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听母亲说那些气话,这事儿不怪你,再怎么小心,也躲不去这些天灾人祸。就算在家里躺着不动,也有房梁塌下来的时候,不是你自己小心就能免得。你千万别想左了,一味的自责。”
祝瑜替她掖了掖被角,道:“你眼下只管养好身子,你跟洹之都年轻,孩子迟早会再有的。”
她何尝不知这些安慰苍白无力,可除了这些无用的宽抚,又能对她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窗下传来人声。
雪歌在门前探了眼,回身道:“二爷来了。”
此时才过晌午,日头正高悬青穹,祝瑶探窗望去,见宋洹之着玄色官袍,未戴冠,用玄色丝带束着发,自外走入进来。
侍婢和小丫头向他行礼,他目不斜视越众登阶,片刻,就到了外间。
见屋中有人,他脚步迟疑了一瞬。隔着错落的珠帘,朝祝夫人揖身,“不知岳母在此,洹之失礼。”
祝瑶心想,这是推了公事特地赶回来陪二姐姐的吧?
瞧他面容比前几月新婚时清瘦了许多,越发衬得身量匀长,如松如竹。
祝夫人忙擦了把眼睛,站起身,“是洹之啊。”
嗓子里带了哭腔,越发悲从中来,捂着嘴道:“怪我没有教导好琰儿,是我们祝家对不起你。”
宋洹之垂首道:“不怪阿琰,是我没能护好他们母子。”
当着姨妹面前,宋洹之不想说太多,他移目看向里头,帐子拢着,什么也瞧不见。
他顿了顿道:“我来瞧瞧阿琰。”
委婉下了逐客令,祝夫人何敢怪罪,慌忙命人将祝瑜也唤出来。
“你既回了来,陪她好生说说话吧。”
祝瑜瞥了眼宋洹之,想到那晚他拼了命的阻住车子倒翻,也受了颇重的伤,想过问一句,瞧他敛眉垂眼,没一丝想要寒暄的意思。
祝瑜碰了碰嘴唇,到底没有吭声。
屋子里静下去,宋洹之边解外袍边朝里走。
只着素纱中衣,在盆架前净了手,他靠近帐幕,沉默了片刻,才抬腕掀帷靠近。
祝琰闭着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
宋洹之抿了抿她鬓边的碎发,指尖沿着眼尾轻扫,抹掉一滴水痕。
祝琰舌尖抵在牙根上,别过脸不吭声。也不肯睁眼看他。
宋洹之想到那晚,她紧紧咬住自己的肩膀,那样用力,那样的恨。此刻那枚咬过的伤,清晰地留在肩骨之上。
祝琰本就平坦的肚子,瞧不出十分明显的变化。
可一个活生生的骨肉,从那处被生剜而下,化成粘稠的血水,离开了她。
他们没有让她瞧,那一团血肉模糊是什么模样。
可她有感知的。
就在出事那天清早,她清晰的感受到,它在腹中轻轻动了一下。
在她人生中最孤寂的几个月里,只有这个孩子,时刻陪伴着她。
现在,连它也离开了。
只剩下她形单影只的面对,苍茫孤冷的余生。
宋洹之捧过她的脸,温热的掌心里触到冰凉的眼泪。
他垂下头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声声低语如梦呓。
“阿琰,对不起,对不起……”
怪他吗?
如若理智还在,如何不知他也同样心痛不已,当日为了不令她受重创,他用自己的身体抵在车旁。
是的,每一次她都清楚明白,他尽力了。
就是这种无处发泄无处伸冤的无力感,叫人难受得发狂。
谁都没有错。
谁都不容易。
谁都能体谅对方。
可为什么,还是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傍晚的时候,一向甚少出门的老夫人走进蓼香汀内堂。
她伸出枯瘦苍老的手,按住祝琰欲起身的肩膀。
“孩子,你躺着吧。小产伤身,要好生休养。”
下垂的眼角笼着眼底一星柔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失去过一个孩子。五六个月,小手小脚都齐全了。那天下大雨,我一个人在家,晚上雷声震耳朵,我听着害怕。”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含笑道,“是不是想不到,我也会害怕?虽然一进门就掌着家,可那时候也才不到二十岁,表面上瞧着坚强有主意,背着人不知哭了多少场。”
“叫下人进来点灯,怎么喊都没人应。我自个儿爬下床去摸火引子,就在脚踏上踩着鞋一滑,仰面跌了跤。”
“别提多疼了,眼睁睁瞧着肚子里的东西往下沉,那是怀的第三胎,头两个一个男娃儿夭折一个女娃儿多病,我瘫在那块冰凉的地上,咒老天,咒你祖父,咒所有的人,也咒我自己。多不公平啊,孩子做了什么大孽,要受这样的罪啊……”
祝琰想到那场景,当初的老夫人,比自己还凄凉的吧……
“我也想过,这日子罢了吧。”她沉沉叹了一声,“我不吃不喝躺着,就想着,不如跟孩子一道去了算了。”
“这时候有人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没生下来的孩子,是为母体受的灾。是那孩子为了让亲娘活着,才用自己的命把困厄挡了。”
她抬手抚了抚祝琰的脸颊,柔声说:“孩子在天上看着,盼着他最怜惜的娘亲好好过呢。”
祝琰眸子闪了闪,泪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昨日旨意下来,洹之继世子。你可知道,这代表什么?”
