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进了内室,丹烟觑着她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担忧。
人人都知道,王爷近来因昭阳馆的缘故不大待见王妃,方才席上王爷那句“宿在正院”,当真是出人意料,丹烟怕她面上不显,心里却藏了委屈。
青娆脚步未停,只侧首看了小丫鬟一眼,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丹烟额前细软的青丝,动作亲昵,随即正色道:“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她毕竟是郡王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
青娆心中明镜一般。
她一句戏言能让王爷将曹氏廉氏忘在府外数月,那是因她正得宠,且于王爷大计无碍。但她没有资格,更无立场去指手画脚周绍是否该留宿正院。
丹烟替她卸下那件流光溢彩的杏红缕金百蝶穿花对襟褙子,露出里面轻软的藕荷色中衣。
青娆很清楚,无论生死关头他如何护她,无论此刻在他心里她有多特别,在这世俗森严的权力结构里,她庄青娆的身份,始终只是一个半主半仆的妾室。
王府的富贵繁华皆如镜花水月,依附于他的心意与恩赐。除非她能登上侧妃之位,金册玉印加身,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半个主子,在宗室玉牒上占得一席之地。
而按惯例,这“除非”的前提,多半要等到她平安诞下男丁,甚至是生育多子有功,才有可能。
心中并无急切去肖想那些遥不可及的尊荣,自然也不觉得周绍该对她有甚么椒房独宠。
说到底,周绍才是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他名正言顺地歇在正院,天经地义。即便他今夜心血来潮,踏入了曹氏或廉氏那新收拾出来的玉江苑,损了她的颜面,也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她无权阻拦,亦无力阻拦。
先时她冷眼瞧着,王爷今夜留宿正院,恐怕并非眷恋温存,更像是带着某种目的性的盘算。只是,衣香鬓影间,温柔乡亦是英雄冢,美色当前,谁又知晓他是否会被陈阅微的眼泪或手段扰乱了初衷?
男人的情意,是最不可信的。齐和书当日也口口声声非她不娶,到头来照样另娶她人。
与其为这等无法掌控之事徒然伤神,平白损耗心力,倒不如沉下心来,好好算一算接下来的棋局该如何落子,才能为自己、为腹中骨肉、为庄家,谋取最大的利益。
她与他之间,隔着天堑般的身份鸿沟,又深处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此刻谈论小儿女的情爱缱绻,终究太过奢侈。
她笑着摸了摸丹烟的脸——当日她来到自己身边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一日日成长起来,对她忠心不二,不知不觉间,连原本势高的杜薇也被这小丫头压了下去。
但说到底也是杜薇自己不争气。来了京城之后,她表现得太怯懦,遇事不敢谋划,终究是家生子的身份让她有太多顾虑。这样也好,她年岁也不小了,在她生产前要把人放出去嫁人,免得主仆一场闹出乱子来,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翌日一早,周绍便离开了正院,连早食都没用。
陈阅微睁眼到了天明,情绪反倒稳了下来,当着下人的面,什么火都没发,却也没有往承运殿递话音的意思。
一时间,王府里其余人都不知晓,正院里还有过这一场争端,正院里服侍的人得了交代,更是三缄其口。
*
清晨,薄雾初散,栖月院后通往书塾的抄手游廊上,几株秋海棠开得正艳,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
敏姐儿背着书囊,带着贴身丫鬟,正要去学里。
忽然,一个身影从廊柱后转出,拦在了前头:“五姑娘安。”又对着敏姐儿身边的丫鬟道:“双杏姐姐,您个子高,劳您帮我把取一下枝头那风筝成不成?原是鹤哥儿要的,刚才风大没拿稳,一时竟被刮了起来,落到了枝儿上……”
是个面生的丫鬟,双杏不曾见过。但她报的是鹤哥儿的名号,鹤哥儿从襄州过来,身边的人早换了一波,敏姐儿也记不清谁是谁了,更遑论也是新被孟氏提上来的双杏。
