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哥儿留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儿没跟着过来,她只带了雪歌,悄悄从后头园子绕回蓼香汀。
在炕上抱着汤婆子伏了一阵,腰背的酸痛和缓不少。
雪歌絮絮叨叨在旁说起昨日那两个多嘴妇人,“要不是梦月一味拦着,我非得跟她们分辨分辨。奶奶这样仁慈的人儿,怎么到她们嘴里就成了那样?奶奶当家这两年,何处不精心,何处不妥当?奶奶刚嫁进门就遇上大丧,要不是为着这事儿,先头奶奶肚子里那个孩子,又怎会掉了?”
说到后面哽咽得说不下去,又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打自己的嘴,“呸呸呸,瞧我说什么呢,好好的提起这个,奶奶别往心里去,梦月说得对,我这个性子是要改改了,奶奶你……”
祝琰侧脸趴在炕上,有气无力地瞥她一眼,“没事,你下去吧,我一个人躺会儿。”
雪歌放心不下,瞧祝琰疲倦得不愿多言,只得惴惴不安地退到外面。一掀帘,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门前。
**
阳光透过窗纱洒在房里,祝琰睁眼望着手边的一片光斑。
窗格的影子将光分割成冰裂纹状的小块。
一片片散落着,金色的,暖融融的。
她已经很久没想过那个失去的孩子。
自从有了驰哥儿,心里空的那块渐渐被填补起来。
她也已经很久很久,不去回忆那一段时日,自己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说过向前看。
她一向务实沉稳。
可那一片寂寥的时光,却渐渐腐败成心底一块不能触碰的疮疤。
偶然揭开,仍会觉着疼。
她只是已经变得足够坚强,足够成熟,也早就说服自己学会放下。
淡淡的光晕从她指缝间穿过,睫毛一张一合的恍惚中,宋洹之沉默地朝她走来。
她知道他进来了。
知道他听见方才雪歌说得那些话。
知道她背负的诋毁受过的委屈。
祝琰毫无形象地趴在那儿,固执地没有回眸没有起身。
在宋洹之不知该说句什么才能安慰她的时候,她率先开了口。
“给我倒杯茶。”
毫无预兆,轻轻巧巧,这么一句吩咐。
宋洹之怔了下。
狭长的眸子轻轻眯起,蹙眉望了她片刻。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就那么,就那么一句没头没尾的吩咐。
旋即,宋洹之启唇,轻轻地笑起来。
第103章 改元
他走到案前,掂了掂手里的茶壶。
水已经冷了。
他轻声说,“稍等。”
走去外间将炉上扑腾扑腾冒着热气的大铜壶提起来,在半盏冷茶里加入滚热的水。
“来了。”
茶盏递到唇边,她抬手接过,他也没有松手。
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杯中的茶。
不凉不热,温乎乎的,没什么茶的香气,却也解渴。
这么稍动一下,腰上的疼痛就清晰起来。
他瞧她脸色发青嘴唇泛白,十分的憔悴。
把茶盏扔到一边,抚过她散在耳侧的碎发,捏着她的脸颊打量她神色,“听说你不舒服,这么一瞧,果然不大好,叫人喊个大夫来把把脉?”
祝琰摇摇头,心里头憋了些闷气。
当年她嫁进府,葶宜就称病没有参加婚礼。却在次日容光焕发地来受她的奉茶。
这无疑是个下马威,是不给她这个新妇体面。
自己历过这些糟心事,如何又能在别人的大喜日子里重蹈覆辙。
宋洹之耐着性子哄她,“宾客都在前头,没人注意这边儿,不声张出去。再说,病了瞧大夫,人之常情,没人会指责什么,何必多想。”
祝琰默了一阵,哑着嗓子道:“也不单单是怕人说。”
她说半句,就闷声抽了口气。
宋洹之察觉了,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背上,“这里?疼么?”
祝琰点点头,手指划过腰窝,“还有这儿——”
“不知怎么回事,针扎似的,难受,站都站不住。”
男人掌心很暖,隔衣传来清晰的体温。
他声音放得柔缓些,眼里带了抹忧色,“怎么回事?昨晚——”
祝琰别过头去,不愿意他继续说。
羞于回忆昨夜温存,也不想听任何歉疚的话。
宋洹之叹了声,今日的祝琰不大容易哄。兴许是疼得太过厉害?
“你稍稍等一阵,我吩咐玉轩几句。”
祝琰不回答,伏在枕上不知想什么。
他离开了,腰背上温暖的触感消失,莫名的空虚和烦闷袭上心头。
她侧耳听见屋外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方才他倒的那杯茶放在不远处的小几上。
她说不上,这份复杂的心情到底由何而来。
她听见门声重新响起。
男人迈着轻缓的步子重新靠近。
那片离开半晌的暖意回了来。
祝琰没说话,没睁眼。
她在他耐心的轻抚下睡着了。
**
这一觉睡得很沉。
比夜里困倦至极昏昏入眠之时,还更安稳。
醒来时屋子里有些暗。
鼻端嗅见浓重的草药味道。
小炉上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侧过头去,身边空空的,她躺在床里,身上盖着绵软的被子。
梦月很快进了来,“奶奶醒的正好,药才煮好呢。”
祝琰没问宋洹之去哪儿了,撑身坐起,背上仍有些发酸。
“驰哥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那边屋里,方才哭起来,二爷过去瞧了。”
梦月走过来拿件袍子披在她肩头,“奶奶往后可不能再强撑了,这些日子累成什么样,年纪轻轻就害了腰酸背疼的毛病,往后还得了?”
祝琰没应声,反问她:“二爷请大夫了?”
梦月点点头,“大夫说,奶奶这是积劳成疾,久站久行,休息不够。再加上,小日子提前……”
正说着话,宋洹之从外进来,梦月抿嘴一笑,忙让出身边的位置,“二爷您坐,我去瞧瞧炉火。”
宋洹之接过梦月手里的药碗,顺势坐到床边,“这是温补的药,我尝过,有点苦,稍忍耐下,嗯?”
她一向是最能忍的,怀胎十月不知喝了多少苦药,从来没试过皱一下眉头。
这会儿瞧他端着药碗,却全然不想喝。
“先放着吧,宾客都还在,我一下午不见人影,失礼……”
宋洹之按着她的肩,沉沉的眸光平静地落在她面上。
祝琰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她骤然怔住,沉默下来。
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扮演好自己的身份,守着宗妇的职责一丝一毫不松懈。
她怕做不好掌家的事,她怕自己软弱无用被人笑话被人嫌弃。
她怕担不起宗妇的名头撑不起这个家。
她怕输。
怕输给葶宜,怕输给自己。
她从没说过半句争强好胜的话,一向以温和有礼的形象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