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吃的比我还多,能不沉?乔翊安那个狗德行,一味只知道宠着纵着。”祝瑜替她捏着肩臂,帐子里几个夫人、小姐都散了,只祝瑶跟乔四姑娘两个在外头案前玩双陆。
“你性子好,招孩子们喜欢。”目光落在她肚子上,不无惋惜地道,“等身体调理好了,抓紧再要一个,你会是个好母亲。”
过去两个月祝琰状态极差,没人忍心在她面前提起孩子两个字,瞧她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如今也肯出来见人说话,还开始学着理事掌家,祝瑜作为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不免出言提点几句。
祝琰叹了声,没接这话。
祝瑜知道她还有心结,声音软下来,“我知道你心里还难受着,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如今你成了宗门长媳,阖族指着你这房来承嗣。做了宗妇,不管这担子多沉,都只能咬牙背着。你瞧我这几年没再有,我婆婆那是什么脸色?乔翊安还是早有了儿子的人呢。”
宁毅伯夫人是个厉害人,远近都知道她脾气不好。长姐在她眼皮底下生活,可以想象得到日子有多难过。
祝瑜凑近些许,低声说:“我生琴姐儿时早产加难产,月子里又惊风受凉,落了病根。”
祝琰讶然望着她,从没听她提起过这回事。
“私下里瞧了不少大夫,都说一样的话,再想有身子,得看运气。偏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大好。”祝瑜笑了笑,抬头点了下祝琰的额头,“这幅模样瞧我做什么?心疼我啦?”
祝琰心情复杂地挽住她,“姐夫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不要紧,你记住,千万别跟娘说。”祝瑜笑道,“若给娘知道了,还不得哭哭啼啼天天跑来折磨我,她可比我婆婆可怕多了。”
听她轻轻松松将这事当成玩笑说着,祝琰心里莫名的生疼。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紧紧地握着祝瑜的手。
祝瑜岔过话题,说回祝琰管家的事上来,“宋家那位表姑娘的婚事,我建议你别插手。”
“你固然一番好意,想家里和和睦睦,顺便讨你婆婆欢心,但有些人心思不正,专喜欢把人往偏里寻思。日后嫁妆上头有什么不满,都要怀疑你故意作弄。再有你那个嫂子,到现在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半句不提交回掌家的大钥匙,不定藏了什么心。你处处小心仔细些,凡事多想多考量,拿不准主意的,多跟洹之商量,也只管叫人来找我,万勿着了人家的道。”
祝琰点点头,尚未说话,被祝瑜又敲打了两句,“你别一味觉着我大惊小怪,不把我的提点当回事。内宅里的争斗跟疆场上是一样的血腥,走错哪怕一步,都可能要了命。”
“你身后能支撑你的,除了子女,就是洹之。”
“夫妻俩一条心,他肯给你兜底,你的地位就稳,说出的话就有分量,旁人就不敢轻视你去。若是离了心,还给人瞧出端倪,就会有无数的人插进来,想尽办法孤立你、为难你。作为主母,若是孤立无援,那是很可怕的事。世人向来跟红顶白,捧高踩低,知道你不受夫郎重视,又无母家撑腰,便会一齐来轻视你、踩着你。”
祝瑜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你是个聪慧人,我相信你能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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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一场雨,空气里更添了几分寒意。
一名侍婢翘首等在门上,远远瞧见一盏朦胧的灯,摇晃着凑近。她面上露出喜色,提裙迎上前,“大爷,您可回来了,楚姨娘特备了酒菜,一直等着您呢。”
乔翊安刚从酒宴上回来,手臂搭在小厮肩膀上,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灵儿。”他伸指点着侍婢额头,含糊地笑道,“是不是灵儿?”
侍婢撅起小嘴,不大乐意地道:“才不是呢,奴婢叫小翠。”
乔翊安笑了声,“认错了?怎么会?你明明是那个弹琵琶的,叫什么来着,雪儿?”
姑娘脸色越发差了,“大爷,您喝醉啦,楚姨娘今日生辰,您上回答应要陪她过的,待会儿可别把姨娘也错认成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乔翊安脾气好,尤其对漂亮女人,出手阔绰,无限容忍。侍婢说的话颇不敬,但他半点没生气,拍了下小厮的胳膊,道:“走,过生辰!”
楚姨娘是早年宁毅伯夫人赏给他的通房,在孟氏过世后,为着安慰他,便将身边最俊俏的丫头赏给了他。祝瑜嫁进来那年,正赶上她怀了孩子,于是做主抬成姨娘,单独分了院子,安排每月逢三的日子服侍乔翊安。
不过安排是安排,实质上大多时候乔翊安都不在家住,偶尔回来,也只随着自己性子来,这世上哪有谁管得住他,能安排他的生活?
