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刚过,这天气却冷的叫人周身发寒。
祝琰站在车前,踮脚望着宫门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人影从那边走出来,越走越近。
祝琰打个眼色,霓裳便速步上前,拦住了乔翊安。“乔大爷,我们奶奶有事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乔翊安素日的风评众人都是熟知的,乍见他被一个美貌的婢子拦住去路,自然想到那些风月之事上头去。同行之人不免都笑了起来,催他道:“快去块去,莫叫人家等得急了。”
乔翊安摊了摊手,朝马车的方向瞥了眼。
妇人穿得单薄素净,头上戴着幕篱,将一张粉面遮得严严实实。
他信步走上前,抱臂停在三步开外,笑道:“这么快就听说了?来找我问罪?”
祝琰袖中的指尖动了动,下意识攥住袖角。
她有理由相信乔翊安图利倒戈,落井下石。祝瑜已离乔家,如今他早就不是她的什么姐夫。
朝廷指派姜巍做监军,并下旨申斥嘉武侯。民间本就流言纷纷,这番动作下来,嘉武侯府早年累积的声望严重受损。
接下来的战况若有起色那还好说,一旦再败,她不敢想,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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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打仗的事大概再有两章就结束了。
第125章 制衡
“娘娘。”
宫人弯身踱进殿中,眉眼带了丝得意神色,“方才在永定门外,乔大人给那宋家少夫人拦住了去路,好一顿斥骂,说乔家不念旧情落井下石,还说,等到宋洹之回京,定要向他乔家讨回公道。”
太皇太后坐在榻上,闻言面上并无喜色,“莫要高兴的太早,乔宋两家到底情谊深厚,乔翊安和宋淳之乃是多年知交,到了宋洹之这儿,又与他成了连襟兄弟。乔翊安此人,精明机警,虽可堪用,却始终不能尽信。”
宫人小心伏低了身子,微笑道:“可乔氏皇后是娘娘您多番思虑,最终定下的中宫人选,难道不是正看中了乔翊安的才干和忠心?那云氏两月来递出的消息也可佐证,自宋家父子出征以来,乔翊安并未有甚不妥当的动作。今日在众位大人面前,乔翊安又率先直谏嘉武侯之过。依着奴才愚见,乔家待娘娘您,甚是意诚……”
太皇太后摆摆手,屏退了脚边打扇的宫人,“再等等吧,待除了宋文予父子,再料理京都这些琐事不迟。至于皇上那边儿,你勤加提点着点,本宫瞧着,杜容如今主意大了,在宫里头当差日子久了,手底下能使唤几个人,就容易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必等她明言,宫人尽已了然,笑着退后两步,“是,奴才会尽心提点着,断不叫皇上身边使唤的人出了岔子、忘了本分。”
宫人说完,再三拜下,拢着袖子躬身去了。
太皇太后坐起身来,用鎏金簪子挑着灯芯,“成儿啊成儿,祖母能替你做得不多了,等扫清这些障碍,这江山就彻彻底底交到你手里,祖母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威胁你,伤害你,只愿你能明白,祖母这片苦心……千万千万,别叫祖母失望啊……”
夜里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敲着窗台。嘉武侯夫人沉默坐在空旷的房中,对着窗外的雨雾发呆。
嬷嬷端着托盘进来,小心将刚沏好的茶壶摆在案边,“二奶奶今儿在宫前跟乔大爷起了争执,说是,哭着离的宫,这会儿直接回蓼香汀去了,闭门在内谁也不见。老奴担心……”
嘉武侯夫人靠后倚在软垫上,摆了摆手,一脸疲惫之色。
嬷嬷声音放得更轻,上前来替嘉武侯夫人散了发髻,“您今儿在乔老太太那儿吃了软钉子,怕是也已传至了大小人家,多少人憋着坏,等瞧咱们嘉武侯府的笑话呢……”
见嘉武侯夫人不欲言语,嬷嬷低叹了声,也便住了口。这些日子,家里的气氛冰冷到极点,二奶奶每日晌午来陪夫人吃饭,也不过是强颜欢笑,婆媳俩心事重重,默契地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们身上背着的担子并不轻,家里还有许多事需她们操持,还有许多人要靠她们照料。谁都可以慌乱失措,唯有宗妇是不能的。
这雨缠缠绵绵下了整夜。清早祝琰来请安的时候,阶前已蓄积了两寸来深的水洼。她显然没有睡好,敷了厚重的铅粉,仍遮不住眼下的乌青。走到上院门前,不妨脚下踩中青苔,险些滑了一跤,得亏雪歌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
嘉武侯夫人显然也没安睡,早早梳妆停当坐在临窗炕上,瞧祝琰进来,婆媳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话了几句。宝鸾走到窗下,正听见婆母低声问了句“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么……”
后面祝琰是如何答得,却没有听清。
侍婢掀帘请她进去,一入屋内,就察觉到一片尴尬的冷凝。
宝鸾是聪慧人,这些日子的不寻常她早就咂摸出来几分,但婆母跟二嫂都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她便也乖觉地没有多问。
昨天下午婆母在乔家不顺当,就连出嫁的书意也听说了,傍晚特地进来宽慰母亲。
她这个做三儿媳的,自小在婆母跟前大的,到这时候,却半点忙也帮不上。宝鸾心里微苦,舌根紧压在唇内,苦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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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院内,云氏头上勒着素白镶碧玉的抹额斜靠在窗台上,手里捏着一把稻谷百无聊赖地喂着窗前的雪白鸽子,乳娘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哭,小脸上糊满了泪水,双颊又红又烫。
云氏蹙眉瞥了眼外头,低斥道:“把他抱到暖阁里去!”
