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瑜牵着祝瑶的手,躲去了屏风后。
祝琰坐在母亲身边,依稀回到五六年前那个早上。
上回来白云观,也是为了相看。
那会儿她才十三四岁,生得柳树条一般细瘦伶仃。匆匆从海州被唤回来,来不及调养休息,被化上浓妆,穿着喜庆鲜艳的衣裳,匆匆被推到屏风后,隔着半透的屏扇看了一眼对面朦胧的影子。
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嫁的是什么人。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说不的权力,只能顺从地跟着父母替她谋好的路走。
一个高瘦的青年跨步进来,单膝跪在地上朝上首行礼。
“晚辈徐文朗,拜见伯母……”
隔屏听见怡和说笑的声音,打趣着那个拘谨的年轻人。祝瑶羞涩又紧张,想看清楚屏后那个人的相貌,担心长姐嘲笑自己没规矩,下意识瞥去,却见长姐垂着头,似乎根本没在注意自己。
握着她左手的那只手掌,冰凉凉汗津津的,祝瑶心下有些奇怪,但很快又被男人清朗的声音吸引了去。
“徐公子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祝夫人赞了几句,强压下心里的不甘,与安瑞伯夫人说着客气话。
徐文朗退出去,祝瑜拉着羞红了脸的祝瑶从屏后走出来。
“好了,我本只是过来打个招呼,不成想聊得太高兴了,竟坐了这么久。”怡和抬抬手,便有个婆子上前伸臂挽住她,“我这便去了,不耽搁祝夫人跟徐夫人你们说话儿。”
经过祝瑜身边,亲热地按了按她的手臂,“几回下帖子邀请乔夫人,时间总是对不上,下回有机会,咱们可得好好聊聊。”
祝夫人便笑道:“瑜儿,你送送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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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瑜踅身往院里走,抬眼就见祝琰带着人迎了上来。
“母亲同徐夫人说话,大伙儿都退出来了。”祝琰挽住她手,同她一道往银杏林中去散步。
“姐姐同那个怡和郡主是不是认识?方才听说她在,姐姐脸色就不大好,在屋里也一直没怎么说话。”
祝瑜笑了笑,“你是担心我,特地出来等我的?”
祝琰点点头,“她是什么来头?姐姐与她有过节么?”
沉默片刻,祝瑜轻声道:“外头有传言,说乔翊安,是她入幕之宾。”
察觉到身边的人停下步子,祝瑜含笑转过头去,“很意外吗?你回京不久,又与我是同胞姊妹,外人在你面前,自然不好说这些闲话。”
“不止她,还有不少旁的人。”祝瑜嘴角一直凝着笑,像在说别人的事,“乔翊安风流成性,与他有瓜葛的女人,着实不少。”
祝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握紧了祝瑜的手。
“其实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只要不闹到我跟前碍我的眼,随他们在外如何……”祝瑜抬起头,望着头顶树隙间一片晴朗的天,“但遇上了,心里就难免觉着烦,觉着恶心。”
她叹一声,话题提到祝瑶的婚事上来,“你瞧这回的相看可有戏?”
祝琰点点头,“母亲的态度还算好,徐夫人很抬举三妹,多半瞧姐姐面上……”
“你呀,”祝瑜抬指,点了点她的肩,“这回你陪着来,传递给徐夫人的意思就是,嘉武侯府支持这桩婚事。徐夫人这样精明的人,又怎可能不表现出几分在意?”
祝琰沉默下来。
祝瑜在旁幽幽地道:“那徐六爷生得似根细竹竿,实在没什么看头。不过家世出身都不低,配咱们家姑娘,已是绰绰有余。”
正说到这儿,听得前头一阵喧哗,林子那头跑来个六七岁的孩子,边跑边大声哭喊。
待离得近了,祝瑜脸色瞬间变成了雪白。
孩子身后追着一条体型颇大的黑犬,满嘴流涎,其后数名婆子侍婢又呼又喊,有的正拿石子击打那犬。
那黑犬全然不顾身后呼喝,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赤红的双目圆瞪,一面发出低沉的嘶吼,一面飞速追逐着幼童。
眼看一人一犬到了近前,祝琰抢先一步,举袖拦住幼童,将人揽在怀中速转,将自己的背脊送到了疯犬面前。
犬只腥臭的大嘴张开,利爪勾住了鬓边流苏,祝琰闭紧双目,逃避不得,只能紧紧护住怀里的孩子。
耳边响起慌乱的尖叫声,祝琰大脑一片空白,旋即只觉脸测一烫。
祝瑜白着脸,颤着步子靠近过来,“二妹……二妹?”