楚姨娘浓妆艳抹,穿一袭新裁的碧色裙子,听见外头请安声,忙不迭迎出来。
小厮同小翠一并将乔翊安扶到床上,瞧他踢了鞋,摸进帐子里抓过被子盖在身上。
楚姨娘瞧他醉的厉害,叫人去备水替他擦身,自己爬上床将他外袍除下。
乔翊安闭着眼,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揪住楚姨娘的手腕,用力塞在她手上。
“过生辰……”
他含糊地道。
楚姨娘抓着票子,哭笑不得,“爷这是做什么,拿银票抵生辰礼吗?人家等您好些时候,就这么打发人家?”
乔翊安笑了声,闭着眼歪靠到她身上。楚姨娘多月不曾见着他,难得靠的这样近,一时心里软成了水,往时同他一起的那些好日子,似乎一瞬又回了来。那时候没有先夫人孟氏,也没有其他旁的人,只有她一个,安安静静守在他身边。
那会儿他也总是饮酒,饮醉了就说好些胡话。她听不懂那些话,只知道自己应当体贴地服侍他。
楚姨娘俯下身来,贴靠在他身边。
乔翊安扣住她的腰,呼吸贴近她耳畔。
“瑜娘……”
楚姨娘一时没听清,伸手软软推了他一把,“爷要什么?”
乔翊安蹙了蹙眉,似乎有些痛楚。松开了怀里的人,转身睡向里侧。
半晌,又听他梦呓般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楚姨娘像被什么人施咒定住,再也不能动了。
手掌一松,厚厚一叠票子如雪片似的洒下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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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开始裁冬衣,这是嘉武侯夫人交给祝琰单独负责做的头一件事。她事先请教过嘉武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又找府里的针线娘子问过一回,在几家绣坊里挑了相熟的两家绣庄,负责各房主子们的冬裳。
府里循例是每年每人四套冬衣,碰上哪房有特殊情况,比照着旧例添减。
再加上各院得力的大丫鬟,体面嬷嬷,内外各处的管事,跟着主子爷们外出见人办事的传话小厮,内宅养着的幕僚,……各要赏两套新衣裳,是颇惊人的一个数字。家里针线上的人有十来个,月内能完成下人们这部分冬衣。
主子们的衣裳复杂些,燕居的便服,见人的常服,赴宴穿的,年节用的,寻常小绣坊根本完不成这样的体量。好在府上一向有熟悉的大绣坊,祝琰早早递帖子请人上门来议。
眼瞧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先前她身子不好,府里又逢多事之秋,今年的准备功夫做得迟了。饶是祝琰一向沉稳,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
眼看一盏茶时间过去,那两家绣坊的女掌柜还没到来。张嬷嬷打发小丫头往二门上瞧了几回,半点声息没有。
祝琰心里有些发沉,直觉这两家绣坊大抵是不成了。
候了半上午,总算盼来两个婆子,在祝琰跟前规规矩矩磕了头,“主子叫奴婢来跟二奶奶告罪。小店日前接了几家的生意,手里绣活做不完,虽极是盼着能替奶奶办差,实在没这个福气……”
祝琰点了点头,柔声吩咐雪歌,“把备好的点心给这位妈妈带着,好生送出去。”
又对那婆子道:“烦请妈妈转告一声,我这里不打紧,往后有机会再照应贵坊的生意。”
客客气气将人送出了门,回到屋中,连张嬷嬷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城里各家大绣坊背后东家,多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内眷,能常进内院走动的绣坊,无不是通好之家的产业。
岂会有不长眼的掌柜,敢随随便便得罪了主家的贵宾?
祝琰坐在炕上,想到姐姐前日提点的那几句话。
内宅纷争便如疆场征伐,是一样的血腥。
看来她负责的这头一桩事,办起来便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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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埋的伏笔,好像一点悬念都没有哦。你们都好厉害
第42章 解决
祝琰叫人喊洛平和刘影进了一回院子,她嫁妆里的产业多不在京,需找寻更多合适的绣坊来接替这两家铺子。
到了黄昏刘影来回话,祝琰隔帘瞧他垂眼抿唇的面容,就知道定是无功而返。
“去的时候没亮身份,谈的好好的,到得付定之时,听说是嘉武侯府,就摆手说做不了。一连去了十二家,家家是这般。”
刘影蹙眉道:“像是……有人刻意与主子为难。”
祝琰丝毫不意外,叫人装了几个点心果子给刘影带回去吃,雪歌忧心忡忡,“眼瞧着要下雪,十月一到,难不成叫各院主子只捡着旧衣裳穿?”
