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猷从袖中取了一包吃食,献宝似的捧到谢芸面前,“上回你说,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我找了好几家铺子才有,这一路贴身放着,生怕冷了,方才你被拘在屋子里陪太太们说话,可把我急死了。”
他身量不高,肤色白皙,因着家里格外疼宠,二十出头的人脸上还带了几分孩子气。眸子亮晶晶的,满脸期待地盯着她的表情。
谢芸伸手接过油纸裹着的东西,打开来,里面的包子压得扁扁的,馅儿已经散了,油脂渗出,卖相十分难看。
“哎呀,怎么会这样。”陆猷有些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怪我,捏的太用劲儿了。”
谢芸摇摇头,凑唇咬了一口包子,东西已经冷了,有些泛腥。
陆猷摆手道:“别吃了别吃了,这个样子还怎么吃,明儿我再买一笼,温在火上给你送来。”
谢芸张口又咬了一口,见他伸手过来夺,侧转过身避着他的胳膊。
片刻,她抬起脸来瞧他,嘴里的包子还没咽下,精致的唇角上沾着油光,眉头一蹙,突然哭了出来。
陆猷吓坏了,忙躬身虚拢着她,“怎么了?芸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包子太难吃,我、我错了,给你赔不是……你别哭啊……”
谢芸扔掉手里的包子,两臂一伸扑进他怀里,“陆公子,陆公子!”
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喜欢她,在意他,就连她随意说的一句话,也记得这样清清楚楚,一个贵公子,跑到街上去给她买这种粗鄙的小吃食,背着一屋子宾客,悄悄把她叫到这里来,就为着能求得她一个笑脸,一句夸赞。
而她心里的那个人,任她抛了自尊追着赶着,百般主动献好,他丝毫不领情,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为了得到他,做过那么多的傻事。最终最终,两手空空,还落得个天大的把柄到旁人手里,只怕这辈子都要受制于人。
“如果我没有陆公子想象的那么好,陆公子会、会不要我吗?”
陆猷红着脸被她抱着,两手试探着回拥住她。
“怎么会?芸儿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急匆匆办婚事,是我委屈了芸儿……”
谢芸摇摇头,挽起袖角给他瞧自己手腕上的伤,“陆公子,我……”
陆猷睁大了眼睛,攥住她的手腕,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谢芸根本不敢看他,垂下眼睛只是无声落泪。
陆猷翻卷着她的袖角,将她两只手臂细细瞧了一遍。
一滴水点落在谢芸手背上。冰凉凉的。
男人蹲跪下去,捧着她的手腕,凑唇吻着那些伤痕。
她听见男人颤着声音说:
“这该得多疼啊,芸儿你得多疼啊。”
**
十月寒天,枝头结了薄薄一层冰霜。这些日子葶宜一直称病不理事,嘉武侯夫人带着祝琰接管内宅,府里气氛有些紧绷,平静湖波之下暗流涌动,祝琰不知这种表面的平和还能持续多久,但她并不慌张,也对她的生活并没造成太大的影响。
徐大奶奶约她一块儿去挽云馆瞧衣料。
车子停在街角,洛平跳下车替祝琰挽起帘子,徐大奶奶身边的嬷嬷抄手守候在门前,一见她来,忙含笑上前,“澍哥儿听说您来,非要跟着。前儿风寒才好些,大奶奶被他磨不过,只得带着过来。”
祝琰听说徐澍在,脸上带了笑,“有一阵子没见澍哥儿,听说如今开蒙了,跟着先生学四书?”
嬷嬷一面答话,一面搀着她上了楼。
“喂!”
乔翊安打个响指,对面坐着的人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这么说,荣王这一路上遇见了三回截杀?”
乔翊安横他一眼,嗤笑道:“装模作样。”
屋里本烧着炉火还算暖,偏偏身侧两扇窗都大开着,对面这厮听说祝琰在对面买东西,眼神时不时就朝对面瞟。冷风呼呼灌进来,吹得人骨头疼。
宋洹之蹙了蹙眉:“什么?”
“刚过应县就有一波,廉江、奉南,接连三波人马。荣王哭上折子,求皇上救命。他那个小王妃,已经吓得病了。”
宋洹之端着茶,垂眸轻哂。
乔翊安敲了敲桌案,“你反应这么淡,是早知晓了?你的人一直暗中跟着?”
宋洹之靠在椅上,偏过脸去瞧窗外,“宋家跟荣王有仇,朝中无人不晓。他遇截杀,我必是头一个怀疑对象。”
乔翊安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骤然伏低身子,盯着他道:“你暗中帮过他?”
