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皇后想到那日端阳节,在琳琅苑里赵成一反常态的气急败坏。
她脸色泛白,捏了捏袖角,“她想见的人,是皇上?”
乔翊安没答,某个猜测藏在他心里,已经许多年。他向祝琰透露宋洹之信件被截留一事,也是为了求证自己所想。
如今,某些答案似乎就快揭开。
乔翊安没有回答皇后的话,他垂眸望着地上的影子,轻声道:“娘娘是一国之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将来的路还很长,娘娘要同皇上并肩走下去。”
他仿佛意有所指,可乔皇后一时还不能明白。眨着一双澄澈的眸子,为难地望着他。
他并不着急。
他的瑟姐儿总会长大。总有一天,她不会再受限于眼前的困境和难题。
他会站在她身后,承托着她,拱卫着她,护着她真正坐稳那个高位。
**
乔皇后坐在深夜的灯下。
她一贯早睡,怕影响了次日宁和宫里的请安。
可这会儿实在没什么睡意。
她在思索父亲白日说过的那些话。
入宫前,祖母一再嘱咐她,要乖巧,孝敬太皇太后,听长辈的话。
要顺从,依着皇上的心意去讨好他。
她虽不甘,却也乖乖听命,一直是如此做的。
太皇太后说,后宫不能干政,她就缩在宫里当个漂亮的吉祥物。可如今谁不知晓,朝廷大权握在太皇太后手上?
到底谁说的话,才是对的呢?
在这样一个深夜,年轻的皇后靠坐在床围,半睡半醒之间,恍然回到出嫁前那晚。
华丽繁复的礼服整齐披挂在闺房小厅正中,半透的屏风背后,妆台前跪坐着年幼的她,和那个她称作“母亲”的女人。
雕花的细齿梳子轻柔滑过她鬓发,那是她头一回将秀发挽成髻。
“皇上性情温和,人品不差。你入了宫,同他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商量着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圆圆满满的,比什么都重要。”
“宫里人多眼杂,规矩是多些,我知道你爱自由,不习惯那些束缚。只可惜你生在了乔家,没得选。那就多想想以后,朝前看。”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滴在手上,一颗两颗三颗……她抬起手背抹了把脸,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娘……”她小声的,蜷缩在床里,呼唤着那个再也不会有人应答的名字。
生母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不清,能完整忆起的那张脸,那个人,只有她……
**
西北战事胶着,算一算日子,宋洹之父子已走了近两个月。
不时有边关的流言传出来,有说大军势如破竹,打得西戎节节败退。有说北夏与西戎前后夹击,西北军伤亡惨重,嘉武侯对此束手无策,丢了数城,无面目回京。
城中仍在施行宵禁,对过往车马行人的盘查越来越严。似乎有人着意在散布某些讯号,——战况不理想,嘉武侯那些老旧派的作战方式不灵了。
一直端坐后宅的嘉武侯夫人出了几趟门,走访了几家久不走动的旧知交。
就在今天上午,她往襄国公府去,拜会乔老夫人。
祝琰在这时接到宫里的懿旨。
乔皇后偶感风寒,思家情切,宣她与乔瑛、祝瑶入宫伴驾。
祝瑶的丈夫尚无功名在身,论品阶,原是没有资格觐见的。可若论亲疏,她又是皇后嫡母的胞妹,名分上,算是皇后的姨母。病中的皇后,想见一见家中亲近的长辈,说上几句体己话,原也无可厚非。
乔皇后一张巴掌脸颜色雪白,未曾妝戴,慵懒地半倚在金帐里。
“惦念家里厨上做的糖醋肉,四月上沁着杏花香味的果子酒……祖母身子可安好么?上回瞧她,着实瘦了好些。”
“樱纷,去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前儿赏的缎子取来,本宫年纪轻,压不住这颜色,给祖母和外祖母做身衣裳还使得……”
乔瑛和祝瑶被请进内殿瞧缎子去了。
乔皇后留下祝琰,随意地问候了嘉武侯夫人。祝琰察觉到她说话时的神态,颇有些心不在焉。
“端阳节那日,本宫失言,还请姨母勿要放在心上。”似乎是解释那天的恶劣态度,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不过是机械说着客气话。
祝琰自然不敢怪罪,她自己同样用心不纯,只盼未给皇后带来太多麻烦。
几人在凤和宫略坐坐,见皇后露出疲态,便各自领赏散去了。
一刻钟后,一名宫人走入太皇太后殿中:“娘娘,杨大人,奴婢这回瞧得真真儿的。”
“——杜容叫人传给宋祝氏的,是十二天前传回的奏报。”
杨阁老横眸瞥向太皇太后,嘴角蕴了一丝不难发觉的笑意。
“娘娘教导有方,咱们这个小皇帝啊,还是孝顺您的。”
与此同时,凤和宫那边也热闹起来。
宫人一溜烟小跑,奔到殿前含笑禀道:“娘娘,皇上听说您凤体违和,特来后宫探望您了。”
第123章 毒计
两个月前。
北戎西鹄联合进犯边陲,西北驻军统领褚游应对不及,连失启梁、北川、甬舟等五城,褚游急的大病一场,连番上书悔罪。
消息传入京都,太皇太后与少帝连夜急召重臣入宫商议对策,当晚有人提及嘉武侯熟知西北地形,多次抗击夷狄于关外。次日,便有大臣联名举荐嘉武侯重掌西北兵权,坐镇扬川。
这些年来,嘉武侯府与少帝的关系一直是她的心病。赵成虽极其孝顺懂事,愿意事事听命于她,多年来从不曾有过任何忤逆。而嘉武侯亦懂得急流勇退,将兵权交归朝廷,始终未有怨言。
但她知道这一切并不能长久。宋家在西北经营数十年,根基极深,宋淳之当年几立奇功,从无败绩,在民间甚至有着“战神”称号。
若赵成年长个几岁,兴许她还不至如此悬心。可坏就坏在,赵成还太年轻了,也太仁慈,远还没有能够压制住这样一股势力的能力。
朝廷需要能臣守护江山,却又最忌功高盖主。
此番将嘉武侯派去西北容易,令他再次心甘情愿的交还西北兵权却难。若这一次再送他宋家父子几样功绩,只怕将来,世人只知嘉武侯,不知天子。
然而西北军情紧急,再不容延误军机。太皇太后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大权在握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在大事上拿不定主意。
她坐卧在金漆雕花的凤座上,左手支着额头,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保养得宜的脸上沟壑深嵌。
杨阁老无声跨入大殿。
他是太皇太后兄长,当今最得力的辅臣,多少个春秋,是他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出谋划策,宽慰安抚,教导指引。他陪伴他最疼爱的小妹,一路走到权势之巅。
此番他前来,未得召见,亦不经通传,宫人却早已司空见惯,奉上茶点后便行礼退出门去。
杨阁老将案沿的茶水推到太皇太后手边,“我来与你商议,派兵征讨西北一事。”
太皇太后无力地瞥他一眼,接过茶盏,叹了口气,“他们都支持起复宋文予,你觉得何如?”