其实一年里做衣裳也不止在这一回,各院自有小库房,收着好些做完来不及穿的新衣裳,爱打扮的姑娘妇人们三不五时就逛挽云馆,遇着喜庆节气、赴宴见礼,又得多做好些套,府里针线上的绣娘们终年不闲着,雪歌担心的情况并不存在。
但这毕竟是祝琰头回以宗妇身份主持一件事,若是在这事上头栽跟头闹笑话,不止嘉武侯夫人要对她失望,往后只怕人人敢给她使绊子。
这事不到天黑就传进了上院。
嘉武侯夫人散了发髻,背身坐在妆台前,默不作声听完嬷嬷的话,抬手重重拍了下镜台。腕上镯子撞在镜台翘起的角上,发出令人心惊的一声响。
嬷嬷忙上前,捧着她的手将镯子翻看了一遍,“夫人生气归生气,别拿这宝贝出气使呀。这可是侯爷当年送您的头一件礼。”
见镯子没碎裂,这才稍稍放了心。嬷嬷叹了口气,“大奶奶行事一向妥当,怎料这回竟这般想不开。奴婢心下猜测,是不是眼瞧着二奶奶在夫人身边跟进跟出学理事,心里头觉着受冷落了。”
嘉武侯夫人抬手捏了下胀痛的额角,“她怎么耍脾气使性子都好,关起门来那是在自己家里头,便是她乖张狂悖些我都可容她。如今这是干什么,不顾体面到外头四处传扬,是怕人家不知她瞧不上新妇,使绊子给妯娌添堵?是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嘉武侯府大房二房不睦?多大个人了,还耍这种小孩子脾气!”
嘉武侯夫人少有这样动怒的时候,此刻气的脸发黄,两只手不住地打颤。
嬷嬷忙将她扶起来搀到床上,“大奶奶脾气一向都不好,下人一个个都怕她,外头那些个店掌柜也不敢不听她的话。正是为此,夫人反倒不必担心,这些店掌柜知道是咱们大奶奶吩咐,定然是不敢乱说出去的,最多心里头犯嘀咕,哪敢胡乱传得满街知晓?”
嘉武侯夫人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她这可不是单单想给二房个没脸,这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淳之没了,孩子掉了,她伤心。什么事都让着她,所有人都宠着她。便这般,还不知足。那也是我的亲儿亲孙!我伤心比她少半点?身为世家妇,伤心就能不顾体面的胡来?你去喊她过来,现在就去!”
“哎哟我的夫人啊。”嬷嬷忙伏下来抱住她的腿,“您别恼,别着急。您这时候喊她来,申斥一顿,敲打两下,不打紧。大奶奶那个脾气,要是翻脸就收东西回王府,事情可就更不好收拾了。大奶奶本就对您有误会,上回您好心劝她归家改嫁,她就不高兴,觉着大爷一走咱们就着急撵她。转眼大爷去了没俩月,二爷封世子,二奶奶跟她平起平坐,她心里头定然也不舒坦。小月子没坐完她就急巴巴出来管家理事,那劲头,分明就是怕成了这府里多余的人啊。”
嘉武侯夫人静静听着她说,在身边相处七年多,她再清楚不过葶宜是什么样的人。
眼前这档事,换作从前,葶宜根本不屑做。如今既做了,定然是心里头有解不开的结平不了的怨。
“依奴婢看,这事夫人还是假装不知情吧。一来,做冬衣是件小事,就算京里的大绣坊不接,也总有小绣庄小门铺能合计着做。二奶奶若是这点麻烦都解决不得,往后夫人如何放心将整个侯府交到她手里头?二来,撕破了脸后,只怕大奶奶做出更激的行为来……其他还好说,怕只怕外头人不知内情,以为没了大爷撑腰,家里对大奶奶就不如从前……”
其实这些日子葶宜私下里小动作一直都不少,嘉武侯夫人耳目多,总有些风声传到她这边。便是为着嘉武侯府体面着想,多数时候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无伤嘉武侯府名声,她可以容忍葶宜稍稍发泄。
当初葶宜嫁过来,她其实就有些担心,王府嫡女,龙子凤孙,娶进门来只能捧着供着,骂不得打不得更委屈不得,葶宜算是有身为人妇的自觉,一直以来将家里的一应事管理得很好。至少明面上从没出过大错,也肯维护家里人。
可如今瞧来,到底不是她期望的那种稳重识大体的媳妇。
二媳妇儿祝氏性情倒温厚,只可惜门第差些,见识有限。当年几个相看的姑娘里头,她最先筛掉的就是祝琰。只可惜老夫人不知为什么瞧中了,她身为媳妇儿,总不能跟婆母对着干。
泽之的未婚妻许氏倒是个做宗妇的好苗子,往后还可指望她能帮衬帮衬祝琰。
嘉武侯夫人叹了声,“我自问这些年,对葶宜并不差。她若是能想通,我自然还把她当亲女儿一般疼。她跟淳之夫妻七年,就算瞧在淳之面上,也不可能亏待和委屈她。可若是她想不通,还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只怕总有一天,我不能容……”
嬷嬷宽慰道:“不会的,大奶奶不过一时想左了。等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话都说开,她心结解了,也便好了。像您说的,世家妇这条路从来都不易走,二奶奶要陪着二爷担起这个家,要学的还多呢。咱们慢慢瞧着,看二奶奶这关会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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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回来的时候,祝琰正在稍间炕桌前写写画画。
她咬着笔杆,紧锁眉头,时而写几个字,转眼又蘸墨勾掉。
面前的灯被移开,纸面上多了个手掌,遮住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