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个都不省人事,自然心中有异,可偏生是当差的时候出了岔子,即便是揪出了算计她们的人,只怕为着丁氏这一死,她们也得赔上一条性命!
宅子里活了许多年的老人,不需要怎么对口供就想到了最好的说辞:丁姨娘这是打击太大犯了疯病,趁夜里众人不注意自戕的。
问兰想起见过的那位大丫鬟,也默默咽下了话。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时尚且斗不过人家,如今人都死了,她也不是什么忠仆,更不会替这个死人出头了。
于是,等准备送丁氏出府的奴仆们过来时,便惊闻了这一消息。
……
昭阳馆内暖意融融,浓郁的药香已被驱散,重新熏上了清甜的瓜果香。
青娆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听丹烟低声回禀了丁氏的事,眼中并无太多波澜。
倒是丹烟语气惊异:“五姑娘年纪这么小,怎会有这种心性……”
口气称不上是赞扬。
青娆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虎父无犬女,王爷就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那孩子从前看着柔弱,但心里是有执念的。”
只不过,从前的执念是丁氏为什么不真心疼爱她。
后来,执念则变成了她竟然渴求杀母仇人的母爱。
王爷为了自己的女儿能无忧无虑,忍下杀意保全丁氏的颜面,可这份保全,却不是敏姐儿想要的。
不过,这件事里头,让她意外的是老王妃——
若是她想瞒着,敏姐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的真相。仅凭猜测,她也不会对曾经是养母的丁氏下杀手。或许,老王妃是怕敏姐儿因丁氏的事误会她的儿子,仇视敏姐儿的父亲,所以索性将丁氏的丑恶面揭露给她看……
实在也是残忍了些。
说不上谁对谁错,也都是一片爱子之心罢了。
“她是个孝顺的孩子。”青娆评价道。
丹烟笑道:“虽是如此,五姑娘的手段还是太稚嫩了些,若不是您派了人盯着玉喜轩,替她一一收尾,那几个丫鬟婆子嚷嚷出来,她难保要背上一个弑母的名声……”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青娆摆了摆手,望向自己的小腹:除了父母姐姐,这孩子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尽管还没降世,她却已经有浓郁的爱意。丁氏要对他下手,那她便容不得她。即便没有敏姐儿,她也不会让她安生在庄子上快活。
丹烟的意思她明白,她是觉得自己替周蕴敏担了风险,对方合该知恩图报。
可如此行径,难免落了下乘。况且,敏姐儿是个聪慧的,即便她不说,她也会明白的。
……
栖月院中,敏姐儿听闻丁氏死讯,当着外人的面哭了一场,人后独自在窗前静立了许久。
窗外枯枝映着惨淡的天光,她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
仇恨让她没办法保持理智,别说是瞒过父王,就算是瞒过孟姨娘,她都没有什么把握。
可事情发生后,她早已准备好接受的诘问和责骂却统统都没有,仿佛所有人都认为丁氏就是自戕而亡的。
能做到这一点的,愿意帮她做成这般局势的,整个宅子里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她记着这份恩情,不过,眼下她还是太过于势单力薄和年幼,或许有朝一日,她羽翼渐丰时,也能帮到那位一二。
*
正院里,陈阅微却连着几日都在擦拭和整理陈阅姝的遗物,仿佛并不关注外头发生了什么。
听到丁氏的死讯,她也只是挑了挑眉头,道了一句知道了,便作罢了。
红湘看在眼里,心中奇怪:先前王妃一副难受的模样,活像是庄夫人的胎是她出的手,可把她吓得好几夜没睡安稳,生怕余公公带着人半夜将她抓起来关进内牢里。怎么这几日,她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
有了茯苓的前车之鉴,红湘每日当差想的都是如何保命,主仆之情早已磨灭得所剩无几。
正巧鹤哥儿用完午饭过来给她问安,瞧见了陈阅微屋子里摆放的东西,眼睛便是一红。