想象中的扑咬没有发生,千钧一发之际,跟随在祝瑜身边的暗卫出手,一刀斩断了犬首。
祝琰半边身子都溅了浓腥的血。
“李肃,快把这东西弄走。”怕吓着孩子,祝瑜忙令暗卫收拾那死犬尸身。
她解下外袍,披在祝琰肩头遮住她一身脏污,“二妹,你有没有事?”
方才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几乎吓傻了,没想到祝琰动作那么迅捷,一把就将孩子夺了过去。幸好李肃及时赶到,不然今日定然酿成大祸。
那些婆子侍婢追赶上来,见着祝琰的模样,都吓得不轻。
“宋夫人有没有伤到?”
祝琰两腿虚软,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张开手臂,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飞快逃到一边,扑向气喘吁吁赶来的周夫人。
祝琰溅了一身血水,形容狼狈不堪,周夫人含泪向她屈膝,“今日多亏了宋夫人、乔夫人,护住了我的孩儿。”
祝琰笑了下,示意不必担心,举目去瞧那孩子,“我不打紧,快瞧瞧小公子可有被恶犬抓伤?”
周夫人拭泪道:“我跟大爷就这么个宝贝疙瘩,刚才事出突然,险些吓死我。”
推了推怀里的幼童,“快,还不给你宋婶婶磕头,谢谢她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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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擦黑,明月楼彩灯高悬,二楼最大的一间宴厅里挤满了来客。
“乔世子真客气,您有什么示下,派人来吩咐一声,哪个敢说个‘不’字?”
“您可有好一阵没来明月楼了,上回跟汪侯爷喝酒,还说起您来,这些日子您忙着平北边那些事,回来了也不给咱们个机会为您接风……”
乔翊安被围在众人中间,含笑寒暄着。
正在此时,门被从外推开,乔翊安笑道:“喏,稀客到了。今儿宋世子难得休沐,听说大伙儿聚在这儿,特来打声招呼。”
一时之间座上宾客静了一瞬,显然没料到宋洹之会来。
座上上至公卿子侄,下至官员吏目,明面上是朝中同僚,背地里还有另一重身份。
京城十二家最大的绣坊、绸庄背后,这些人便是真正的东主。
第45章 醉话
祝琰在道观的厢房洗漱了一回,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仍觉得能嗅见血腥。
匆匆换了件衣裳,随着祝夫人等人一同下山。
李肃带着人四处盘查了一圈,靠近轿子向祝瑜回话:“似乎是怡和郡主带来的犬只,她素有豢养狮犬的嗜好,属下见她的扈从正在找那黑犬……”
祝瑜闭眼靠在轿上,沉声道:“那犬尸处理好了?”她不想与怡和郡主有所纠缠。不论是结仇还是结谊,都令人厌烦。
李肃道:“处理好了,没留下痕迹。”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入夜,气温骤降,下轿登车的瞬间,冷得人直打寒颤。
李肃解下外袍,递到祝瑜手边,“奶奶的外裳污了,夜里风寒,若不嫌弃,先披着卑职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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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嘉武侯府,已错过了昏省时间。祝琰径直去了上院,几个小辈都已回去了,只余葶宜正与嘉武侯夫人商议下个月的腊八节事宜,见祝琰进来,嘉武侯夫人笑着把她唤到身边,“祝姑娘今日的相看如何?那安瑞伯家的公子模样可俊?”