乳娘一走,一旁敛眉屏息的小婢子就凑了上来,“姨娘,昨儿晚上就叫人去请公爷了,到现在还没个回音儿……”
云氏待要说话,窗外忽飞来只灰扑扑的鸽子,小婢子眉色一动,飞快上前将鸽脚上坠着的黄铜细管取了下来。
云氏脸色发沉,瞧完上头的字迹,眉头蹙得更紧了。
小婢子低声劝道:“姨娘身份所限,不能轻易出院子,唯有狠这一回心,委屈一下小公子……否则那边,着实交不了差啊。”
她凝着云氏脸色,一时猜不透对方在想些什么。自打正院那位火灾伤了面容、移居去庄子里养病,老太太身子骨一日不及一日,按说,原该正是姨娘出头之时,姨娘不仅年轻貌美,性格温顺,更一索得男产下麟儿,是国公府的大功臣,公爷对姨娘的宠也是有目共睹,可不知为何,姨娘却是一日日的焦躁不安,越发阴沉起来。
她是姨娘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从江南到京都,从上不得台面的陪床到养育乔家公子的贵妾,没人比她更清楚姨娘是怎么咬着牙走到今天。
眼看前头尽是数不尽的好日子,姨娘却仿佛越发不满足了,笑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在老太太跟前都失仪走神。
姨娘是钢丝上行走奔命的人,最最不能出岔子,她有心劝上几句,却终归是没机会。
云氏命她去拿笔墨,飞快写了个简短的条子卷好塞入灰鸽脚上的铜管里。
云氏望着鸽子发了会儿呆,听见外头传报,说老太太命人请郎中来瞧小公子了,云氏叹了声,敛敛衣裙爬了起来。
别人瞧着她日子过得滋润风光,只有她知晓,自打生了孩儿后,乔翊安再没有碰过她。就算常常留宿说些甜言蜜语,可眼中再也不曾映下过她的影子。
她吃不准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令她心烦意乱,偏又无从发作,无从求援。
她是恐惧的,如果本来面目给他知晓,如若她背地里那些秘密被人揭破……她不敢想,——那是必死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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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乔家那边有消息了。”
杨大人跨步进来,面上带了一丝喜色。
“姜巍出京前,怡和郡主私下约见乔翊安……”
他两指夹着一张字条,徐徐揭开,上头映着清秀的两个小字。
“不为——?”
太皇太后低喃出声,眉头紧锁。
“徐会已与西鹄定好,从三白山斩断宋洹之后路,只要姜巍拖住宋文予,这一局,宋洹之必死。”
“虽折损平虏三千士,除去一心腹大患,也未尝不合算。娘娘今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本宫却不及兄长这般乐观,昌平、姜巍这些人,唯以乔翊安马首是瞻,将来这天下即便不落进宋氏手里,乔家……”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只凉凉瞥了眼窗外,安和宫的方向。
杨阁老笑了笑:“太皇太后不必忧心。”
他点了点手里的字条,意有所指地道:“别说如今他未有异心,便是如若他当真不识抬举,主动权,也永远在娘娘您手里。”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希望吧……但愿这一关过去,一切顺随本宫心意。”
第126章 拿下
快马冲开紧闭的城门,一路挟着泥水冲向皇宫方向。
入夜一阵紧急的鼓声惊醒了瞧了半宿折子堪堪和衣睡下的少帝。
乔皇后亲手禀烛凑前,梳高髻的影子映在淡金色的帘帐上。
赵成来不及瞧她一眼,趿着靴子飞快朝殿门走去。
杜容脸色煞白,少有的慌乱填满狭长的眼睛。
赵成听见他蕴着复杂情绪的声音,“皇、皇上军中八百里加急递来的消息,宋、宋世子他……”
赵成抿着唇,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那双生来颜色浅淡的眸子,蓦然沉了几分。
乔皇后禀烛的手顿在半空,想追问一句究竟如何,却见赵成长腿一跨,飞速越过门槛冲了出去。
议事殿里灯火通明,已经聚集了几个身份贵重的老臣。
锦帘背后太皇太后一言不发,端坐在金座上。
杨阁老面色凝重,垂首听着几位大臣商议对策。
几名内宦支着精神守在殿外,乍看见常服素发的赵成,惊得眼睛瞪得老大,刚要提声来呼“万岁”,却被赵成横来一眼,悚得禁了声。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年少的皇帝眼里有这般威仪寒凝。
众臣回过头来,视线落在大步走入的皇帝面上。
有那么一瞬,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那是种久违的,险些已被忘却,尘封在她人生前半段,罕觉的惶恐。
她不知自己在惶恐着什么。
眼前这人只是个依附她而活着,依附她背后力量拥簇的孱弱少年。
是一个从未曾违背她意愿,按照她心意由她亲手塑成的“孩子”。
乍然发觉,如今这“孩子”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他就那么沉默的,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臣子们伏跪下去,自觉让出一条道来,目送赵成一步步走上阶梯。
太皇太后听见自己心跳,重新回落的声音。
“皇祖母。”
赵成在她面前垂首行礼。
她听见自己,轻轻舒了一口气。
“皇上听说了?”
她的声音幽幽的,找回一贯的沉着端稳。
赵成点点头,坐在锦帐前的空座上,“诸卿议得如何?宋……宋世子他……?”
一名老臣摇摇头,沉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