祝琰睁开湿润的眼睛,茫然摇了摇头。
“代表的不是荣华富贵,风光排场。”
“代表的是,宋家一族兴旺的担子,上下几百口人的将来,一并落在了洹之身上,也落在了你身上。”
“孩子,你是嘉武侯府的宗妇,将来要面对的路兴许比眼前还坎坷。要吃得苦,比现在还要多。”
“祖母问你一句,到这时候,你要逃避吗?”
“你是预备与洹之并肩一同走,还是抛了他,去沉缅那些挽不回的悲哀?”
宋洹之立在帘外,伸出的手掌停在半空,缓缓收了回来。
他听见祝琰崩溃的哭声。
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投进祖母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祖母,我好疼啊……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一处不痛。”
“祖母,我怕我熬不住。”
“它会动了,它在我肚子里,已经会动了。”
“我从来没想做什么宗妇,要什么排场。”
“我只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一疼我啊祖母。”
“它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只有我陪着它,它陪着我,一晚又一晚,数着日子过……”
“连它也走了,祖母,连它也走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第39章 秋日
宋洹之转身去了思幽堂。
拉开书案下的抽屉,里面完好躺着两封信。
自伤后多日不曾来此处,玉成收拾房间的时候也不敢乱翻他的东西。
火漆没被拆过,完完整整嵌着他的章。
宋洹之拆开其中一个封套,抽出其中的信纸。
缓缓将信掀开,凑在火苗之上点燃。
灰屑闪着橙红的火点,渐渐在铜炉里化成看不见的尘烟。
他自抽屉中摸出一块虎形玉佩,握在掌心摩挲着。
拇指滑过每一处辗转的雕痕,细捻着经由数十年岁月贴身存放,越发滑腻温润的包浆。
兄长留下的这枚“小虎符”,那个曾被伯父寄予厚望的孩子,终是收不到了……
玉书站在门前,已经唤了两声“二爷”,屋里头一点声息都无,他踯躅着不知该不该进来。
过了片刻,门自内被打开,宋洹之站在门头的阴影里,瞧不出面上表情。
只听他冷声地问:“什么事?”
玉书躬身道:“那车夫的家眷找着了,京兆尹那边审了两个时辰。”他眸光闪烁,偷觑着宋洹之的脸色,显然余下的话很难说出口。
见宋洹之并不追问,他只得硬着头皮艰难道:“那老车夫是柳东乡的村民。家里一个婆子,一儿三女,儿媳孙辈,都拿到了府堂。说老头儿是为进城送货来的。清早短了几样东西,无奈趁夜又跑了一趟。”
“叫人往他们说的接货人家跟四邻都问过,供词对得上。七月来城里家家做法事祭祖,他们做的就是这方面的营生,上半月时常城里城外两头跑。那老汉的儿子是粗莽村夫,连大字也不识,用了杖刑,又哭又喊嚷冤。老婆子一见老汉尸体,就昏厥过去。那些个女眷跟孩子只是一味的哭怕,妇孺暂没动刑,赵大人那边想问问爷的意思……”
那家人情状实在可怜,京兆尹那边私下还有一句话,想他委婉跟宋洹之提提,说是虽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这事怎么瞧都只是场不幸的意外……这话玉书实在说不出口,要二爷如何接受这样的结果?二奶奶怀的可是二房头一个嫡子,宋家唯一的宝贝疙瘩。一条活生生的命没了,连二奶奶也差点没抢回来……上天对他们嘉武侯府,未免太不公平!
宋洹之抬手揉了揉眉心,只道一个字:“查。”
玉书琢磨他的意思,是要追查到底,但应该并非是要屈打成招……他点点头,“那属下这就去传话,跟赵大人他们商量着办。”
宋洹之抬首望了眼天空,阴沉沉的云压在檐上。笼在宋家头顶的这片阴霾,不知何时才能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