祝琰笑道:“徐六爷温文知礼,是个不错的人。”
至于成与不成,还得瞧两家长辈的意愿。
“你累了吧?娘叫人给你温着人参雪蛤汤呢。”葶宜朝外扬声吩咐,“快把汤水给二弟妹盛一盏。”
嘉武侯夫人握着祝琰的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冬衣的事这回不赶巧,几个绣坊恰都遇了难。难为你四处找法子,这回劳烦了乔大奶奶他们,还送了好些绣件,这怎么好意思?回头请乔大奶奶她们来家坐坐,好生招待,略表咱们嘉武侯府的心意。你嫂子已跟原先那几家绣坊说了,往后就算有什么急难,也得替咱们家留些富余,针线上年底也可多添些人手,免得再生类似的麻烦……”
祝琰下意识瞥了眼葶宜,见她含笑静坐在一旁,依旧是往昔那副模样,不见半点尴尬或不安。
祝琰抿抿唇,笑道:“方才听娘与嫂子说腊八节的处置。我闲来无事,能不能给嫂子打个下手?”
她素来温雅沉静,不争不抢,乍然主动提及插手腊八节的理事,一时连葶宜都讶然望过来。
就听祝琰笑道:“若非今次母亲吩咐我办冬衣这桩差事,还不知内里有这些门道,要学的东西还有不少,单是迎来送往上头,就有好些事要请教嫂子。”
说到此,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洹之在外行事我帮衬不上,想多学学庶务规矩,也免叫他烦心。再有,平素一味受娘跟嫂子照拂,我除了吃饭闲逛,半点用处没有,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
意思是,跟着长房学理事,是不想在外行事出岔子给宋洹之丢脸。
她挽着嘉武侯夫人的胳膊,抬眼注视着葶宜,“嫂子会不会嫌我多事,给你添麻烦?”
屋中一时静极,连侧旁服侍汤饮的婆子也摒息敛声,同她一道看向了葶宜。
沉默一须臾,葶宜扬眉笑了起来,“二弟妹有心帮衬,我高兴还来不及,就怕娘舍不得,怕累坏了二弟妹呢。”
这几乎是祝琰进门以来,头一回主动提要求,既然葶宜无异议,嘉武侯夫人自然不会不支持。
待到屋中退去,嬷嬷搀着嘉武侯夫人进了里室,“二奶奶这回行事为些什么,奴婢怎么瞧不明白?”
嘉武侯夫人靠在软垫上笑笑,“泥菩萨也有三分气性,难得她肯进取一回。”
顿了顿道,“明儿你陪着她去菀香苑,就说依我的命,帮衬二奶奶熟悉庶务。”
“夫人若是插手进来,怕不怕大奶奶那边……”
“若是一直相安无事,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葶宜当真想不通,也得叫她知道,嘉武侯府是姓宋的。”
这话说得颇重,直教嬷嬷心里头打鼓。夫人一直没将庶务全权放手,不少关节还抓在自己手里头,隔上一阵就要面见各处管事了解情况,若说防的是如今这等局面却不现实,只怕早在大奶奶嫁进来之前,就预着了些隐患。可这七年多时间,婆媳之间处得便如亲生母女一般,夫人有多么疼爱长媳,京都人人知晓。别说外人瞧不出嫌隙,就连她这个身边服侍的人,也从来没疑心过夫人待大奶奶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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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花瓣漂浮,加入三两滴玫瑰花露,淡淡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充满整个净室。
祝琰泡了两回浴,才觉着身上那抹浓腥的气味散了。
闭上眼,还能忆起白日惊险的一幕。此刻如若重来一回,只怕已没有了当时的勇气。她只是个弱女子,如何有胆色面对一个癫狂的畜生。
当时什么都来不及想,似乎只是出于本能,不想那小小幼童受到伤害。
手抚在肚子上,那个曾经短暂停留过的生命消逝无踪,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也曾为母亲,哪怕没机会见到那个孩子平安降生,却也明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遇险而不能救,是何等的心碎惶急。
换了寝衣,坐在妆台前等雪歌替她梳拢湿润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