陈阅姝走时,他已经记事了。对于这些熟悉的摆件和衣物,午夜梦回时,他看过千千万万遍,只不过,他没有告诉祖母罢了。
“这些是……”
陈阅微回眸看他,将小孩抱在怀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鹤哥儿,你也想你娘亲了吧?我也想她了……”她眸光熠熠,轻声道:“姨母想要给你娘亲办个道场,好让她知道,我们都很挂念她。”
第138章 请封
庭院里的梧桐叶在枝头颤巍巍挂着,映着斜阳透进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周绍刚批完今日最后一份公文,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叩,心情尚可。
他举荐的三人呈到御前,不但没有被怀疑结党营私,还得了陛下几句夸赞。宫里的消息传出来,他为丁氏那起子乌糟事烦闷多日的心情都好多了。
余善长悄步上前,低声道:“王爷,王妃在外求见。”
周绍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点。
他抬眼,目光淡淡扫过殿中垂手侍立的几个内侍,不知是谁做了耳报神,偏挑他此刻心境疏朗时递了消息出去。
想起前番夜宴他削了她颜面,后又因丁氏之事冷了她这些时日,依她往日那般骄矜的性子,该是避他不及或忿忿难平才对。
他蹙了蹙眉,终究还是摆了摆手:“让她进来。”
殿门处的光影微微一暗,伴着踏过门槛时的环佩轻响,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款款而入。
女子穿着一身湖蓝色缠枝莲纹的缎面对襟长袄,下系月白百褶罗裙,斜簪了一支梅花簪,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坠子,通身再无多余饰物。
“妾身给王爷请安。”她低眉敛目,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怯意。
周绍有片刻的失神。
这衣衫与姿态……像极了多年前烟雨迷蒙的京郊湖畔,他设计窥见未婚妻陈阅姝的那一幕。
彼时他年少气盛,惯爱不守规矩,听闻父王有意为他求娶陈家嫡长女,便使人在她上香归来的路上弄坏了马车。
细雨如织,她被迫在湖畔边换乘,惊惶抬眼时,湖蓝色的披风被风吹起,露出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瞬间烙进了他的心底。
到底是元娘的亲妹,眉目间总有几分挥不去的影子。周绍的语气放缓,平静道:“起来吧。这个时辰过来,有何事?”
陈阅微缓缓起身,却并未抬头,只轻声道:“回王爷,妾身近日整理长姐昔日留下的箱笼,见物思人,心中甚是感伤。眼看再过大半月,便是长姐去世两周年的忌辰。去岁此时,妾身尚未入府,今年既为王府主母,又是长姐至亲,便想着好生操办一场水陆道场,一则告知长姐鹤哥儿一切都好,慰藉其在天之灵,二则如今王爷身份与从前不同,也该为长姐增添些哀荣。”
窗外恰好掠过一阵风,卷起几片梧桐残叶,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发出簌簌轻响。
周绍其实并不信这些神佛之事,但此事在京中高门算是常例。尤其想到体弱的鹤哥儿……借此机会正一正他嫡长子的身份,倒也不错。
他神色愈发缓和:“你有此心,甚好。只是法事还是设在寺中为宜,家中还有幼儿,青娆又怀着身孕,免得冲撞了。”
“妾身明白。”不同于平日里一提到青娆就不虞的模样,陈阅微柔顺应道,见气氛融洽,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奉上。
“上回王爷走后,这些时日,妾身思前想后,深觉从前诸多不是。庄妹妹有孕乃府中大喜,妾身为正妃,理应为王爷子嗣计。故亲笔撰此奏疏,愿不日进宫,向皇后娘娘恳请为庄妹妹请封侧妃之位。”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声音微微发颤:“妾身从前……确是存了嫉妒之心。可妾身再愚钝,也绝不敢行残害子嗣、戕害姐妹之事。妾身只是……只是难以接受,昔日身旁婢女,竟得了王爷全部爱重。妾身也是真心恋慕王爷,才会行差踏错,求王爷明鉴……”语至动情处,珠泪滚落,她慌忙用帕子掩住,肩头轻颤。
