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腿疼不疼?”倚寒倏然转过身问,崔衡之摇了摇头,他未曾束发,薄缎似的长发垂肩衬得瘦削的面孔越发清朗。
“不疼。”崔衡之看了看周围,回屋搬了一张低矮的案牍放在她身边。
倚寒瞧见了,没去帮,她知道崔衡之自尊心很重,不喜欢别人可怜他。
“你见过长兄了?”崔衡之一边侍弄那株从庐州带过来的兰花,一边问。
倚寒头也不抬:“见过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崔衡之心生好奇。
什么样的人?倚寒抿了抿唇,心头微微有些不屑,要说她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那是不太可能的,那事她可是记恨了很久。
他明明有更体面的拒绝法子,何必要那般糟践自己的心意,她又不是狗皮膏药,死活倒贴着不走。
可见其是个不太尊重女郎的人。她瞎了眼,被那张脸迷惑了。
“是个傲慢、高高在上、不留任何余地的人。”她扇药炉扇得更用力了。
崔衡之神色诧异:“当真?”
“衡之不信我的话?”倚寒生出微妙不悦。
“那倒没有。”崔衡之迟疑道。
“衡之?”突然一道极为低沉醇厚的嗓音插了进来,似夜雾中泊行的船只,破浪而来。
夫妻二人顿时抬头,一道高大的身影隐匿在院门的暗色中,倚寒不喜有别的婢女在院子里站着,白日不好说什么,晚上便全打发回屋了。
故而这方院子只有夫妻二人。
倚寒猝不及防见到了被自己说坏话的人,心头一惊,有种被抓包的尴尬。
糟了,他应该没听到吧?
好可恶,他为什么都不敲门,好没礼貌。
宁宗彦背着手从阴影中缓缓踱步而出:“方才没见院中有人守着。”
崔衡之站了起身,怔忪了一瞬后说:“矜矜她……不喜欢有别人在,都打发走了。”
而后他迟疑唤道:“兄长?”
宁宗彦颔首:“二弟。”
倚寒局促地捏着扇柄,宁宗彦压根没给过她一个眼神,只是静静打量着这个弟弟,幼年的记忆早已模糊。
他眉眼与裴氏更像,一身宽松广袖长衫,未曾绾发,俨然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宁宗彦视线下落,对上了倚寒的眸子。
一刹那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咬唇起身,给二人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宁宗彦盘腿落座在案牍一侧,看他侍弄花草:“你喜欢兰花?”
崔衡之笑了笑:“我夫人喜欢。”
宁宗彦思及方才他听到的话,面色微冷。
背后编排长兄,颠倒黑白、满口谎话,这性子果真没变,一抹冷哂鄙夷从冷漠的眉眼溢出,只一瞬又恢复原样。
他与这个弟弟刚见面,不好直说,只得借机敲打:“公府规矩甚重,尤其是祖母,为人古板,对内眷要求苛刻,稍稍出错,便会教其抄写女戒。”
崔衡之明白了,满面歉意:“多谢兄长提点,矜矜……与我自由惯了,性子有些野,我会好好提醒她的。”
宁宗彦淡淡颔首:“天色已晚,我先走了。”
崔衡之忙起身相送,宁宗彦摆手:“不必。”说完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倚寒走了出来,眼睛仍旧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宁宗彦的腿瞧,若有所思。
崔衡之有些无奈:“你呀,日后少说些话,隔墙有耳,这儿不比庐州。”
倚寒板着脸不说话,倒显出了小女儿的姿态,她心想明明是他小人行事偷听自己说话。
宁宗彦往院子去时正好遇到了裴氏。
“夫人。”他疏离的点了点头。
也不知怎的,平日与他说不了几句话的裴氏突然与他寒暄了起来:“去见宗迟了?”