宋洹之没否认。
“有人想借你的名头除了他,你暗中护持,皇上面前,既摘干净了自己,还能卖个顺水人情,显示你的大局为重。荣王这步棋已经废了,单是他手底下的人给皇上下药这一桩,就已经注定与那个位置无缘。皇上留着他,不过是想用他牵扯永王。至于你家的仇——”
宋洹之抬手合上窗,“不是荣王。”
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他起身就朝外走。
乔翊安挑眉喊他,“宋洹之,你倒是说清楚。”
对方不理会,靴子踏在楼梯上,步声渐渐远了。
乔翊安推窗朝外看,见对面挽云馆门前,祝琰牵着个孩子走出来。
“这是拿我打发时间?”乔翊安眯眼嗤笑一句。
“王八蛋。”
**
宋洹之站在长街对面,沉默地望着祝琰与人寒暄。
天色灰蒙蒙的,街上往来行人缩头抄袖,呼出的气息化成一团白霜。
“再见面,怕是要等他们俩换庚帖时了吧?”徐大奶奶亲热挽着祝琰的手,推了推澍哥儿的小脑袋,“别抓你干娘的衣裳,瞧你那小爪子脏的。”
祝琰弯身下来,抚了抚澍哥儿的胖脸蛋,“澍儿好好跟着先生学,下回干娘给你带好吃的溏心酥酪。”
徐澍伸着小胖手,勾住祝琰脖子求抱。
祝琰将孩子抱起来,正在这时,一辆马车飞速冲过来,洛平在后瞧见,立时大嚷:“奶奶小心!”
对面宋洹之双目圆睁,一瞬之间,呼吸仿佛止住,周身血液都直朝上涌。几乎不及思索,纵身飞扑过去。
下一瞬,马车紧急朝外拐了一下,宋洹之从车顶掠过,拥着祝琰和她怀里的孩子闪身挪到里侧。
徐大奶奶也吓坏了,指着那车骂道:“怎么赶车的?差点冲撞了人!”
祝琰被一股大力卷住推到里侧,此刻还未站稳,一手护着怀里的孩子一手搭着男人肩膀,凭他支撑勉强站定。
待看清了面前的人,忙将手从他肩上挪开,抱着徐澍退后一步。
宋洹之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瞧得她有些发窘,徐大奶奶走过来,关切地道:“没事吧?那车子没擦着你?”
祝琰摇摇头,那马车虽行的快,但距离她站的位置还有几寸空间,车夫有经验,挪闪的也及时。对面的宋洹之、身后的洛平与她有段距离,在谈的角度瞧,可能觉着有些险。
那车停到前头铺子门口,车里的人特特跑过来致歉。
祝琰摆摆手:“无事的。”
车子没吓着她,倒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宋洹之把她惊着了。
记着徐澍胆子小,她忙去瞧那孩子。
却见小胖人睁圆了一双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好奇打量突然出现的宋洹之。
徐大奶奶抿嘴笑道:“这是你干娘家的宋二叔,澍儿叫人。”
宋洹之没说话,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那咱们下回再约着一块儿说话,宋二爷来接你,我就不拖着你继续聊了。”徐大奶奶抓着澍儿的胳膊朝二人招招手,自家马车停到跟前,提着裙子先上了车。
祝琰脸上略还有些发烫,方才她与宋洹之那样抱着,虽事出突然,情况……勉强算紧急,光天白日在街上这般,实在有些出格。
洛平掀起车帘,祝琰瞥一眼宋洹之,率先钻了进去。
片刻后他也坐了进来。
祝琰问道:“二爷怎么会在这儿?”
宋洹之没说话。
昏暗的车厢里,男人紧紧抱住了她。
方才瞧她落入险地,他整个心揪扯疼痛不已。
过往也曾有几次。
心口酸酸涩涩的发痛。
他本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
今日这一刻,他突然懂了。
是在意,是怜惜。
是牵挂,是悸动。
是他人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动情。
他抱得她有些紧,他那双紧实有力的臂膀,微微颤动。祝琰艰难地抬起脸来唤他:“二爷?”
下巴陡然被扣住。
他将她抵在车壁,狠狠吻了上来。
**
十月二十一,京城下了今冬头一场雪。
宋泽之从书院寄回的家书到了。
许氏早早进来,去上院向嘉武侯夫人行礼。
略寒暄几句,嘉武侯夫人就推说要与管事们议事,命书意书晴陪着许氏去园子里玩。
初冬头一场雪,以往都会办集会。姑娘们或是借酒咏诗文,或是赏雪赏茶,总是一番热闹。今年府里不太平,集会自是免了。
嘉武侯夫人不忍孩子们失落,命祝琰替他们张罗了简单的一席。
昨日北边的铺子上刚送过来二十只草原羊,厨上片成薄肉,用铜丝串起来,挂在炉子上炙烤。
亭子里头烘着火,烤肉的香味不时进来,许氏全没往日的玩闹之兴,一颗心都挂在宋泽之的来信上。
书意从雕花木盒里抽出一个点了火漆的封套,刻意大声咳嗽道:“叫我瞧瞧,这封是写给谁的,给娘写了,给二哥写了,总该轮到我跟二姐了吧?”
许氏一眼瞧见上头一个“宝”字,飞扑过来一把从她手里夺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