她本就生得无害,一字一句说出较旁人都更容易让人信服些,此时剖白心意,带着小女儿家的委屈,更是楚楚可怜。
周绍接过那奏疏。
展开是工整秀雅的簪花小楷,字字恳切。
他心底那点疑虑,在她这般梨花带雨的剖白中,渐渐消散。
想起她毕竟是元娘亲妹,世家嫡女,纵有嫉妒,大约也不至于恶毒。或许真是自己往日过于冷落,才让她失了方寸。
他叹了口气,声音不觉放柔:“你的心意,本王知道了。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你是正妃,只要谨守本分,无人能越过你去。”
“谢王爷。”陈阅微哽咽道,深深一拜。
次日,秋高气爽,陈阅微递牌子入宫。
坤宁宫院内的菊花开得正盛,皇后听了她的恳请,捻着佛珠沉吟片刻。想起老襄王妃先前进宫对庄氏这一胎的看重,又见陈阅微言辞恭顺,确有大妇风范,便点头允了。
消息傍晚传回王府,周绍正在书房临帖,闻言笔锋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满意。
论迹不论心,不管小陈氏此举是当真知错了,还是无奈之举,她能懂得这府中是谁说了算,便已经是长进了。
为上位者,有错该罚,有功便该嘉奖。
于是是夜,周绍许久不进内宅,难得进一回,众人翘首盼着打探着消息,却听闻王爷的车架往正院去了。
……
正院得了消息,一众奴仆忙得脚不沾地。等车架到了院门前时,内里早已灯火通明,廊下悬着的绢纱宫灯透出柔和的光晕,带着恰到好处的暖融。
陈阅微迎在厅门前,穿着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软缎褙子,发髻松松绾就,簪了一支珍珠步摇,脂粉薄施,芳华尽显。
桌上摆的热菜汤羹,亦皆是他平日偏好的口味。
席间安静,只闻杯箸轻碰之声。陈阅微并不多言,只细心布菜,偶尔轻声介绍一两句菜式的做法,见他喜欢,才敢露出一个笑容。
周绍默然用着,心中却似秋日湖面,微澜渐起。这般场景,与他记忆中元娘在时竟有几分重叠,只是眼前人终究不是那个曾让他少年情热、许诺白头的女子。
酒过三巡,老王妃身边的心腹嬷嬷笑着进来,奉上一只银壶:“老王妃惦记王爷王妃,特命奴婢送来珍藏的梨花白,道是秋夜寒凉,饮些暖酒,活络气血,也好安寝。”嬷嬷笑容意味深长,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一转,便躬身退下。
银壶触手微温,酒液倾入白玉杯中,呈琥珀色,清透醇香。
周绍执杯,那暖意似乎顺着指尖蔓延而上。
他岂会不知母亲的意思?这酒是内廷中常用的手段,实则并非寻常酒酿,其中添了几味温和的助兴药材,性不烈,却最能催动情愫。母亲这是见小陈氏近日懂事,欲借此缓和他们的关系,盼着王府嫡系能再添子嗣。
听闻为着给元娘做道场的事,小陈氏时常跑去请教母亲。实则陈家是京中名门,她身边的老嬷嬷不会一窍不通,如此做派,无非也是想讨母亲的欢心罢了。
手段浅显,老人家却也高兴。他心中不以为然,可想起元娘在时,婆媳二人时常为了子嗣起争端,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思虑间,他无知无觉地顺手饮下一杯,酒液甘醇,暖意自喉间滑入腹中,渐渐蒸腾起一丝燥热。
就在这暖意氤氲间,脑海里却蓦地闪过另一张面孔。
想起她此刻或许正独坐昭阳馆灯下,抚着微隆的小腹,或许会盼着他去……她是他心爱的女子,此刻正怀着他的孩子,一笑一颦皆牵动他心肠。
一股强烈的情绪骤然涌上,几乎要让他立刻起身离去。
然而目光一转,落在对面低眉敛目的陈阅微身上。
她做了什么错事吗?细究起来,竟似乎没有。她出身高贵,是元娘嫡亲的妹妹,他明媒正娶、宗牒玉册上名正言顺的成郡王妃。
先前种种摩擦,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女子渴望夫君垂怜而不得的失态。而如今,她竟肯放下身段,亲自入宫为他的宠妾请封,全了他的体面,未给外人留下半分“宠妾灭妻”的口实。
母亲一向是维护他的一切利益的,可今夜,连母亲都觉得顺理成章,才会送来这暖情酒示意。
若他此刻拂袖而去,置她于何地?岂非是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再次将她的颜面与尊严踩在脚下?她今日所有的努力与退让,都会变成一个可笑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