丫鬟犹豫地看向敏姐儿,见敏姐儿微微点头,才应声去了。鹤哥儿到底是府里的长子,又得老王妃宠爱,她们凡事照应着,对方念着情,若能反过来照拂姐儿,那就是最好的。
敏姐儿坐在亭子里略等了等,再抬眸时,果然瞧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褙子,满脸笑意的丁氏。
鹤哥儿那儿的排场比她大得多,办一个差三四个人去也是有的,很少会有求助外人的时候。所以敏姐儿早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想起丁氏,她还是点了头——她去了栖月院后,孟氏便让人盯着,不许丁氏轻易靠近她,她也被伤透了心,等闲不愿意见这个自小将她养大的养母。可昨日夜宴上,她听得丁姨娘愿意替方氏的儿子试药,忽然也想问问她缘故。
丁氏见四下无人,与敏姐儿干巴巴地寒暄了两句,便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湖蓝色的锦缎底子,用五彩丝线绣着石榴纹,针脚细密,缀着珍珠流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好孩子,”丁氏将香囊塞进敏姐儿手里,压低了声音,“你拿着这个。如今庄夫人肚子金贵,日后怕是要彻底起势了,你回头找个机会送给庄夫人,就说这是你自己学着做的,里头放了安神的药材,给夫人安胎用。”
丁氏看着敏姐儿清澈的眼睛,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愧疚与悔意:“姨娘给你赔个不是。从前……是我糊涂,被娘家那些糟心事蒙了心,又被府里那起子捧高踩低的小人蒙蔽了眼睛,光顾着自己立稳脚跟,竟疏忽了你的起居冷暖,让你受了委屈……”
她抬手,似乎想摸摸敏姐儿的头,又怕唐突,瑟缩着收回了手,“如今你虽养在孟姨娘身边,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姐儿。”
丁氏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如今庄夫人有孕,在府里地位非同一般,连老王妃都格外看重。姐儿你一向与她亲近,这正是天大的机缘!趁着夫人有孕,好好讨她的欢心,将来她生下小公子,你们姐弟间有了这份情分,你也就有了靠山,姨娘也能安心了。”说到最后,竟带了几分哽咽。
敏姐儿握着那香囊看了看,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丁氏。
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将香囊收进了袖袋里。
待丁氏走远,敏姐儿才慢慢松开紧攥着香囊的手。她低头看着掌心被珍珠硌出的浅浅印痕,眼神复杂。
午后下了学,回到栖月院,敏姐儿径直去了孟氏房中。
她屏退了屋内服侍的丫鬟,才从袖中拿出那个湖蓝香囊,递到孟姨娘面前,将丁氏在廊下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孟氏听完,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只装作无事,温声问:“那……姐儿打算把这个给庄夫人送去吗?”
敏姐儿立刻摇头,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谨慎:“姨娘,不能送。庄夫人肚子里这一胎金贵得很,阖府上下都盯着,连一向最重规矩的祖母都格外纵着她几分。这个时候,往她身边送吃食、药材、香料,哪怕是针线玩意儿,都扎眼得很,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无论丁姨娘这香囊里是真心安神的药材,还是……”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对咱们栖月院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都别送,什么也别沾惹。清清白白,才能避开是非。”
孟姨娘怔怔地看着眼前条理清晰、思虑周全的女儿,宽慰与酸涩同时涌上心头。
她既欣慰女儿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能在王府这潭深水里自保,又心酸她被迫早早懂得这些算计。孟氏一把将敏姐儿搂进怀里,声音哽咽:“我的好姐儿,你长大了,懂事了!”