杨阁老温笑一声,撩起袍角,在侧旁椅上坐了,他自顾替自己斟了杯茶,捏在手掌里把玩着,“从皇上登位以来,嘉武侯便一直韬光养晦,虽宋洹之在朝堂上活跃着,可比之从前宋淳之在的时候,到底有所不及。如此低姿态行事,就是想拿他父子二人错处亦不容易。”
太皇太后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宋氏实乃皇帝外家,虽皇上身世一直对外秘而不宣,可随着年纪渐长,根基渐深,迟早瞒他不住。皇上一向重情重义,又生性怯懦软弱,届时宋氏父子以血脉亲情拿捏掌控皇上,就算这兵权你不给,也迟早落到他父子手里。”
太皇太后沉思着,杨阁老伸指沾了茶水,在几案上画了个叉。
“与其惴惴难眠,终日悬心,不若便就此机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太皇太后眸子亮了一瞬,却很快又暗淡下来,她忧心忡忡地道:“可如今朝中武将能与夷狄一战的将领屈指可数,若宋文予此战败北,只怕西边的城池和百姓……”
杨阁老冷笑一声:“自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用西边几个杳无人烟的县镇换皇上江山永固,赵氏王朝延续千年,有何可惜?那些夷狄屡屡犯边不过就为着争夺些水草,抢占些衣食,将来和谈,我愿亲去。”
他手掌撑在案上,徐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太皇太后,“你别忘了,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天下姓赵,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赵氏子孙,你和我呕心沥血,操劳经年,为的,皆是皇上。”
“可是……可是宋文予熟知兵法,善于征战……”
“呵。”杨阁老冷笑一声,“这你不用操心,我早在军中安插了信的过的人,一旦时机成熟,就会以在宋氏父子大帐发现通敌密信的借口,将这父子二人立即斩于马下。便是宋文予再如何精明,怕也不会想到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
“皇上!太皇太后凤体违和,您……”
杨阁老话音未落,便听见殿外宫人高声示警。
太皇太后脸色一沉,与杨阁老对视一眼,慌忙站起身来,“皇上?”
门外一个温和朗润的声音道:“晨早在清正殿议事时,孙儿发觉皇祖母脸色不大好,似乎身体不适,孙儿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太皇太后朝杨阁老打个眼色,后者快步闪身至内殿。
太皇太后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快进来吧。”
杜容推开门,赵成踏步跨入殿中。
“西北军情突发,累皇祖母代孙儿忧心操劳,实在惭愧。”赵成走过来搀住她,将她扶坐回椅上,“孙儿已命人宣了太医,替祖母诊脉。”
太皇太后温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皇祖母老了,身子自是一天不如一天,能陪在皇上身边的日子,是越来越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祖母不怕别的,只怕我成儿身边,没有得力的朝臣辅佐。只要皇祖母在一天,就要多守护成儿一天。守护这江山一天。”
她覆住他的手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表情,“成儿,你乖不乖皇祖母,一直替你拿主意,不叫你亲政?”
她问的真诚,也直白坦率。赵成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蹲跪下来,像过去一样,孩子一般贴伏在祖母膝上,“孙儿知道,皇祖母一心为孙儿打算。孙儿愚笨,许多事不懂,许多道理还没有学明白。皇祖母要保重身体,长长久久的指点着孙儿,教导孙儿……”
太皇太后眼睛湿润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赵成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她没有看错,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那么,他一定也会理解她这一次的抉择吧?
她抚着赵成的鬓发,在心里轻叹着。
“好孩子,也许你会怪祖母狠心,除去那些你在意的人。可做天子,不能妇人之仁。祖母会替你扫清一切障碍,替你铺平未来的路,你放心,你放心吧孩子……”
**
“父亲,你歇一歇吧?”
军帐内,嘉武侯左臂绑着绷带,披件夹棉袍子,站在舆图前沉思。
宋洹之将木炭投入火盆,回身擦了手,替父亲斟一杯热茶。
嘉武侯愁眉不展,指着舆图上的一个标记道:“西鹄‘鬼魅’涉此路沼潭前来,攻甬州后防不备,这才得手。”
宋洹之摊开几只药瓶,无奈道:“父亲先换药吧。您手臂中箭,腐锈渗入血肉,依军医所言,需每日灌洗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