。”
丁氏一怔,目光缓缓移到老嬷嬷面上,屏息几瞬,打了个寒噤。
钱氏都死了快十年了,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提起钱氏?即便要讥讽她,也该是用孟氏那个贱人才是……
老嬷嬷却没有要同她再多说的意思,手一挥,便有几个仆妇冲上来按住丁氏,三两下便束缚住了她的手脚。
“抬进去。”
……
隔日,丁姨娘突染恶疾,需静养避人的消息,便传遍了王府里的每个角落。
正院里,陈阅微听了这个消息,眉头微微拢住,很快又散开:看来此事,还真是丁氏做的。重来一回,许多事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上一世,丁氏靠着大公主这个女儿,在宫里也算是很有威名,却没想到,完全抵不了青娆在王爷心里的重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着的狼毫不经意又写毁了一张字。
或许前世,在庄氏入宫后,她也渐渐独占圣意,丁贤妃等人都要靠边站,只是她去得早,没能瞧见那些场面。
那她与庄氏对上,会不会从始至终就是个错误?
那位的喜爱与厌恶,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心意,她一味地逼他正视自己嫡妻的位置,或许适得其反了——他不是会向人低头的脾性。
僵坐了许久,她终是让人叫来了胡雪松。
“你去库房问问,原先长姐的旧物,都收到哪里去了?”
胡雪松讶然:旁人不知晓,他可是最清楚,这位说是为照顾长姐的子嗣进府的,可背地里,丝毫不提她这位胞姐,像是忌讳什么似的。
今日这出……倒是转了性子了。
第136章 药
栖月院里,敏姐儿敏锐地察觉到了府中气氛的异样。
祖母抱病数日不许孙辈去请安,父王面色沉郁,下人噤若寒蝉,尤其是丁姨娘的院落,竟是彻底封锁了。
她起了疑心,于是安排了身边最伶俐的小丫鬟借着送绣样的由头,悄悄往燕居堂相熟的老仆处打探。
辗转了几日,小丫鬟才白着脸到她跟前来回话,却是两股颤颤,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听完来龙去脉,敏姐儿静坐窗边,望着窗外惨淡的秋月,脸上最后一丝稚气忽然在此刻褪尽,眸中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
她从前只知自己生母早逝,襁褓时候便被丁姨娘抱到了屋里,下人都说,这和丁姨娘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可她越长大,却越觉得,大约是有区别的。尤其是看见先嫡母大陈氏对鹤哥儿疼得如珠如宝,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模样……
只是她之前常常安慰自己,嫡母究竟是正妻,或许姨娘已经给了她能给的最好的。
但现实很快就抽了她一巴掌,她到了孟姨娘房里,才知道被珍爱的感觉。丁姨娘说是和自己生母情同姐妹,却比不上半路抱养自己的孟姨娘对她一半的好。
是以,她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个疑影儿,只是不敢去深想,只想着大约是下人谣传,丁姨娘和生母钱氏关系根本就不算好。
却怎么样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
原来这些年,她竟日日在杀母仇人跟前尽孝,认贼作母!
“那祖母和父王,只是将她囚禁起来吗?”
丫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听人说,过段时日便会将她送去庄子上……”
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她抚养过自己,若是她杀母夺子的真相揭露于世人面前,最受伤的不会是本就一无所有了的丁氏,而是身处事件漩涡中的她周蕴敏。
祖母和父王是为了她,才没有杀丁氏。
可敏姐儿从未如此恨过世间礼法,它竟能让无辜之人蒙冤,不得昭雪,反倒凶手能在庄子上度过余生,衣食无忧。
哪有这样的道理。
……
玉喜轩。
自打搬进了成郡王府,这院子平日里就鲜少有人踏足,此刻,更是如同被整个王府遗忘的死角。
院门外,两个身上打着补丁的粗使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神情比平日里少了许多警惕。
这位主子今夜子时就会被送出府去了,她们这苦差事也算是到头了——秋夜的风已经有些刺骨了,她们得了令日日守在这儿,偏里头那位抠得连个铜板都不舍得使,不然,她们也能悄悄网开一面,让她吃些不馊的饭菜。
这等又苦又没油水的差事,她们早就腻了。
忽然,从东边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俱是丫鬟打扮。大的那个十五六岁模样,小的则不过总角年岁,约莫是刚进府,被使唤着拎着食盒,压得胳膊和脸都抬不起来。
两个婆子上下打量她们一眼,见为首的大丫鬟衣着光鲜,瞧着像是在哪个主子身边当差的,就添了笑脸:“姑娘从哪里来?这地方晦气,可不好多待。”
大丫鬟闻言撇撇嘴,也是一脸不情愿,却从身上掏出两个荷包塞给婆子,口中道:“方夫人被里头那位牵累了,心里不畅快,特意嘱咐我来替她教诲几句,免得夜里出了府,在外头还给王府丢脸。”
婆子们顿时明白过来。
听闻丁氏前些时日是靠着讨好方夫人过活的,方夫人还为她在老王妃和王爷面前说了她好话,结果转头丁氏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听闻这些时日王爷也没再踏足过照春苑……
照方夫人从前跋扈的性子,想赶在丁氏出府之前好好教训她一顿,也是寻常事。
不过,婆子看了一眼小丫鬟拎的食盒,笑道:“方夫人也是心善,被人连累了,怎么还想着给人带饭?”
丫鬟就嗐了一声,将食盒拎过来给她:“哪能是给她的?这不是夫人见你们守院子劳累,特意让小灶房的人添了几道菜,还加了两小坛美酒,给你们暖暖身子。”
闻言,婆子们顿时眼睛一亮,原就觉得这食盒香得厉害,这会儿更是直吞口水了。
她们没在院子里伺候过,平日里别说是主子,就是主子身边得脸的姑娘们她们也没怎么见过,自然也不晓得眼前的生面孔是不是照春苑的人。只此时想着大快朵颐,便不再深究,开了门闩让她们进了。
“烦请快些,要是叫人知道就不好了。”
“婶子们放心,我省得。”得了大丫鬟一句婶子,两个婆子笑意更添几分。等人走了,便往背风处把食盒打开,看见里头直滴油的烧鸡,立时便高兴起来。
……
玉喜轩院内空落落的,只有一个丫鬟坐在院子里纳鞋底。
“问兰……问兰……给我烧些水来……”
闻声,那丫鬟呸了一声,骂道:“还当自己是主子呢!没长手?都要被赶出府的人了,还折腾什么!”
丁姨娘失势,原先院子里的姐姐们,不是被牵连发落了,便是匆匆嫁了人,没沾染上事的,各自找了门路调出了这院子,唯独她无依无靠的,倒霉催的还得留在这儿。
问兰心中怨气颇深,且她本就在丁氏手底下不得脸,丁氏又一贯不是手面大的主子,自然不领她的情分。
骂完这一句,问兰便见有人进来了。
不比守院的两个婆子,她到底是在院子里当差,一眼就认出来来人是栖月院里服侍五姑娘的大丫鬟。
她吓得脸一白,再怎么说,丁姨娘也养大了五姑娘,五姑娘身边的人难保要向着她。她方才这样奴大欺主,会不会要挨罚?
大丫鬟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既然不想当差,便回你的屋里去,倒在这儿耍起贫嘴来。”
只是贫嘴,那便不是要罚她了。问兰如蒙大赦,心知五姑娘那头约莫是有话要同丁姨娘讲,便连忙识趣地告罪离开,回了自己的屋。
走进丁氏的屋子时,那“小丫鬟”挺直了那刻意佝偻的背脊,方才那份小心翼翼的卑微瞬间褪去,正是五姑娘周蕴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