从前她防着丁氏,是怕敏姐儿年纪小,又顾着情分被她哄骗了去,让自个儿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后来她盯着丁氏的时日一久,又觉得对方是心术不正,不敢轻易让她沾身。
敏姐儿很是不好意思,姨娘在外头人面前明明那么内敛,可对着自己总是不吝啬夸赞,她有时觉得这是哄小孩的话,可心里又像吃了蜜似的甜,想了想,又道:“姨娘,今日的事你不要责罚丫鬟,这是我的主意,我猜到了是她,想看看她想做什么。”
孟氏哎了一声,笑着颔首。若是一开始敏姐儿这么说,她还要伤心她仍旧看重丁氏,可丁氏给她的东西,她丝毫也没藏着,立时就拿给了自己商量,这态度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她的敏姐儿,才不是有心人故意中伤说的那种白眼狼。
待情绪稍平,孟氏目光落在那精致的香囊上,疑虑更深。她总觉得丁氏此举没安好心,可又抓不住切实的把柄。事关敏姐儿,她不敢有丝毫大意。思忖片刻,她心念电转,有了主意。
午后,盛女医照例来给孟姨娘请平安脉时,孟氏便“不经意”地将那香囊拿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神色:“盛女医,我前些日子翻看古方,学着配了些安神的药材,装在这香囊里,想给敏姐儿夜里安枕用。只是我粗手笨脚的,心里总是不踏实,怕配比不当反倒不好。劳烦您帮我瞧瞧,这里头的东西可妥当?会不会相冲?”
盛女医如今在典药署里也算得上医道精湛,她接过香囊,仔细嗅闻,又解开系绳,小心地将里面的药材倒在掌心,一一分辨查验。片刻后,她点点头道:“姨娘放心,这里头是些寻常的温和安神的药材,配比也合宜,气味清雅,给五姑娘用无碍的。”
孟氏心中疑虑稍减,但并未全信。待盛女医走后,她思前想后,还是带着香囊去了昭阳馆。
青娆正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翻书,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孟氏请过安,便将那香囊递上,又将盛女医查验的结果和自己的担忧一并低声说了:“……夫人,这东西虽查着无事,可丁氏突然这般举动,又打着敏姐儿的名头,妾心里实在难安。事关姐儿,妾不敢擅专。”
青娆接过那精巧的香囊,指腹缓缓抚过上面细密的石榴纹。
多子多福,倒是好意头。若是孩子送来的,她戒心少些,心里要是盼着一举得男,说不定真要随身戴着。
她垂眸片刻,再抬眼时,淡淡道:“既然查着无事,那便留下吧。”她随手将香囊递给侍立一旁的丹烟,“替我佩上。”
隔日,青娆在园中散步时,偶遇了去给老王妃请安的丁氏。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青娆腰间那崭新的香囊上,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惊喜和赞叹:“哟,夫人这香囊绣得可真精巧!瞧着像是新得的?阵脚细密,配色雅致,挂在夫人身上,更添风韵了。”
两人从前很少打照面,但自打她有孕以来,府里上上下下恭维的人不少,故而她也没有对丁氏的谄媚有丝毫异色。
青娆停下脚步,唇角微弯,笑容温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满意:“这是敏姐儿那孩子的一点孝心,说是自己学着绣的,里头还放了些安神的香料,正好我这些日子睡不安稳,有了这东西,倒是舒服多了。”
丁氏眸光深处极快地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几分与有荣焉:“敏姐儿这孩子,一向孝心。不过,能得夫人喜欢,也是她的福分。”说罢,面上又平添几分落寞,一颦一笑,倒还真像个一心为孩子前程打算的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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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最近上级检查太多了,经常加班,精力不够,没办法日更了,不过剧情已经到后期了,会认真坚持写的~
第135章 唐泰
时间回到一旬前。
秋意渐深,庭院里几株丹桂已开到荼蘼。
许是这一胎金贵的缘故,典馔署送往昭阳馆的糕点悄然添了花样。
除却惯例的一些糕点,不时会多些精巧的玫瑰酥、核桃酪,甚至还有江南风味的蟹粉酥,盛在剔透的琉璃盏中送过去,摆在云锦桌帷之上,倒也赏心悦目。
昭阳馆自有小灶,但这类费时费料又需特定手艺的精细点心,多赖典馔署供给。
典署令伍氏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些时日来更是对送往昭阳馆的物件格外上心,样样过目,很快便发觉了这多出的花样。
细细盘查,才知是灶上掌勺的大师傅唐泰私下添的。
此人手艺尚可,却有些钻营心思。听闻是因昭阳馆里庄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杜薇姑娘将要放出去配人,便想着法叫他家的二小子攀上高枝,将来也好沾光。
于是自掏腰包,变着法儿地献殷勤,只盼在庄夫人跟前露个脸。
伍氏对此颇不以为然,且不论杜薇的家世在家生子里本就是一等一的出挑,光说昭阳馆那头,庄夫人何等眼力,岂会瞧得上唐家那好吃懒做的小子?