“嗯,二弟瞧着精神头不错,不过……”他顿了顿,“内宅规矩重,祖母又素来严苛,外来之人劳烦夫人费心,好好教习规矩。”
宁宗彦神情淡淡,压迫感极强,裴氏有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都有些喘不过气。
他搬出殷老夫人,裴氏便以为是老夫人授意,一瞬便了然:“母亲思虑周全,确实该如此。”
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也该叫她摆摆婆婆的款儿了。
第3章
夜幕沉沉,倚寒有些睡不着觉。
老国公既然也是因此病去世,但既然能活到天命之年必是有别的法子,怎么可能只靠自身硬熬,她还是得想法子打探。
她侧头看了眼身边沉睡的夫君,莹润纤细的手覆了上去,虚虚地在抓住什么。
末了,她倚靠在崔衡之的肩头,闭上了眼。
翌日,倚寒起身后便想着把昨日拿来的药材拿出来晒晒,行一路,不少药材都潮湿了。
崔衡之身体不好,每日睡得时辰比她长。
她今日换了一身衣裳,一袭葭灰色及腰襦裙,衣服的布料极好,上面还用珍珠绣满衣裙,想来是裴氏提前问过崔衡之自己的喜好。
她梳了垂髻,薄缎似的一绺长发垂在一侧肩头,她虽瘦,但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不少。
柳腰雪峰,冰肌玉骨,大约是那时常不苟言笑的脸中和了这艳媚之色,显得便总是一副清冷之态。
吱呀一声,她推开了门,却见空旷的院中正站着一位年纪不小、姿态端抬的嬷嬷。
她不明所以,嬷嬷却开口了,语气不乏轻蔑:“二少夫人,夫人说内宅高院规矩甚重,尤其是咱们老夫人,年轻时在宫里居住过些年岁,对礼仪甚是苛刻,故而从今日起,您每日都要去云香居学习规矩。”
她不是什么娇气的女郎,崔衡之身体不好,她也不想叫他为了自己的事费心思,倚寒点头:“母亲为我好,倚寒自然晓得。”
“少夫人如此孝心,夫人定会很欣慰的,那走罢。”
嬷嬷姓杨,是裴夫人的陪嫁,内宅的掌事,因着在公府多年,也颇有些捧高踩低之意。
她昨日初初见这冯氏,她一身素衣,眉眼低顺,满身的穷酸气,料定是个乡野村妇,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不论二爷此前如何,进了公府的门,就是要上宗祠的嫡子,怎好配一乡野村妇,不过夫人想着二爷身体不好,这冯氏又颇通医术,也不好轻易换人。
倚寒跟随杨嬷嬷去了云香居。
裴氏坐在上首,静静的等着她,倚寒进来屋:“母亲。”
“想必该说的杨嬷嬷都跟你说了。”裴氏有意要磨一磨她的性子。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她儿虽已是油尽灯枯之脉,但裴氏也有私心,并不想她改嫁,所以有意提点敲打。
“你可明白?”裴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倚寒低头应答:“儿媳明白。”
裴氏满意点了点头,她早年因着过度伤心,生二女儿时险些要了命,自那次生育后她也就无法再怀。
下半辈子的指望她就寄托在倚寒身上了。
接下来杨嬷嬷教她规矩,裴氏便在旁边审视的瞧着,她原想着一个乡野村妇必定是百般出丑,她好摆婆婆威风。
裴氏便先从奉茶、行步、坐姿、跪姿教起,倚寒余光瞥见杨嬷嬷拿了一把长长的戒尺。
这模样这架势叫她想起了曾经在家中祖父拿着这戒尺打她的样子。
不过她小时候可是个反骨女,总是不满祖父把她与哥哥姐姐对比贬低,惯会顶嘴。
不过现下是不能了。
倚寒收敛心神,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就这么点规矩,简直手拿把掐。
裴氏目光漫不经心,但随着冯氏一丝不苟的按照杨嬷嬷的话做完且行如流水时她眸中流露出愕然之色。
冯氏的礼仪全然挑不出错儿,裴氏出自书香门第,不是那种没有见识的妇人,她沉了沉心思:“倚寒姓冯,又颇通医理,不知与临安冯家有何关系?”
倚寒手一顿,眨了眨眼:“母亲说谁?恕倚寒不知。”
裴氏压下心底疑惑,暗叹自己应当是想多了,冯家乃百年世家,族内医者遍布天下,据说当今太医院有一半都是冯老太爷的弟子。
可能就是恰巧同姓,又擅长医术,才叫她联想,乡野出身的村妇,怎会与冯家扯上关系。
“你回去把女戒抄写三遍,再背会,明日我要检查。”
裴氏把书交到她手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也是我想教你的,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①
倚寒看着手上厚厚的女戒,咬唇:“是。”
临走前她抓着机会询问了裴氏:“母亲可知祖父生前是如何延续寿命的?”
裴氏一愣,脸色和缓:“此事我早已问过老夫人了,哪有什么续命之说,不过是老公爷生前总往冯家跑,可惜现在冯老太爷早已不再接诊病人,我已拜托老夫人今日上门求见冯老太爷,再试一试。”
倚寒眉眼微松:“如此就好。”
她抱着书从云香居往回走,按着记忆往回走,好在她过目不忘,即便没有人引路也能自己回去。
现下日居中天,倚寒顺着小径走,无意走到一处岔口停了下来,她目光平静的跟随那道玄色的背影往前去。
男人的腿微不可查地跛了一下,又恢复正常,隔了几瞬,又跛了一下。
她思及三年前她也是见他总忘祖父那儿跑,又联想老国公的死因,所以,宁宗彦很有可能也有家族顽疾。
但倚寒也不确定,万一他只是常常上战场落下的旧疾呢?毕竟宁国公就没事。
她不自觉放轻脚步跟了上去,想再细细观察一番。
二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她衣裙蹁跹,宛如轻绽的昙花,鬓角发丝被风吹得划过雪白的脸庞。
忽而,那玄色身影拐进了一处岔口,倚寒不疾不徐的跟了上去,拐入时却发现前面没了身影。