但断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她明面上只当不知,背地里将此事当作闲话,在庄夫人那位表婶童氏面前提了一嘴:“唐师傅倒是个有心的,只怕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言罢便丢开手去,横竖他花的不是公中的银子,只要点心洁净无虞,便由得他去折腾。
点心送了七八日,伍氏心中不免嘀咕:糕点是金贵东西,这唐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哪来这般底蕴日日添置?
就在她要深究时,唐泰那头也不再送了。伍氏以为对方是打了退堂鼓,适逢典馔署里事忙,便也搁置下了。
是夜,月隐云后,昭阳馆内却灯火通明。
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低呼惊破了秋夜的沉寂。盛女医连同典药署的另两位医官被匆匆请来,皆因庄夫人突感腹痛如绞,冷汗涔涔。
周绍袍袖带风地疾步赶来时,只见内室里,青娆面色苍白地蜷缩在榻上,手指紧紧攥着被面,显是极为不适。
典药署的几位大夫细细查了这两日庄夫人的饮食起居,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角落处,丹烟手中紧紧攥着一物,神情有些疑窦。
与青娆对视上的瞬间,后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周绍正抓着青娆的手,脸色黑沉得可怕,满腹心思系在眼前人身上,自然也将这小动作看在眼里。他毫不犹豫地招手将丹烟叫过来,视线落在她掌心崭新的香囊上:“这香囊是哪里来的?”
青娆强撑起一抹笑脸,忙道:“王爷,这是敏姐儿给我做的安神香囊,我戴上后夜里睡得安稳多了。”话里带着提醒的意味。
周绍看了她一眼:她惯来守规矩,这回却当着满屋人的面自称起“我”来,可见是疼得厉害。心底那点犹疑就被搁置在一旁,面色沉静地下令道:“你们过来瞧瞧,这香囊有无不妥?”
他是信长女的为人的,只是她年纪小,若是被人利用,也未可知。
大夫们上前来一样样试过,的确都是安神养息的药材。
盛女医却率先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微微一变,凝重道,“这香囊中的藜芦、丹参本是安神定志的良配,单独使用并无不妥。但若与近来夫人常用的糕点相合便是大忌,轻则剧烈腹痛,重则……滑胎血崩,性命堪忧啊!”
其他大夫也明白过来,先时是没往此处想,可若真不是巧合,那这事便和典馔署脱不了干系了。
门外,匆匆赶过来的孟氏吓得面色惨白,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连声道:“王爷明鉴,这香囊是丁姨娘做的,央敏姐儿替她赠给夫人,先时妾放心不下,也特意找了大夫看过,说是无碍,万万没想到……”
她声音哽咽,面色惊惶地看着周绍:“敏姐儿年纪小,丁氏又有养育恩情……都是妾失察……”
周绍淡淡地打断了她:“本王心中有数。”他抬眼,看了眼身侧候着的余善长,声音很平静:“交给纪察司查吧。”
王府典仪署下辖的纪察司,掌管着府内人员的风纪与刑狱之事,一旦被关进去,不脱一层皮是不可能出来的。
丁氏身负重大嫌疑,但究竟是主子,不会被丢给纪察司,但典馔署那头被牵扯到的人,就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届时拔出萝卜带出泥,有干系的人都没法轻易抽身。
周绍下了这样的命令,显然是不准备给背后之人留什么颜面了。
落后孟氏半步的敏姐儿紧紧地掐住了手心——她明知道,一旦事发,她会被牵累得彻底失去父亲和祖母的欢心,失去倚靠的势力,却仍旧装作慈母模样,毫不犹疑地推自己下地狱……
小小的人儿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讥嘲自己,也讥嘲丁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